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元締造者”德洛爾留給歐洲的政治遺產

孫彥紅

2023年12月27日，歐盟委員會前主席雅克·德洛爾去世，享年98歲。德洛爾出生于法國巴黎，于1985年至1995年任歐盟委員會（1993年11月1日前為歐共體委員會）主席，這也是歐洲一體化高歌猛進并取得輝煌成就的十年。卸任后，他放棄競選法國總統的機會，于1996年創立雅克·德洛爾研究所，致力于通過研究促進歐洲一體化的發展。當前歐盟正艱難應對諸多內外部挑戰，重溫德洛爾的思想與貢獻對于思考歐洲的當下與未來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20世紀70年代初石油危機爆發至80年代中期前，歐洲經濟始終在滯脹泥潭中掙扎，歐洲一體化也逐漸陷入停滯，整個歐洲迫切需要一針“強心劑”。在此背景下，德洛爾上任歐委會主席可謂“臨危受命”。在任職的十年間，他全力推進歐洲一體化沖破瓶頸且取得巨大成就，包括但不限于創建歐洲單一市場、籌建經濟貨幣聯盟、將歐共體升級為歐盟、推動申根協定簽署、推動歐共體（歐盟）實現兩次擴大，等等。

在擔任歐委會主席之前，德洛爾曾就職于法國的中央銀行法蘭西銀行，后又擔任過法國經濟與財政部長，因此對歐洲經濟事務頗為熟悉，并堅定地認為歐洲一體化要取得大的突破，必須也只能從經濟領域入手。正是在他的積極推動下，歐洲經濟一體化先后取得了兩項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大成就，即建成歐洲單一市場和創建單一貨幣歐元。

1985年6月，剛上任不久的德洛爾即在歐委會公布了建立歐洲單一市場的白皮書，標志著停滯多年的歐洲一體化進程重新開啟。該白皮書是一份包括282項法律措施的報告，要求在歐共體內部消除關稅同盟建成后殘存的貿易和投資壁壘，從而達到商品、人員、服務和資本領域的自由流通，即“四大自由”，真正建立起一個歐洲內部市場。同年12月，歐共體通過《單一歐洲法》，再次明確了建設單一市場的目標，并為其取得實質進展提供了制度保障。至1992年底，1985年白皮書提出的282項措施已有95%得到落實，歐洲單一市場宣告建成。隨著單一市場建設如期推進，德洛爾在歐委會又不失時機地提出了建立單一貨幣的目標。1989年4月，以德洛爾為首的研究建立經濟貨幣聯盟的委員會向歐共體理事會提交了“德洛爾報告”，建議分三個階段建成歐洲經濟貨幣聯盟。1991年12月，歐共體首腦會議通過《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簡稱“馬約”），將歐共體升級為歐盟，同時為1999年最終推出歐元做出明確部署。隨著1993年11月1日馬約正式生效，歐共體正式更名為歐盟。

德洛爾任歐委會主席的十年既是歐洲一體化大踏步前進的十年，也為歐盟作為整體躍升為世界舞臺上的重要一極奠定了堅實基礎。2015年6月，歐洲理事會前主席圖斯克宣布授予德洛爾“歐洲榮譽公民”稱號，以表彰他為推動歐洲一體化作出的卓越貢獻，此前只有“歐洲之父”讓·莫內和促成兩德統一的德國前總理科爾獲此殊榮。德洛爾過世后，歐洲政界和媒體界也贊譽他為“歐元締造者”和“現代歐盟的首席設計師”。

德洛爾還是一位頗具人文與社會關懷的政治家，他任職歐委會主席期間推動歐洲一體化在社會和教育政策領域取得了重要進展，包括將促進終身學習納入歐盟日程、啟動支持歐洲學生跨國交流的伊拉斯謨計劃、創立歐洲凝聚基金等，有力促進了歐洲國家間的社會融合與文化認同。

德洛爾高度重視教育對于挖掘人的潛力進而促進經濟社會轉型所發揮的關鍵作用。1993年，在德洛爾的倡導下，歐委會將支持與促進終身學習納入整個歐盟的優先日程，此舉對于塑造歐盟社會政策的發展方向產生了重要影響。2017年，容克在歐委會發布的“歐洲社會權利支柱”的第一項原則就提出“人人享有終身學習的權利”。近幾年德洛爾本人也在多個場合強調，綠色與數字轉型要求“任何年齡的歐洲人都需要提升自身技能”。

2024年1月5日，歐盟委員會前主席雅克·德洛爾致敬儀式在法國巴黎舉行。

伊拉斯謨計劃是由德洛爾在歐委會力推的一項歐共體學生交流項目，于1987年開始實施。由于當時歐共體預算緊張，而英國政府又強烈反對該計劃，德洛爾與時任歐委會預算專員、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以及其他多位成員國政府首腦反復溝通，最終令該計劃通過歐共體立法得以固定，而歐共體層面在教育領域的支出也因此增加了數倍。如今該計劃及其后續計劃已被公認為歐盟最成功的項目之一，受資助開展國際學術交流的人員超過千萬。

德洛爾過世后，歐洲政界人士紛紛緬懷他。法國總統馬克龍盛贊他是“歐洲孜孜不倦的建設者”。現任歐委會主席馮德萊恩表示他“塑造了包括我在內的整整一代歐洲人”。歐洲理事會前主席米歇爾則稱贊他“將以歐洲建設者的身份名留青史”。在歐洲一體化再度停滯不前的當下，思考德洛爾留給歐洲的政治遺產可為我們提供重要啟示。

首先，當下的歐洲亟待富有政治智慧、堅定信念與卓越能力的領導人“力挽狂瀾”，為歐洲一體化注入新的強大動力。雖然近幾年歐盟反復強調要深挖歐洲單一市場潛力，但是顯然還缺少一位如德洛爾般強有力的“舵手”來明確方向并切實推進。

其次，德洛爾生前喜歡引用德國思想家漢娜·阿倫特的話，認為“寬容與承諾”始終是歐洲大陸國家共同行動的前提條件。當前歐盟在外部對美國的戰略依賴不減反增，內部社會民意撕裂，而成員國在歐盟擴員、應對非法移民等問題上又分歧嚴重，如何凝聚民眾共識、加強成員國團結進而繼續追求戰略自主，需要歐盟領導層拿出如德洛爾當年一般的勇氣與智慧。

最后，德洛爾生前對于歐洲對華合作始終持開放務實態度。1995年，德洛爾在任歐委會主席期間曾專門觀看曾侯乙編鐘表演，為中歐關系破冰。2023年12月，雅克·德洛爾研究所發布報告認為，借助中國實現自身發展是歐盟的必然選擇，呼吁歐方在“去風險”問題上守住理性底線，奉行更加務實的對華政策。期待歐方政界在緬懷德洛爾之際能夠傾聽上述理性聲音，與中國一道為中歐關系健康穩定發展共同努力。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歐洲研究所研究員、歐洲經濟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