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洛維夫人》和《對倒》的空間敘事比較研究

【摘 要】《達洛維夫人》和《對倒》在空間敘事上都表現了典型的現代性與想象性。兩位作者通過對兩個城市空間的描寫，構建各自作品中的地志空間與文本空間，運用具備性別化表征的空間意象象征著敘事空間所隱含的性別與權力話語。

【關鍵詞】《達洛維夫人》；《對倒》；空間敘事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2—018—04

《達洛維夫人》是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在1925年發表的一部結合現代性意識和空間敘事方法的實驗性作品，圍繞主人公克拉麗莎·達洛維于一戰后在英國倫敦一天的生活而展開?！秾Φ埂肥侵袊骷覄⒁咱说拇碜髦唬?972年創作并發表，結構創新，描述了一男一女一天的遭遇及內心世界。在原有研究基礎上①，本文試圖通過比較文學的角度研究《達洛維夫人》和《對倒》的空間敘事，對比兩部作品塑造地志空間與文本空間的方法以及如何運用多種空間意象所構成的敘事空間象征性別與權力話語。

一、《達洛維夫人》和《對倒》的地志空間敘事

（一）地志空間敘事的現實來源

在《走向敘事空間理論》一文中，加布里埃爾·左倫從縱向區分了構成空間的三個層次——地志學、時空體與文本，建構了空間理論模型，并指出小說的地志空間是“靜態實體的空間”，是與時間和文本結構獨立存在的實體。如，伍爾夫在倫敦度過了她大部分的成年生活，無疑是很愛倫敦的。1898年8月18日，她在寫給自己漢普郡表親的信中承認自己“每天都在數著日子，盼望著9月22日可以回到我們心愛的倫敦城”。倫敦不僅是她生命歷程中重要階段的生活場所，在倫敦造訪地標建筑、公園和花園是她最享受的事之一。伍爾夫在真實生活中于倫敦街道散步的經歷被她藝術化地寫入了她筆下角色的經歷。如小說中達洛維夫人在穿過艦隊街，“覺得這兒的一切都很好”，聽到“軍樂聲”和“喧囂聲”。戰爭期間，痛苦焦灼的伍爾夫同樣走過了這片被炸毀的區域。她問她的朋友，“就這樣，我生命中的摯愛，我的倫敦城——眼看它整個被毀，我的心也如遭浩劫?！?/p>

盡管伍爾夫和劉以鬯成長的地理文化背景各異，但他們的創作區域都具有一些共同特征，擁有獨特的地理風貌，還都是政治、文化和交通的樞紐，具備良好的對外交往條件，且都站在歷史的關鍵節點上，使小說的敘事能夠延展到更廣闊的經濟和社會變遷中。這些現實素材構成了小說的“生存空間”和創作“底色”，兩位作家以此為基礎構建了具有地域和文化特色的地志空間。

（二）地志空間敘事的想象性與現代性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提出了空間的三維辯證法，包括“空間實踐”“空間表征”和“表征空間”。弗吉尼亞·伍爾夫和劉以鬯在他們的文學創作中，特別是在藝術表現角度，將現實地理作為他們藝術創造的重要基礎。在《達洛維夫人》中，伍爾夫擅長將現實的地志空間異象化，將本質和核心以一種不同于生活常態的空間表現出來。如文中汽車爆炸的時刻，“幾位老婦撐開了自己的黑色陽傘，緊接著這邊一把綠傘，那邊一把紅傘都啪啪地打開了”，交織的黑綠紅使場面頓時增添了色彩與一種荒誕意味。而當塞普蒂默斯看向爆胎的汽車時，“大地在搖晃、顫抖，熊熊大火眼看就要燃燒起來了。”在塞普蒂默斯眼里，倫敦的街道被異象化為可以噴出火焰的搖晃的大地，他內心因為戰爭留下的對類似槍炮彈藥的響聲的恐懼在此被具象化。在伍爾夫的作品中，她通過內心與外部世界的相互作用，探索了人類情感、記憶以及認知是如何在特定空間中被激發和表達的。

