
【閱讀導引】1789年,法國爆發(fā)了資產階級革命,這次大革命一直持續(xù)到1794年,它瓦解了波旁王朝,同時較為徹底地摧毀了法國封建制度。大革命前夕,法國人是如何看待世界?催眠術的流行又是如何塑造法國人的世界觀,并成為大革命前夕的重要思潮?
1778年2月,梅斯梅爾醫(yī)生來到巴黎,他宣布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一種極細微的液體,它在一切動物軀體中穿行、環(huán)繞。這種液體作為原初的“自然之力”充滿著整個宇宙,而他可以將其帶到地球上,從而為當時的巴黎人提供熱、光、電、磁。他說,人體類似于一塊磁鐵,之所以得病,是因為這種液體在人體內的流動受到了“阻礙”。梅斯梅爾稱他找到了運作人和動物身體中固有磁流體的方法——他會把手放在病人或動物身體特定部位上來回移動或者緊盯著病人的眼睛,讓實驗對象的肢體可能會非主動地挪動、麻痹,或變得歇斯底里、陷入昏睡,來“治愈”他們的各種疾病。
在今天的人們看來,這種摻雜了精神誘導和從眾心理,帶有表演性質的活動相當荒唐,且與科學毫無關系。但牛頓的研究中就包括煉金術,因此,在那個科學、神秘學和偽科學共同流行的年代,人們無法區(qū)分他關于光和重力的理論與神秘主義研究哪個才是真的科學,又或者二者皆是。盡管許多人批評梅斯梅爾就是個科學騙子,但在18世紀80年代充滿科學激情的法國,催眠術卻以其戲劇性的展示,吸引了許多受過教育的法國人并擁有了眾多擁躉。
在過去的研究中,這種催眠術運動一直被人們視為一種短暫的社會風尚,從未得到過歷史學家的關注。但歷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卻敏銳地注意到了催眠術給當時的法國人帶來的誘惑,及其與法國大革命前的激進心態(tài)或觀點發(fā)展的關系,并將論點和論據(jù)奠定在充分搜集那個時代的書籍與檔案的基礎上,撰寫了《催眠術與法國啟蒙運動的終結》一書。
催眠術為公眾提供了新奇的解釋精神與行為的方法,而不是必須由宗教中上帝的意志或者遺傳來規(guī)定。同時,不僅是受過教育的精英,包括平民、普通女性等,諸多過去并不被傳統(tǒng)所認可的身份都有可能成為催眠師。這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階級和性別的壁壘,契合了當時社會運動的平等傾向。這項活動同時又受到當時書籍普及后的影響,引發(fā)了人們的爭搶閱讀,種種原因讓催眠術獲得了廣泛的成員基礎,逐漸成了推動大革命的因素之一。
催眠術的風靡遭到了很多人的質疑和批判,包括醫(yī)學院科學院等。盡管就梅斯梅爾個人來說,他最初只想獲得金錢和社會地位,但他的追隨者們極為憤慨,他們?yōu)槊匪姑窢柡痛呙咝g辯護,并批評這些代表著權威的機構“專制”、尸位素餐等。漸漸地,梅斯梅爾的想法已經不再重要,批判的矛頭也上升到了整個封建制度和貴族階層。催眠術社團里,新興資產階級要求和自己的金錢匹配的政治地位;下層人民要求向上的社會渠道以取得和自己能力相對應的社會地位,因此催眠術運動和政治運動掛上了鉤,也就和后面的法國大革命有了聯(lián)系。
歷史研究以多種方式探尋著每個時代的人類對他們的世界思考了些什么,許多有價值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官方歷史敘述和教科書上的定義。今天的人們很難想象兩三百年前人們的內心世界,不過,通過大量材料的發(fā)掘與復原歷史現(xiàn)場的努力,我們可以逐步接近他們的心靈。
【作者簡介】小白,生于上海,自由撰稿人。他的長隨筆、短專欄獨樹“異”幟、自成體系,發(fā)表在國內多家報刊上。
【附文】
歷史在催眠中醒來
小白
