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雪

紅艷艷的高粱,紅艷艷的杜鵑,紅艷艷的豐收,紅艷艷的歌聲,紅艷艷的秋天,掩藏著我的家鄉(xiāng)的人們世世代代生活的、四處布滿紅高粱的黔北。
外婆家的院子的后面,是成片的高粱田。每當高粱紅時,便是霜要落了。晶瑩的霜花落在紅艷的高粱上,是不染塵世的神女誤入火紅的花海,傳遞冬的旨意。
外婆說,她總是很想念火紅的高粱,因為每當高粱紅時,她便知道,我要回家了。從車水馬龍的城市走向黔北,走向那片有她在的高粱地。
不只外婆,在家鄉(xiāng)務農的親人們,都在翹首以待紅高粱帶來的霜降,期盼著豐收,更期盼著外出的家人歸來。
也許是這片土地太過貧瘠,留下來的人竟沒有外出務工的人一半多。因而每當這時候,村中總是熱鬧非凡,外出回家的人為這片土地帶來了蓬勃的生機和熱鬧的氣息。
外婆坐在昏黃的宗祠旁,一邊同我搭話,一邊忙著手上的活計。她手指翻飛,侍弄著一大團白面團,然后把它揉成一個個大小均勻的小面球,放置在一旁的竹匾上。
外婆在做黔北的傳統(tǒng)美食,沒人知道它正式的名字,只知道它是在火紅的高粱里,在祖輩窮盡一生忙碌著的田地中誕生的。那是幾乎任何一個生活在黔北的人都喜愛的美食,對從小吃到大的食物,又怎會不熱愛呢?我稱它為“鵲雙飛”,因為外婆每次都會用面團捏兩只鵲鳥的形象。柔韌的面團里,被塞入豆腐粒或細膩的紅豆沙,然后被外婆的巧手捏成元寶、餃子、包子的形狀,接著把它們與端午時余下的粽葉一同放入蒸籠。水很快就燒開了,白色的水汽升騰起來,帶來面團青澀的香氣。每次,我都等不及熟了的面團涼下來,迫不及待地夾起熱氣騰騰的“鵲雙飛”,邊吹氣邊大快朵頤。
在“鵲雙飛”入籠前,還有個對外婆來說極為重要的步驟,她總是獨自完成,不許別人摻和。一只小巧的瓷碗里盛著亮粉色的液體,外婆拿出一支筷子,在剛捏好的“鵲雙飛”上點上一抹紅,一下就好看多了,還帶著喜氣。
外婆說,這個小瓷碗里的液體,是霜降時用高粱搗碎做成的。“這紅高粱的顏色呀,可比外面那些色素美多了。點上這抹高粱紅,高粱紅啊高粱紅……”昏黃的燈下,流淌著外婆雖衰老但歡快的歌聲,其中暗藏著不盡的喜悅,又怎一個愛字了得!
在喜慶的新年來臨之前,黔北的每家每戶都要做“鵲雙飛”來歡迎家人的回歸,慶祝即將到來的新年,期盼來年更美好的日子、更多的收成。每年的這個時候,不管你走到黔北哪個村子,去哪戶人家串門,都會看見一張朱漆的木桌上放著一只瓷碗,里面放著好看的“鵲雙飛”,等待著家中的老人來為它們點上一抹鮮艷的紅色。
在民風淳樸的黔北,不管是村里人還是外鄉(xiāng)人,熱情的村民總會在看見你時從家中用瓷碗為你盛上一碗剛出籠的熱氣騰騰的“鵲雙飛”。蒸熟的“鵲雙飛”,原先紅艷的高粱水已經被水蒸氣幻化成明亮的粉色。不管是紅還是粉,都凝聚著黔北人對生活的無限熱愛與立身處世的善良敦厚。
小巧的“鵲雙飛”,是家鄉(xiāng)永存在美食文化中的對黔北這片土地的眷戀。
那紅艷艷的紅高粱呢?
對年輕人來說,又高又壯的紅高粱,是擋住他們看清外面世界的雙眼的遮擋物,于是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去往那些現代化的城市,去見識只有紅高粱的黔北所沒有的一切。
對外婆來說,對所有留在黔北的老人們來說,火紅的高粱是孩子回家的標志,是新的一年即將到來的福報。在他們眼里,城市里再紅艷的色彩,都不及這凝萃著風霜雨雪的高粱紅。寂靜的黔北,一年年的霜降里,一抹抹高粱紅里,又何嘗不是他們的一生呢?
無畏歷史的波濤洶涌,不懼風雪的肆意阻撓,堅韌的紅高粱,在不斷前進的歷史長河中,被永遠保留了下來。連帶著“鵲雙飛”,匯集成當今黔北的模樣,世世代代守護著黔北。
點上這抹高粱紅,高粱紅啊高粱紅……
【簡評】本文內容豐實,寫故鄉(xiāng)風物,展鄉(xiāng)土風情,記美食制作,贊默默堅守,給讀者展現了一幅洋溢著親情與民俗的樸實畫卷,表現了故鄉(xiāng)的特色和變化。作者綜合運用多種表現手法,或描寫,或記敘,或抒情,或議論,語言流暢,搖曳多姿,表現力強。
【他山之玉】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xiāng)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賣,那是泡著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yè)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里。我們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歡喜團”。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結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來,是自己家里炒的。
說是自己家里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炒米也要點手藝,并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執(zhí)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里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jié),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汪曾祺《炒米和焦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