小說的創作來源于生活現實，但其又是對生活藝術性、超越性的想象與建構，這樣的創作特點同樣表現在《對倒》的地志空間創作中。劉以鬯擅長通過一連串細小的空間描寫，構成一個整體性的大空間。他采用類似電影蒙太奇手法的敘事結構，從人類日常生活視角無法實現的角度，擴大和豐富了對地志空間的表現。如淳于白之線中對旺角的一段描述，“開收明年月餅會。本版書一律七折。明天下午三點供應陽澄湖大閘蟹。蝦餃燒賣與春卷與芋角與粉果與叉燒包?！边@種方法強調了物理空間的連續性和多樣性，通過快速切換的視角和場景，加深了讀者對城市獨特文化和社會結構的感知。相比之下，伍爾夫的空間處理更加抽象和內省。約瑟夫·弗蘭克在討論現代主義小說中人物主體性的建構時，提出了“純粹的自我反映”這一概念。在這種敘述方式中，地點或地域的絕對客體性逐漸消融，客觀與主觀的關系得到了新的構建。在弗吉尼亞·伍爾夫和劉以鬯的小說中，地區不僅是背景，更是人物主體性世界的一部分。

二、《達洛維夫人》和《對倒》的文本空間敘事

（一）雙線性敘事特征

文本空間是由作家通過藝術創作構建的空間，與現實世界中故事發生的空間不同。加布里埃爾·左倫強調，文本空間是由語言組織形成的重構世界的表現?！哆_洛維夫人》和《對倒》是兩位作者追求空間化的美學效果的代表作，在創作中他們改變傳統直線型靜態敘述模式，打破序列和流程的固定性，重構文本空間?！安⒅谩笔且环N常用的空間形式技巧，而雙線性敘事是空間并置的代表性技巧。在《達洛維夫人》中，弗吉尼亞·伍爾夫設置了兩條并行的敘事線，分別圍繞克拉麗莎和塞普蒂姆斯展開。伍爾夫選擇了兩位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代表性人物，他們雖然從未謀面，但精神上卻相互聯系。克拉麗莎是是上流社會婦女的典型代表；而塞普蒂姆斯是一個普通的小職員，飽受戰爭帶來的心理創傷?？死惿裰厩逍眩季w雖然漂浮，但沒有任何心理失常的跡象；相反，塞普蒂姆斯常常分不清現實與幻覺，有著精神病的典型癥狀。這種人物的對比讓讀者得以窺見現代人心靈深處的困惑與悲哀。此外，伍爾夫還對小說中的核心事件進行了并置處理——克拉麗莎的奢華晚宴與塞普蒂姆斯的絕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死惿Ｍㄟ^晚宴創造一個充滿博愛和尊重個性的精神氛圍，而塞普蒂姆斯為了維護生命的尊嚴而絕望。雖然他們的反抗方式不同，但都是孤單無力的，這也正是兩人雖未相識卻精神相通的原因。

相似的敘事結構在《對倒》中也得以呈現，且對形式與結構更重視。淳于白如同本雅明筆下的“城市漫游者”，在都市空間中進行移動視角的觀察。在第1節至19節的單數章節里，淳于白浮想聯翩，回憶往事，從中可逐步拼貼出他在數個城市之間漂泊的經歷。與男主角淳于白承載的個人回憶和歷史事件相比，女主角亞杏則是一位涉世未深的少女。她與父母一起住在一棟有電梯的大廈里。小說中，兩位主人公以相反的方向在同一條街上行走。與《達洛維夫人》的結構具有明顯不同的是，兩條線有了交匯。故事通過淳于白和亞杏的交替視角進行敘述，每節分別展現一個人的視角，直到兩人在電影院相遇，產生了交叉蒙太奇的效果，形成了兩條平行線的交織點。小說的主旨是一種“錯體”，在回憶與現實、真實與幻想之間游走，展示了新舊事物、文化和觀念的對倒——一種既相反又并置的“錯體”。

