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顏 雨秋
長大后,我一直在努力擺脫童年陰影,不承想卻把童年的所有不幸復制在了女兒身上……
出逃,奔向愛情
記憶中,我的家沒有歡笑。我爸每天喝酒、打牌,輸了就回家砸東西。我媽性子強硬,我爸砸東西,她就吼。但我爸很快就呼呼大睡了,我媽的火氣沒有出口,就把所有恨意都發泄在了我和妹妹身上。在我的印象中,我媽的臉總是猙獰的,聲音也永遠是高亢激昂的,好像北方冬日里垂下房檐的冰錐,又冷又硬。
11歲那年,鄰居嬸子去集上賣菜,央我媽幫她照顧一下6歲的兒子。我媽讓我帶他去村口玩兒。小弟弟很淘氣,爬到墻頭抓蟲子,我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摔下去了。其實,他只是磕破了一點兒皮,媽媽卻把我狠狠揍了一頓。她邊罵邊用腳踩我的肩膀,罵我是沒用的東西,只會給她添堵。11歲的我躺在地上,心如槁木。那一刻,我只想快快長大,離開這個家。
20歲那年,我去親戚開的飯店打工。第一天上班,給客人倒水,我不小心灑在桌上,客人氣急敗壞地吼我:“你怎么回事?笨手笨腳的,新來的嗎?”我沒見過這陣仗,委屈地哭了。
沒想到,第二天,那客人又來店里,專門找我道歉,說自己那天心情不好,太魯莽了。我們就這么認識了。他叫唐凱。熟悉過后,唐凱開始追求我,給我買小零食,帶我逛街……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溫暖和體貼。
得知我戀愛后,我媽強烈反對,把我關在家里不許出門。我媽越反對,我反抗得越厲害。深夜,我在妹妹的幫助下偷了戶口本,翻過老宅子的院墻,決心奔赴愛和自由。唐凱拉著我,在村口的巷子里奔跑,我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腔。終于擺脫了我媽,我覺得無比暢快。那一路,直到出村,我都沒回頭。
我和唐凱很快領了證。而這時,我們不過認識一個多月。我是那么缺愛,他只勾了勾手指,我就決定飛蛾撲火了。
我們很快有了女兒沛霖。唐凱的缺點也慢慢暴露出來。他愛喝酒,喝完就像變了個人,脾氣暴躁。月子期間,女兒夜里總是哭鬧,唐凱嫌吵,喝多了就瞪著通紅的眼睛嚇唬她、吼她。兩次下來,女兒嚇得一聲不敢吭。女兒恐懼無助的眼神讓我心如刀割,我絕不能讓她重蹈我的覆轍。
拉黑,母女成仇
為了戒酒的事,我和唐凱吵了不知道多少次。漸漸地,我的心也冷了,不再理他。唐凱少了管制,從此更少回家。
沛霖上小學后,我狠下心把她放到大姑姐家,自己創業,開了一家廣告公司。我的想法很簡單:我要掙錢,給沛霖這世上最好的,把我曾經缺失的母愛加倍補償給她。
沛霖在姑姑家一開始并不適應。大姑姐對她也沒有多少耐心,開學沒幾天,就把沛霖的小辮子剪成了短發。她哭著給我打電話,我忙得不可開交,匆匆敷衍幾句就掛了電話。
周末是我和沛霖難得的相聚時刻。可那些日子,我忙得像個陀螺,根本顧不上她。有一次,我忙得忘了接她,她走了一個多小時找到店里,我又急又氣,訓她:“你來干嗎?路上多危險,我有空兒去接你。”沛霖含著眼淚委屈得想哭。“哭什么,慫包!”我不允許自己軟弱,也不許她軟弱。
我對沛霖的要求很嚴格,但她的成績卻很一般。沛霖小學畢業后,我出錢讓她上了市里最好的私立寄宿學校。
初一時,沛霖在學校突然發燒到39.7℃,老師打來電話,我正在無錫培訓,只好遙控員工帶她去醫院。后來問老師得知沛霖退了燒,一顆心才算落了地。
