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文學與鴛蝴派的愛情悲劇書寫：以《傷逝》和《金粉世家》為例

2024-02-07 00:00:00趙祎涵

中國民族博覽 2024年22期

【摘要】在新文化運動之后，西方的啟蒙思想傳播開來，在五四文學精英作家和通俗作家的作品當中都有所體現，青年追求自由愛情和不被限制的人生也成為常見的寫作內容之一。然而這種愛情故事常常都是悲劇，通過比較魯迅五四時期的愛情小說《傷逝》和張恨水的通俗小說《金粉世家》，分析五四文學與通俗文學在悲劇愛情觀中的異同點，從古典美、現代性及社會因素等方面研究這種愛情悲劇書寫的特點和成因。

【關鍵詞】五四；鴛鴦蝴蝶派；愛情悲劇；《傷逝》；《金粉世家》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2—005—04

一、從內容到形式的不謀而合

（一）人物塑造的異曲同工

敘寫愛情題材在明清小說中原本就占有極大比重，男女主人公試圖掙脫封建社會的世俗門第束縛，追求不被限制的愛情。例如湯顯祖在《牡丹亭》中塑造杜麗娘，提出“至情論”。到了五四之后，主人公除了追求愛情本身之外，更加強調要擁有自由的人生。

《傷逝》中的子君面對生活時說：“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1]蔑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天經地義，逃離原本的家庭跟隨涓生奔向新的生活。子君會聽涓生談西方正典中的文學泰斗和男女平等，啟蒙觀念和現代思維讓她在新時代獲得了愛情。涓生覺得她在婚后變了太多，無法與她心意相通，父母對待她婚姻的不贊同，子君最終在這樣多重的誤解和壓迫中突然死去。

《金粉世家》作為長篇小說，人物塑造則更加飽滿，冷清秋同時具有古典氣質和現代特征，她受過良好的教育，能短時間寫出“文章直至饑臣朔，斧鉞終難屈董狐”，同時仍舊保留舊式小姐的習慣和作風，金燕西對她一見鐘情，冷清秋同他心意相通。但青年的自由戀愛在進入婚姻之后存在諸多問題，金家開始由盛轉衰，金燕西在婚后仍然是紈绔子弟花天酒地，越來越多的矛盾和問題讓冷清秋決定從金家抽身離開，重新走回原本的世界。

女性主人公都是具有個人思想和獨立人格的女性，她們背離傳統追求自由的愛情，但在得到愛情之后都走向悲劇結局，這樣的愛情悲劇中不再是明清小說戲曲中知書達理的女主角和最終金榜題名的男主角，《傷逝》和《金粉世家》中的女主人公都是被動受害形象，男主人公都是負心漢形象[2]。

（二）悲劇結局的殊途同歸

《傷勢》中的主人公是違背家庭的結合，因此涓生和子君無法得到來自于親人和社會的認同和支持。在結婚之后，子君的母親起初還給予接濟，后來也因為父親的察覺而中斷，徹底脫離原本的家庭之后，子君沒有找到她的正確社會價值，從知識青年回歸到了家庭，開始熱衷于侍弄花草。涓生把這一切歸因于“那么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他將婚后的一切不順意成分歸咎于子君的問題。涓生忙著做自己的工作，為“自由之友”寫稿件，他一方面享受著子君操持好的家庭，另一方面又覺得子君個性中的獨立促使著他們之間的遠離。子君的死亡也成為了必然結局，她對病態的社會缺乏充分的認知，錯以為自由的戀愛可以讓她進入嶄新的現代生活。

《金粉世家》中金燕西對冷清秋一見鐘情，張恨水在對主人公愛情敘寫的時候仍然保有才子佳人小說的特點，才貌雙全的冷清秋自然而然地同金燕西結婚。由于金燕西本身就是家庭優渥的少爺，冷清秋的婚姻屬于不符合傳統門第觀念的婚配，這使得她在金家一直受到女眷們的壓破和譏諷。金燕西雖然在婚姻中沖破了世俗，放棄白秀珠娶了冷清秋，但他仍舊具備一個資本世家高位者的優越感，金家是被男權制籠罩的家庭[3]，因而他從來沒有替冷清秋考慮過家庭處境和社會出路。