1778年2月,在巴黎旺多姆廣場附近的公寓里,相貌莊嚴的醫(yī)學博士梅斯梅爾安置好他的第一個橡木桶。在維也納,他的新方法遭到醫(yī)學部的反對,梅博士希望巴黎能夠接納他,因為在十八世紀,巴黎是“奇觀神跡的云集之地”。巴黎人樂于傳播奇跡,在尚未親眼看到之前就貢獻熱忱,一旦目睹,則立即成為信徒。
醫(yī)治設備的主體是橡木桶。桶里是裝滿鐵屑和催眠液的瓶子,瓶子像輪軸那樣依次排放。病人圍著橡木桶坐成一圈,把鐵棒放在生病的身體部位上——鐵棒能夠傳輸桶內磁液的治愈力量。病人沿著繩子圍坐成圓圈是有道理的,因為繩子本身可以傳導磁力。
室內鋪設厚厚的地毯,墻壁裝飾天文星象圖案,房間隔音極好,光線通過巧妙安排的鏡子來回折射,落在病人身上,促使他不斷感受到“磁液”在體內流動。還有音樂,輕柔的音樂亦可增強磁液的滲透能力。
有些病人很快崩潰,倒在地上抽搐,助手就會把他送入危象室。博士穿著長袍,用威嚴的手、眼神和磁力棒將“磁液”輸入病人體內。幾百名法國病人詳細描述過這神奇的體驗,充斥著“靈魂”“領悟”這類字眼,但實際上沒人說得清楚究竟是何遭遇。
梅博士開啟了一段歷時將近十年之久的“催眠術運動”,其極盛期大約在1779年到1785年之間。當時,巴黎的男女老少對催眠術大師趨之若鶩,與催眠術活動有關的報道、辯論、小調、打油詩、漫畫在報刊上占據(jù)最多篇幅,各種宣傳手冊在人群里傳播,人們狂熱地追隨催眠術倡導者。反對者在劇場和報紙上諷刺挖苦,連警察廳都派出人員對這種活動深入調查,可催眠術運動有法國王后做奧援,繼續(xù)發(fā)揚光大。
羅伯特·達恩頓在他的《催眠術與法國啟蒙運動的終結》一書中對此歷史風尚做出了詳盡的描述和分析。寫作這樣一本書的目的,達恩頓在書內是這樣說的:“對催眠術的巨大興趣,為我們理解大革命前夕受過教育的法國人的心態(tài)提供了一些線索。”
人們日益發(fā)現(xiàn),歷史其實是無數(shù)人的心理和行為造就的。當代歷史學家野心勃勃,他們想要穿過歷史,窺測古代人的生活,甚至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半個多世紀以來,一大批研究著作問世,告訴讀者生活在另一個業(yè)已消失的時代的普通人,他們看到什么、聽到什么,他們喜歡閱讀怎樣的書籍、熱衷于討論哪些問題,甚至是他們在想些什么。
這些著作廣泛挖掘素材。法官或是警察廳暗探的報告,書販的日記賬本,粗俗的市井文學(故事、段子、歌謠),各種圖像學證據(jù)(從昂貴的高級油畫到低劣的街頭印刷漫畫)。歷史學因而變得更加生動而充滿想象空間。
但研究心態(tài)史的歷史學敘事很容易掉入另一個陷阱。達恩頓在他的另一本文集《拉莫萊特之吻》中曾半似贊揚半帶暗諷地提到寇布的歷史寫作——理查德·寇布是牛津大學的歷史學教授,他在法國檔案館浩如煙海的卷宗里挖掘人性眾生相,將視野投向罪犯、妓女和瘋子這類群體,寫出一系列有關法國大革命時期社會生活的心態(tài)史著作。達恩頓說:“憑著選擇性地使用這些人物故事,他的歷史就像印象主義繪畫一樣五彩斑斕。”
當歷史學家選擇性地使用素材,往往會導致印象派式的結論。當代歷史寫作得以從廣闊的素材范圍內尋找史實證據(jù):考古學、人類學、歷史語言學、文學典籍和民間口述作品、圖像學……學者們抓住些微蹤跡構建理論。方法雖然令人耳目一新,但在羅伯特·達恩頓看來,貿然得出的結論往往有點可疑。
這種寫作方法在今天確實很時髦,它多少與出版業(yè)的新分類方式——“虛構/非虛構”有關。它以“五彩斑斕”的敘事來迎合人們關于“真實比小說更精彩”的心理預設,從而在圖書市場上獲得巨大成功。它甚至試圖從寫作困境里突圍,與知識分子寫作的傳統(tǒng)敵對者“電影電視”合作。當馬克·費羅在法國成功地提出“電影與歷史”這一主題時,當BBC和其他各種歷史頻道不斷拍攝出仿真歷史鏡頭時,當歷史學者不斷在晚間電視的次黃金時段講述各種歷史趣聞時,歷史寫作似乎為自己開辟出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天地。它為當代讀者的“懷舊”辟出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天地,營造出一個充滿想象圖景的“懷舊”空間。