我是如此地深愛著沛霖,可沛霖卻離我越來越遠。高中畢業,沛霖想報考外省的一所二本學校,我堅決不同意,怕她就此在外省扎根、遠嫁。我希望沛霖永遠在我身邊,這樣我就能一直照顧她。沛霖含淚改了志愿,選擇了省內一所大學。
就在那個暑假,我發現沛霖戀愛了。男孩在小區樓下等她,被我抓個正著。當著眾人的面,我把男孩數落了一頓,逼著他當場表態不再找沛霖。我想揪著沛霖回家,她哭著跑開了。下午,我特意買了排骨,發現她在房間呼呼大睡,總算放了心。整整一個暑假,沛霖都沒怎么跟我說話。可我不在乎,我只怕她像我當年反抗我媽一樣沖動,寧可她現在恨我。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懂得我的苦心。
前幾年,我和唐凱和平分手。平心而論,他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對我們母女關心很少,但我仍希望他和沛霖之間的關系不要太僵。我覺得這個想法很高尚,總是催促沛霖給爸爸打電話,讓她多關心爸爸。沛霖終于煩了,和我大吵一架,說我道德綁架她。我一氣之下拉黑了她。
最初幾天,我氣憤難平,沒想到一直捧在心尖上的女兒,竟然接連跟我對著干。小丫頭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當年我媽能做到我對沛霖的一分,我該有多幸福啊。
陪伴,從頭做起
26天,我們娘兒倆誰也沒理誰。我從沒試過這么久不聯系她。我有些心慌,卻憋著一股勁兒。我想,只要沛霖主動打電話來,我就原諒她。
沛霖終于有了消息,是學校打來的。她在學校突然暈倒,大面積腦梗,被送進醫院搶救。沛霖被診斷為大動脈炎,這是一種發病率僅為百萬分之二點五的罕見病。手術很及時,但即便成功了,也可能導致半側肢體癱瘓。
整整5天,我都守在ICU門口。想到隨時可能會失去沛霖,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每天聽到護士喊“13床,該續費了”“13床,送一包隔尿墊來”,我覺得宛若天籟,這意味著沛霖還活著。我第一次覺得,只要女兒活著,就是這世上最美好的事。
時間那么漫長,足夠我回憶沛霖的一切。我想到她穿著小棉襖在床上滾來滾去,想起她每個周末背上小書包戀戀不舍地跟我告別,想起我逼她分手時她含恨帶淚的神情……我一遍遍翻看沛霖手機里我倆曾經的對話,看著沛霖的微信頭像,一個可愛的卡通人物穿著婚紗,手捧一束鮮花,像個新娘。可我卻那么粗暴地拆散了她美好的初戀……我忽然覺得,原來自己和我媽沒什么區別。我一直想要逃離童年的枷鎖,卻不過換了個極端的方式又套在了沛霖身上。
我給沛霖寫了一張紙條:你一定要堅強,媽媽會在外面守著你,不會離開。隔著探視窗,沛霖對我慢慢比了個“耶”。
我決定好好陪伴沛霖,把這些年缺失的陪伴一點點補回來。沛霖出院后,我帶著她去北京和上海的大醫院。在持續治療下,沛霖的身體一天天變好,沒有明顯的肢體癱瘓后遺癥。沛霖出院了,她比我想象的要堅強,開始通過互聯網平臺帶貨,負擔自己的醫藥費。
在陪伴她的同時,我也慢慢治愈自己。沛霖說我變了很多,跟我的話也多了起來,她說:“媽媽,其實我覺得生病也挺好的。你知道嗎,那天我跑出小區,買了安眠藥吃掉,下午醒來,看到您在廚房燉排骨,我就想,媽媽還是愛我的吧……”我不敢讓沛霖往下說,摟住她,心里一陣陣后怕。
45歲,我終于明白,愛不是控制,不是物質上的給予,沛霖真正需要的是理解和陪伴。那些逝去的時光無從倒回,感謝老天,沛霖還在,希望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