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仁標 許文杰
說起陶淵明就離不開田園詩,因為陶淵明是田園詩的開山鼻祖。說起其田園詩,讀者印象最深的往往是平淡、清新、悠遠、閑適等。由于受選文局限,這些似乎成了陶詩的代名詞。但如果放在大閱讀背景下重新審視,我們會發現陶淵明田園詩的內涵實際上呈現出豐富多樣的審美特質。
嚴格地說,親近喜愛自然山水與欣賞流連田園景物是有明顯區別的。而用審美的眼光來觀賞農村風物,親身參與田間勞作,躬身沉浸農家生活,在酸甜苦辣中堅守不渝,開風氣之先者,非陶淵明莫屬。因而,陶淵明的田園詩,為詩歌題材開創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天地。從此,尋常的田園風物、簡樸的田間勞動、農人的喜怒哀樂、村民的純樸生活開始進入詩歌的藝術殿堂并因其濃濃的鄉土味而備受人們的喜愛。
綜觀陶淵明田園詩的內容,其主要呈現出三種不同形態,因而也呈現出相應的藝術風貌與審美特征。
一、對平淡生活和閑適意趣的真切體悟
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共五首,作于歸隱次年(義熙二年)夏秋,組詩細膩地描繪了田園風光的美好,真實地反映了歸隱之初的自在生活與愉悅心境。請看: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歸園田居·其二》)
如果說傳誦最廣的第一首田園詩(少無適俗韻)通過生動的比喻與鮮明的對比著重抒發了脫離官場、重返田園的喜悅之情,那么,這一首則著重寫出了鄉居生活的寧靜,流淌著古樸淳厚與諧美的情味。“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這樣地道的“田家語”是前所未有的,難怪元好問要說:“此翁豈作詩,直寫胸中天。”可見,此時陶淵明的心中充滿了對田園生活的真切熱愛。又如: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歸園田居·其五》)
此詩既不是描繪田園風光,也不是陳述田間勞動,而是表達園田居中的日常生活情境。開端“悵恨”,承接《歸園田居?其四》憑吊丘壟荒墟后“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的感嘆。三、四句一掃“悵恨”之意,自然流露出坦然自適的心態。第四句出自《滄浪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卻更加凸顯作者的生活情趣及與自然相融相洽的稟性。詩的主體展現了一幅真實樸素的農家歡宴圖。它取材獨特、視角新穎,別具淳樸閑適之境。
當然,這種悠然自得之樂在他的其他田園詩中也有體現。如: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息交游閑業,臥起弄書琴。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和郭主簿·其一》)
詩中通過對仲夏時節鄉居清幽生活的描述,表達了詩人恬淡自甘、知足常樂的愉悅心境。又如: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
該詩以安貧樂道之心,表達了對勞動的認識與面對盎然生機而深感快樂之情,令人悠然神往。
二、對躬耕勞作艱難困苦的深切悲歌
然而,田園生活并不總是充滿詩意,失去固定的經濟收入后便時常要忍受凍餒之苦。特別是戊申歲(義熙四年)陶家遇火,“一宅無遺宇”,以后的生活就面臨巨大的壓力,悠然閑適的生活便越來越遠了。這時,親身經歷稼穡生活艱辛的陶淵明對人生有了更深切的苦痛體驗:
靡靡秋已夕,凄凄風露交。蔓草不復榮,園木空自凋。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蟬無留響,叢雁鳴云霄。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己酉歲九月九日》)
詩人面對暮秋時節草木凋零的肅殺之景,不禁生發出時光飛逝、生命短暫、艱難困苦的無奈與悲悼,呈現出嘆老嗟貧、哀婉凄涼的情調。好在詩人最終能順天安命:既然千年的變化難以把握,那就執著于今朝現實的詩酒人生吧。