涓生和金燕西都是在違背家庭意愿的前提下主動與喜歡的女性結合，結合之后情感破裂再一拍兩散，子君和冷清秋的共同之處在于女性的弱勢處境，在通過離經叛道式的沖破原有的門第束縛和封建禮教之后，進入了新的家庭，仍然在家庭中處在更為被動的位置。這樣的弱勢處境讓子君突然離世，冷清秋在極近榮華之后獨自離開金家孤獨終老，女性在追求自由戀愛之后卻走向毀滅的悲劇。

無論是五四文學還是通俗小說，不約而同地指向當時的青年問題，即使他們沖破了傳統束縛走向新型婚姻，仍然無法擺脫被舊社會和舊思想籠罩的困境。

二、現代性量尺下的文本特征

（一）明清小說的取與舍

五四之后的小說作品和文學史的發展并不是割裂的，而是與明清小說一脈相承。一方面，清代小說，尤其是晚清，在觀念變革、意識形態、作品傳播方式、藝術手法的運用中都頗具現代性特點，另一方面，晚清文學本身是剛脫離舊制度的士人開始使用新興的媒介形式創作，經濟環境處于市民階層的崛起階段。所以晚清作品本身具有顛覆性，但革新并不徹底，而且晚清的作品從本質上仍然沒有任何思想啟蒙內核。王德威提出“沒有晚清，何來五四”[4]，陳國恩針對這一觀點提出了反對，認為這句話本身只是強調了晚清到五四這一時間上的迭代關系，應該修改為“沒有五四，何須晚清”[5]，目的在于強調晚清文學的意義需要通過五四運動之后的文學作品來體現。

《傷逝》作為魯迅所寫的唯一一篇愛情小說，其題材本身與古典小說中的“私奔”相吻合，引入西方《玩偶之家》中“出走”的新概念，用“出走”代替了“私奔”[6]，跟隨愛人出走的女性渴望擺脫父權獲得人權，而《傷逝》的悲劇正是在反應年輕人處在生存困境當中，死亡和毀滅的悲劇是無法逃離的。追溯到司馬遷《史記》中屈原賈生列傳，卓文君跟隨司馬相如私奔之后當壚賣酒，最終仍然也沒有逃過婚姻悲劇。女性從父權家庭中逃離之后，再次進入夫權家庭，子君與父母決裂之后跟隨涓生組建新家庭，卻沒有擺脫婚后自然而然替涓生料理家務的結局。

張恨水在創作中對明清小說經驗的汲取則更為明顯，最為重要的是對章回體文本的繼承。茅盾對此曾給予過很高的評價：“在近三十年來，運用‘章回體’而能善為揚棄，使‘章回體’延續了新生命的，應當首推張恨水先生。”[7]其他鴛蝴派的作者有時只是依循前人規格，回目變得爛俗，而張恨水對自己的回目要求嚴格，有要能概括內容、辭藻華麗、字數相等求其一律等諸多要求[8]。其次，張恨水本人的小說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鴛鴦蝴蝶派的才子佳人言情，打通了愛情小說與社會小說之間的界限[9]，《金粉世家》中的社會內容就是圍繞著言情主線進行展開的。

同時，戲曲中的手法也常被通俗小說家使用，從傳統戲曲巧用誤會、巧合的戲劇手段和傳統戲曲“寫意性”的特點中汲取靈感，熟練運用巧合和誤會，以此拓展章回體小說的藝術空間。傳統戲曲講究出其不意，古典劇論中的“奇”指情節的曲折多姿、變幻莫測。《金粉世家》中冷清秋與金燕西從意外的初遇到成為師生，而后又成為鄰居時的典型巧合，以及冷清秋寫詩時和窗簾外的金燕西在窗前對視，像莎翁塑造羅歐時寫羅密歐翻進了凱布萊特家的果園。而冷清秋與歐陽偶然間的交談，以及交談的瞬間又被金燕西撞見，他氣憤地離開后又去而復返，這樣以巧合來進行情節的推拉，讓故事更具可讀性。