對于這種歷史寫作,羅伯特·達恩頓的批評角度與其說出自歷史學家書齋學者式的高傲,不如說來自他的文體意識,這與他自己的寫作和學術閱歷有關。在從事法國文化史研究和寫作之前,達恩頓為《紐約時報》擔綱過專訪警察局的報道記者,“每篇報道都要按一個十二歲女孩的閱讀水平來寫”。甚至最初在新澤西州出道當記者時,他就體會到“新聞并不等于發(fā)生過的事,而是記者根據(jù)發(fā)生過的事寫出來的故事”——當他回到歷史學書齋時,這一“敘述學自覺意識”始終縈繞在他的思考和寫作里。
他本人同樣是上述“非虛構”歷史寫作模式的獲益者。他為《紐約時報》撰稿,他假定自己為受過良好教育、對歷史充滿好奇心的普通讀者敘述歷史,他切入歷史的角度獨特新奇而饒有趣味:一群追殺家貓的印刷作坊學徒工(《屠貓記》),一堆違法色情書刊和它們的印刷出版商(《法國大革命前的暢銷禁書》),幾個“神醫(yī)”和成千上萬的信徒(《催眠術》)。他明白只有被敘述的歷史才是歷史——而敘述不得不“得體合轍”(合乎出版?zhèn)髅降挠螒蛞?guī)則,能夠讓讀者產生興趣),但正因為他深諳敘述之道,所以才對浮光掠影輕易武斷的歷史寫作懷有疑慮。
《催眠術》一書,讀者可以視為羅伯特·達恩頓提倡的,既講究敘述之道又堅持精確性的學術寫作方法的示范作品。它關注細節(jié)和場景,有時近乎現(xiàn)場報道,但它從不貿然由特例推導出結論,而是翻遍巴黎國家檔案館、國家圖書館和法國各地的市立圖書館,以大量文獻為基礎作出統(tǒng)計式的判斷。
正因如此,羅伯特·達恩頓的故事既散發(fā)著往昔事件人間喜劇般的敘述魅力,又揭露出大歷史背景下社會心態(tài)與人物心理的演化邏輯。少數(shù)篇章我們今日讀來亦有警醒之效。
在《催眠術的激進特征》一章,達恩頓為讀者描述這近乎“江湖神醫(yī)”的花樣與啟蒙運動后民眾和知識分子中的激進觀念相融合的過程:催眠術受到科學院、王家醫(yī)藥學會、大學醫(yī)藥部這些官方學術機構的冷落。像布里索和馬拉這樣的體制外知識分子和半吊子科學家在催眠術的遭遇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他們把官方學術機構的冷遇夸大為歧視和壓迫(何況巴黎的警察局還真的派人調查催眠術地下活動),他們的個人怨恨和由此生發(fā)的政治激進主義令他們迅速匯合到催眠術運動中,把催眠術視為一項與反抗專制制度的斗爭完美結合的嶄新事業(yè),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更何況催眠術本身具有如此大的號召力。達恩頓詳細地描述催眠術如何在這些激進知識分子的合作下,憑借看似科學的推理形式將身體健康與道德生活聯(lián)結到一起,使抽象的激進政治觀念在18世紀80年代的法國普通人面前變得鮮活起來,使催眠術運動變成對“舊制度”的公開指控,使那個制度徹底失去人們的支持。
羅伯特·達恩頓曾在《法國大革命前的暢銷禁書》里論述過地下書刊如何與啟蒙運動時期的“哲學書”聯(lián)系到一起。在這本有關催眠術運動的著作中,達恩頓再次為我們揭示出社會歷史和世俗生活的邏輯如何把一種看似不相干的時尚風俗演繹成改變歷史的重大事件。也再一次讓讀者意識到,歷史的復雜性在于:當我們以為古代人與我們對一件事會有同樣的看法時,我們犯下一個錯誤;當我們以為他們的想法與我們不會相同的時候,我們又會犯下另一個錯誤。
(來源:小白《表演與偷窺》,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