（二）意識流敘事特征

除了使用空間并置，伍爾夫和劉以鬯共同采用了意識流的創作方法，使讀者能夠沉浸在時間的流動中，從而構建小說的空間結構。在《達洛維夫人》這部小說中，伍爾夫拋棄了傳統的客觀時間，以一種空間化的方式呈現世界和自我的存在。通過意識流技巧，伍爾夫使人物的思緒在過去和現在之間自由交錯地展現在讀者面前。當前的事件或感覺會觸發人物的一連串回憶和思緒，時間在過去、現在甚至未來之間自由穿梭。例如，在克拉麗莎去往花店的路上，她在走過一條街道的瞬間，回憶起與彼得在圣·詹姆士公園的爭論和彼得奔赴印度等事件。當彼得在攝政公園小憩時，他回憶起與克拉麗莎相愛時的場景、湖上泛舟以及最后一次爭吵中的分手。這些不連續的事件讓讀者了解了彼得與克拉麗莎共同經歷的過去，人物的意識活動看似零散無序，但這些通過心理時間呈現的心理世界將故事進程撕裂成碎片，彼此融合，主客觀時間和世界不再是二分的狀態，而是構成了復雜的網絡。物理時間的停頓造成的空白成為延續事物存在、體現事物永恒本質的空間。這種時空并置和疊加，使得大量片段在一瞬間呈現，形成了強烈的空間效果。

在《對倒》中，意識流表現更多的是同一個空間在時間維度的拉伸與跳躍。小說中多次出現不同時間點的同一個空間的交疊，在淳于白之線更多是現在與回憶空間的交疊，而在亞杏之線更多是現在與未來空間的交疊。巴士行駛到彌敦道，淳于白看見未拆卸的舊樓，憶起二十年前在金號炒金的經歷，憶起上海徐蚌會戰時緊張的氣氛，又最后落腳至幻聽到報告行情的聲音。亞杏看見“穿著結婚禮服的木頭公仔”，會想到未來結婚的自己，在鏡子里看到身穿白紗禮服的自己。這種過去與現在、現實與幻想的縱向對比，表明兩人都對當前的處境不滿。他們實際上沒有本質差別，都是在時空中穿梭，將情感寄托在時間里——或在回憶中尋找快樂，或在對未來的暢想中尋求希望。

三、《達洛維夫人》和《對倒》中敘事空間的象征意義

列斐伏爾構建了“社會空間”的概念，在研究空間與社會生活的關系問題的基礎上，聯系物理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同時期，?？聶嗔υ捳Z理論指出，空間不僅是中立的存在，而是權力運作的重要場所，控制和規范個體行為。本文將《達洛維夫人》和《對倒》中充斥著的街道、公園、餐廳、房間、客廳等具備性別化表征的空間意象分為公共敘事空間和私人敘事空間兩類進行探究。

（一）公共敘事空間的象征意義

公共領域指的是社會中那些為公眾所共有的空間和活動區域，通常與公共生活、政治討論和社會互動有關。在文學和文化研究中，公共領域常常被用來探討社會規范、權力結構和公共輿論的形成。在《達洛維夫人》中，伍爾夫通過彼得·沃爾什、塞普蒂默斯和伊麗莎白等人的視角生動地描繪了倫敦的繁華景象，但同樣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在寧靜表面之下隱藏著的無形的等級制度和霸權。小說第二節中，一輛汽車爆炸，行人瞥見了車窗里一張重要人物的臉，謠言隨之立即傳開。正如塞普蒂默斯覺得“眼前發生的事把一切匯聚到一個中心”，此時此刻，民眾紛紛圍聚起來，緊盯著那輛汽車，這個區域的社會空間的中心是這輛汽車。這種公共領域空間的構造展示了公共領域中的等級和權力分布，通過人們對汽車的凝視和敬仰，反映了皇室位于社會階層的頂端，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更能揭示等級和權力關系的是小說中上層階級所舉行的晚宴?？死惿鳛橐幻?，通過舉辦晚宴這一公共活動，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社會認可和權力。當她陪著首相走過房間，她在“經過的一瞬間就把控住了全場”。然而，她的權力仍然是有限的，是在特定的社會規范和性別角色的框架內運作的。當首相退回到一個有守衛的小房間時，她是被隔絕在外的，她的權力和地位在制度中被定義和限制為在上層階級中的號召力、美貌和端莊的姿態。