（二）西方現代主義藝術的影響

在這一時期，由于資本主義蓬勃，工業化和科學理性的觀念席卷世界，西方開始進入對現實主義的懷疑，對理性的疑問，現代性的諸多寫多手法開始普及，更多元化的寫作體裁也被廣泛應用在創作當中。《傷逝》以手記的形式寫作，這決定了敘事的主體是涓生，讀者自然而然跟隨他的視角體會到了其中的沉重和自責，小說在會館、家、圖書館這三種空間之間展開敘事[10]，整個小說從開始到結束都是處在會館的環境當中，以涓生之口來進行敘述，用小說文本完成啟蒙敘事。

涓生作為啟蒙主體，通過他的第一人稱敘述愛情的發生和結束，貫穿著子君的轉變和兩人之間存在的矛盾，他在會館這個特定的空間展開對子君的啟蒙，原本的能指是表面的青年之間情感破裂，所指正是知識分子在面臨社會沖突接踵而至時的無可奈何，伴侶和戀愛生活中的錯位實則象征著啟蒙話語與現實的錯位，直指對啟蒙者的反思[11]。

原本在古典小說當中慣用的單一線性敘事也從晚清開始被拋棄和改造，倒敘和插敘的運用開始越來越多，到民國時期的連載小說已經形成了成熟的模式，這從張恨水的長篇小說當中也可見一斑。更為重要的則是對“以情節為中心”結構的突破，開始借鑒西方小說的創作技巧，加入景色描寫和心理描寫。張恨水說：“我自始就增加一部分風景的描寫與心理的描寫，有時，也特地增加些小動作。”例如《金粉世家》中在金燕西與冷清秋婚后，通過描述金燕西當時的復雜情緒來為后文做因果鋪墊。關注到人物的內心，注重心理刻畫和城市書寫，雖然不像新感覺派那樣大肆使用意識流手法，但是內傾性的現代寫作手法已經在副刊《明珠》的連載小說中被廣泛應用。

三、娛樂價值和啟蒙目的

（一）藝術的兩面性：娛樂與啟蒙的并行

《傷逝》在愛情小說中屬于純粹的啟蒙性文本，他的受眾是當時的中國青年和知識分子，所以不具備娛樂性，目的在于引發人對當時社會觀念和自身處境的反思。和新青年對于婦女解放的啟蒙目的一致，魯迅通過愛情悲劇中的啟蒙失敗來引發人的思考。

子君受到了西方的現代化教育，因此可以對父母說出“我是我自己的”這樣的女性呼聲，而婚后再次走入家庭，涓生試圖通過和子君談泰戈爾和西方哲學來再次啟蒙她的個體意識。作為啟蒙者，子君自然而然成為他的被啟蒙對象，而啟蒙的重要觀念是對理性的執著追求，而從涓生的敘述來看，他明顯不是一個具有理性精神的啟蒙者，魯迅在這里對啟蒙者本身進行去魅，他在以啟蒙為目的的同時對啟蒙進行了質疑。

相比《傷逝》來講，《金粉世家》是娛樂性更強的文本，張恨水的小說受眾是市民階層，內容的表達形式也更貼近廣大群眾的傳統審美。張恨水的身份特殊，他既是報人又是創作者，為了確保并提升當時報刊的銷量，小說則更為關注讀者的意愿。

在保留章回體的基礎上結合報媒連載的形式，每次發表有限的內容，結尾通常會在引人入勝的位置設置懸念，自然挑動讀者的閱讀欲，也間接提升了報紙本身的銷量。但是，連載形式本身是將作品拆成片段進行發表，這使得作品本身想要凸顯的現代性和中心主題會被弱化和忽視，讀者很難從長時間的片段閱讀中捕捉到作者想要所表達的中心內容。