愿景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當褪去最初的理想色彩,那“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靜謐美好便漸漸悄然離去,取而代之的是田園生活忙碌窘迫的常態:終年辛苦勞作、日漸體衰力弱、匱乏的物質生活、無盡的憂慮感傷……《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是陶淵明歸園田后第六個年頭所寫,在辛勤耕作中飽嘗了生活的艱辛后,他對勞動的認識更深了: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開首直言人生應以生產勞動為本,這是對孔子“君子謀道不謀食”的反正,也是立根現實的認識深化。“微勤”是謙辭,其實躬耕十分勤苦,稼穡異常艱難,春種與秋收,歲月不饒人。“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但愈是艱難,便愈見意志堅定。“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黑暗時代,士人常遭殺戮,這里的“異患”,既指這種旦夕橫禍,也指“為五斗米而折腰”而有違自我稟性。最終,詩人之心終于飛越千載,與古賢遙合,甘愿長久地過這種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的生活。
經過田園勞作與艱難困苦的重重體驗,陶淵明深刻地認識到:求“道”盡管是士人的終極關懷,但經濟終究是基礎,衣食需求的滿足總歸是首要的,因此,勞動就是生活的第一需要。同時,既然躬耕自資才能保全人格獨立與自由,那么縱然辛苦也應樂在其中。這份快樂,是體驗到自由與勞動價值后的雙重歡欣,是對人生意義的堅實體認,是其思想境界的又一次升華,也是他從此堅定不仕的深層原因。
三、對窮而彌堅高潔品性的真摯守護
田園生活雖艱苦,但陶淵明安守如常,一旦歸隱,從此便拒絕一切征召。二十多年的勞作,成了他以頑強意志戰勝世俗誘惑的真實寫照,他在貧賤不移、威武不屈、不卑不亢中實現了對高潔品節的堅定守護。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歸園田居·其三》)
歸隱之初,詩人就嘗到了躬耕之苦,但他并沒有抱怨生活;相反,從“帶月荷鋤歸”這一詩情畫意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他心情的愉快和對歸隱的自豪。只要能不違背初心,保持心靈的自由純凈,詩人便雖苦猶樂。再看:
和澤同三春,清涼素秋節。露凝無游氛,天高肅景澈。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銜觴念幽人,千載撫爾訣。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和郭主簿·其二》)
這首詩一反悲秋傳統,寫得別開生面。開首將雨水調和的春和肅爽清涼的秋作對比,襯托出秋色更勝春光之意,這為“秋士”形象的渲染做了良好的鋪墊。以此為背景,詩人自然懷想起那些與逸峰、松菊相似的隱士們的高風亮節,而這與他年輕時的“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之五)有著內在的必然聯系。既然一生有懷莫展,那么,在清秋一輪明月之下,何妨瀟灑地做個無欲無求的隱士。
《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這首詩作于度過了十二年躬耕生活之時。耕作所獲成為他唯一的經濟來源后自然更添艱苦,但詩人卻從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負所懷……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棲。
“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棲。”致意隱居躬耕的賢士,我愿始終追隨您的足跡。這是堅守初衷的動力,這是信念和榜樣的力量。
晚年的陶淵明體弱多病,經常饑寒困頓,加之災年,不得不乞食。這從他的《乞食》詩中可見:“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這種境遇從《有會而作》“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與《飲酒·其十六》“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中皆可印證。蘇軾讀此評論曰:“非獨余哀之,舉世莫不哀之也。饑寒常在身前,聲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窮也。”(《東坡題跋》卷二)但饒是如此,南梁寵臣、江州刺史檀道濟前來勸說他出仕不成,臨走時居高臨下“饋以粱肉”時,陶淵明卻一點不予情面,“麾之而去”(蕭統《陶淵明傳》)。善良人的饋贈可以接受,但“嗟來之食”卻無疑是對陶淵明人格的最大侮辱。真可謂“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文天祥《正氣歌》)。
身體深深地扎根于泥土之中,思想高高地云游于塵埃之外,使陶淵明的田園詩有了純真而豐厚的審美內蘊,進而成為中古詩壇的絕唱,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高標獨異的藝術瑰寶。
(作者單位:江蘇省宜興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