《對倒》，作為劉以鬯都市小說的一部分，通過對社會的描摹，對都市人的情感與處境做了剖析，并獨特地融入了社會權力結構中的女性視角。第二節中，亞杏在街邊閑逛，結合街邊如走馬燈般豐富的場景和她豐富的想象力，城市空間與她的心理空間被同時構建。街道和商業區是社會權力和經濟活動的集中體現，商業利益與權力不斷爭奪，廣告無所不在，通過視覺效果和內容傳達了對女性外貌和行為的期待，是社會價值和行為規范的傳遞者。當亞杏看到照相店櫥窗里擺著的婚紗禮服時，開始了對未來婚姻和外貌的想象，鏡子外的她和鏡子內的木頭公仔在她的心理空間中重合。亞杏對美貌的渴求、對未來婚姻和懷孕的向往都是社會權力結構所強化的對女性的物化及其自身的被動地位。正如內奧米·沃爾夫在《美貌神話》中所提到的，美貌神話化是偽裝美貌是女性生來基本特征的虛構的社會文化之一，目的僅僅是為了禁錮女性。劉以鬯通過亞杏這一角色，揭示了都市女性在權力話語下被灌輸的對女性外貌和行為的期待。

（二）私人敘事空間的象征意義

私人空間指的是個人或家庭專有的空間和活動區域，具有封閉性、個體性與隱私保護等特征，常常被用來探討個人身份、情感生活和私人關系的形成與發展。在《達洛維夫人》和《對倒》中，作者都將“房間”作為一個構建人物內心空間和探索身份認同的場所?！胺块g”一直是伍爾夫強調的私人空間，在《一間自己的房間》里，她提出了女性作家擁有一個房間的必要性。在伍爾夫看來，“房間”既不是單純的男性空間也不是女性空間，而是超越了這種分類，成為一種象征和解決方案，使女性能夠保持獨立，保證了其主體性和完整性。在《達洛維夫人》中，克拉麗莎在閣樓上有一間房間，這個房間對她來說，像一個避難所。在這個空間中，她脫去華服，可以自由地讀書與思考，她自己的憤怒、反叛和性欲可以在安全的環境中表達出來，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標識著她們自己女性身份定義的空間。房間里的鏡子是一個重要的意象，揭示了克拉麗莎與她自己的關系，再現并展示了她是誰的標志。在列斐伏爾看來，鏡子是一個既具有起源和分離的想象意義，又具有共存和差異的具體和實際意義的空間。通過看鏡子，克拉麗莎仔細觀察自己的面部，審視自己的性格，并直接面對她內心深處的欲望和毫無偽裝的自我，感受到了“一種努力，一種做自己的召喚，把全身各個部件匯聚到一起”。“鏡子”同樣作為一個重要的意象，出現在對倒中。在小說中，亞杏對著鏡子凝視自己的身體。這激發了她對自己身體的新奇感和好奇心，對性別和身體的自我認知開始，她被引導進入一個全新的自我認知和性感覺悟的階段，她與鏡中的自己接吻，有了第一個愛人——自己。亞杏借助其豐富想象力而構建的未來場景提供了對其個人夢想與社會期望之間關系的深入洞察。通過亞杏對未來的描摹，個體在社會文化的大背景下形成自我認知和價值觀的路徑得以窺探。

四、結語

弗吉尼亞·伍爾夫和劉以鬯都致力于在創作中運用現代敘事藝術，并在其審美表現上付出創作努力，《達洛維夫人》和《對倒》是其成功探索的代表性作品。在作品的地志空間敘事構建中，兩位作家都結合真實的生活經歷構建了獨具特色的地志空間，將現實地理作為他們藝術創造的重要基礎并體現了敘事藝術的想象性與現代性。在作品的文本空間敘事構建中，兩位作者在其作品中追求空間化的美學效果。他們改變傳統直線型靜態敘述模式，通過空間并置和意識流，打破序列和流程的固定性，重構文本空間。此外，兩部作品中充斥著具備性別化表征的空間意象，通過物理空間和文本空間的結合，在小說中象征著敘事空間所隱含的性別與權力話語。與傳統小說相比，《達洛維夫人》和《對倒》在空間敘事方面都呈現了創作和藝術表達的新特征。

注釋：

①21世紀以來，關于伍爾夫及其作品的研究范圍愈加廣泛，涵蓋了小說形式、女性主義、敘事學與生態批評等.作為代表作之一的《達洛維夫人》吸引了國內外批評家們從多個角度探索其藝術價值，也不乏從空間敘事理論出發的研究.國內對劉以鬯作品的研究包含對其現代主義手法和意識流、身份認同、以及其對中國現代文學影響的研究.國內學者對于《對倒》的研究更多是從改編的電影《花樣年華》為切入視角，探究電影對意識流文學文本的靈活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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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優優（2003—），女，漢族，江蘇蘇州人，西南大學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