雖然連載于報紙上的通俗小說難免存在篇章斷裂、主旨傳達模糊的困難，但語言鮮活、個性鮮明的報章特色又讓讀者保持了對連載小說的持久興趣。

且報刊本身具有時效性，隨刊連載的小說自然而然具備現實性、當下性的特點。故事本身與當時的新聞內容相結合，讀者便將其當作不是新聞的新聞來閱讀，這也是副刊《明珠》上的連載小說廣受青睞的重要原因之一。“讀者往往將書中人物一一索引起來，當成歷史來看”，看似不涉及政事和大人物的小說，卻也和涉及政事大事的報刊宛若一體，張恨水通過這種嘗試拉進了報紙媒介與市民群體之間的距離。

1927年《金粉世家》在張恨水主編的《明珠》上開始連載時，“有的人看上了癮，每天非讀不可。有人買報，并不看新聞，只看副刊，這不是夸張；晚報是下午四點左右出版，而三點就有人在報社門前等候，這不是關心國事，而是要看小說。”[12]他的長篇通俗小說在保有啟蒙性和娛樂性的同時獲得頗高的銷量和評價。

（二）婦女解放與半覺醒的自我意識

五四運動時期，婦女解放成了格外重要的討論問題之一，《新青年》專設欄目，鼓勵女性脫離原本的家庭走入新生，許多知識分子開始響應號召，紛紛贊許婦女的出走行為，認為離開原本家庭就能重獲新生。

但從這兩部作品的悲劇中不難看出，這樣的號召本身存在問題。魯迅對婚姻和愛情抱著絕望的態度，他沒有參與當時文人對于女性解放的呼喊當中，“當個性主義成為時代思潮，青年人紛紛效仿易卜生筆下的人物，走出家庭，追求婚姻自由時，魯迅又看到個性主義的不足，提出了‘娜拉走后怎樣’的問題”，他在《娜拉走后怎樣》中提出，認為女性剝離開原本的家庭走出去之后無處可去，亦沒有社會保障，所以她的結局“不是墮落，便是回來”。而另一方面，涓生正在為《自由之友》寫稿，同時在子君去世之后陷入迷茫和痛苦，也正是號召啟蒙的精英目前所處的困境，社會沒有發展方向，革命者不知道何去何從。

魯迅看到了男性價值觀念所創造“娜拉出走”這一樂觀的女性神話的諸多問題，看到了男性中心主義文化的難以磨滅，涓生就是這種現代價值觀的推行者，他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將子君放在被動的位置，對她進行啟蒙，由此可見，“婦女解放”這一啟蒙本身就仍然具有男性中心特點，子君走出家庭的失敗和冷清秋婚后生活的不如意，恰恰象征了男性啟蒙話語的不徹底性以及女性解放艱難的處境。魯迅關注的女性解放更多的在于獨立健全的人格[13]，而在這樣環境中的娜拉出走后只會走向墮落，相比這樣二元化的判斷，張恨水提出了女性的另一種出路，女性試圖走向社會并擁有個人職務。

張恨水在《寫作生涯回憶》當中提到，自己既是受惠于五四新文化的“革命青年”，也是難以擺脫古典束縛的“才子崇拜者”。他塑造的冷清秋是一個半新半舊的女性，保持舊式做派的同時仍然追求著超出世俗觀念的愛情和婚姻，婚后的冷清秋想要去學校當老師，金家人本身就對她的身份不甚滿意，她的想法也沒有得到金燕西的認同。在金家這樣傳統的父權家庭，女性拋頭露面是不體面的事情，現代女性的思想在舊式家庭中行不通，甚至離婚之后金燕西面臨家庭破產仍然熱衷于揮霍，成為演員之后還拍了電影來羞辱冷清秋。

從冷清秋的個體不幸象征了當時的女性命運。張恨水對女性命運的探索已經超過了五四作家對于女性生存狀態的描寫，而是將女性的命運上升到了人文關懷的層次上[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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