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底,上海市普陀區檢察院接到上海市鐵路運輸檢察院移送的一條未成年人盜竊盲盒并銷贓的線索。未成年女孩小染沉迷于抽盲盒,同時也是一款名為“小盒花”的盲盒潮玩App的忠實用戶,她會在上面進行各種形式的盲盒交易。可隨著盲盒越抽越多,零花錢也不夠用了,但小染想要的隱藏款卻遲遲沒有出來。于是,小染決定鋌而走險,她在上海地鐵站內的多家盲盒店鋪內盜竊了50多個盲盒,并通過將拆開后的普通款式在“小盒花”App上低價售賣來回血。
當民警找到小染家時,她已經將大部分盜竊所得的盲盒賣出了。未成年人如此輕而易舉地通過該App倒賣盲盒,它的背后會不會有什么監管上的漏洞呢?經過檢察官和少年司法專家的走訪與調查,他們發現在盲盒經濟蓬勃發展的背后,有著諸多的監管死角與法律真空地帶。
那么,未成年人在購買盲盒產品時,應該注意什么呢?商家向未成年人售賣盲盒產品時,又應該遵守哪些法律規定呢?
盲盒起初只是在動漫周邊等小圈層內流行的一種玩法。在20世紀80年代,日本的一些二次元廠商會將動漫角色的玩具卡片、掛件、玩具模型等放進一個個不透明的扭蛋內銷售,買盲盒是一種賭運氣的游戲,這樣既滿足了玩家追求刺激的心理,又促進了商家的營業額。但隨著時代的發展,盲盒的內容、種類、樣式和玩法也逐漸變得豐富起來,從原先只在潮玩動漫卡牌圈里流行的東西逐漸延伸到各個領域,出現了“剩菜盲盒”“機票盲盒”甚至是“寵物盲盒”等,形成了一股“萬物皆可盲盒”的風氣。
隨著盲盒經濟的蓬勃發展,盲盒售賣的場所和范圍也在逐漸擴張,小到網絡直播平臺上的個人盲盒直播間,大到城市中心商場的顯眼店鋪,盲盒可以說是無處不在。
2022年,剛升上高三的小染迷戀上了一款玩具盲盒,當時班上的同學們都在玩,抽盲盒成了小染與同齡人社交的一種方式。這種盲盒種類繁多,制作精美,有著不同的系列,比如秘密花園、金色年華等,要集齊這些盲盒并不容易。更何況,一個盲盒的售價并不便宜,便宜的40多元,貴的可能上百元。集齊一個系列往往要花費幾百元,如果運氣不好沒抽到隱藏款,可能還得花更多的錢。
小染的家庭并不富裕,上高三后學習壓力又大,她想要更多的錢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于是就把目光看向了平日里自己最熟悉的盲盒店。因為她熟知盲盒的規則與玩法,并且她知道,盲盒是可以變現的。下定決心后,小染趁著店員理貨的間隙,偷偷將店內的盲盒塞進衣服的口袋里或是自己的包里,然后便趁著人多離開了。出于成本考慮,大多數小型盲盒店鋪并不會給每一個盲盒安裝防盜標簽,店員往往都是在營業結束后的貨品清點環節時才發現盲盒的數目對不上,有些店鋪甚至沒能及時發現自家遭到了盜竊。靠著這樣的方式,小染一共盜竊了50多只盲盒。
發現異常的店員立刻選擇了報警,公安機關從監控錄像中迅速確定了小染的身份。當民警找到小染的家里時,她已經在小盒花App上把盜竊所得的大多數盲盒賣掉了,而她的家人對此卻一無所知。
在和小染母親的溝通中,民警得知小染周圍的朋友們都熱衷于抽盲盒,小染的零用錢不算多,為了能更加融入同齡人的圈子,也為了能有更多的錢來“撐場面”,所以她選擇鋌而走險。
案發后,小染陷入了巨大的焦慮和痛苦情緒中,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懊惱,更因為即將到來的高考而感到壓力倍增。小染在一次次的崩潰中患上了抑郁癥。
面對這樣的未成年人,檢察官并沒有一味指責,而是在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后,為她申請了法律援助律師、心理援助醫生和社工。上海市鐵路運輸檢察院檢察官施雨了解到,小染其實對于盲盒本身并沒有多熱愛,但周圍人都在玩,這不過是她融入朋友們的一種方式。
因小染認罪態度較好,且她的母親帶著律師一一向失竊的盲盒店鋪道歉,并將小染盜竊所得盲盒悉數以原價賠償,得到了店鋪的諒解并出具了諒解書。
2023年3月16日,上海市鐵路運輸檢察院決定對小染作出附條件不起訴,考驗期是6個月。在這期間,小染的母親一直陪著她,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每天照顧她。在這期間,小染順利參加了高考,并考上了大學。因在考驗期表現良好,9月16日,上海鐵檢正式對小染作出不起訴決定。
小染的案子雖然已告一段落,但背后反映出來的問題卻不容忽視。
有調查統計,從2022年至2026年,中國潮玩行業預計將以24%的復合年增長率繼續增長,預計到2026年,盲盒市場規模有望達到424億元。可在盲盒經濟繁榮的背后,也頻繁出現著虛假宣傳、銷售假冒偽劣商品、泄露公民個人隱私、侵害未成年人權益等問題,這也呼喚著更多更完善的行業治理規則。
為了進一步規范盲盒經營,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在2023年首次印發了《盲盒經營行為規范指引(試行)》(以下簡稱《指引》)。《指引》特別強調要“完善未成年人保護機制,對盲盒銷售對象的年齡作嚴格限制,要求不得向未滿8周歲未成年人銷售。要求盲盒經營者采取有效措施防止未成年人沉迷,保護未成年人身心健康。鼓勵地方有關部門出臺保護性措施,推動凈化學校周邊消費環境”。
盡管《指引》的出臺已經一年有余,但在實際生活中,如何在盲盒的生產和銷售時應用好這些規范,我們仍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小染盜竊一案中,上海鐵路運輸檢察院發現了這家小盒花App背后隱藏著社會治理的線索,因該企業位于上海市普陀區,所以他們將這條線索移送給了上海市普陀區檢察院。
普陀區檢察院檢察官王蕾在調查中發現,小染所沉迷的這款小盒花App在未成年人保護方面存在著諸多問題。

從性質上來看,小盒花App屬于一種新業態的網絡平臺。它融合了現在時興的各種娛樂和生活方式產品, 盲盒雖是主營業務,卡牌游戲、劇本殺,甚至酒類產品都會在這個平臺上售賣。除了商品交易的功能外,它更是一個聚集了潮玩同好者的社區,大家可以在上面發布帖子、交流種草,同時也有直播功能。雖然是一個新興的平臺,但近幾年來,它的發展相當迅猛,注冊用戶將近千萬人,它吸引的購買主力便是未成年人與20多歲的青年人。
在對小盒花App進行徹底體檢后,王蕾發現該App在未成年人保護方面有明顯欠缺,比如未設置未成年人保護模式、未對未成年人的身份信息進行保護。同時,王蕾還發現該App的社區里時常有人發布擦邊的照片、灰色的言論等。此外,由于所有用戶都能發帖和購買商品,該App又未對用戶發布的內容和能購買的商品設置相應的過濾機制,未成年人能在平臺上看到不少不良信息,甚至還能買到酒。
在與小盒花App的負責人交談過后,王蕾也了解到他們的困惑和無助:“我們是初創公司,員工多是IT背景,對未成年人保護法和盲盒背后的法律規則的認知較為缺乏。”同樣,這或許也是很多盲盒商家的共同疑問:法律也沒有規定未成年人不能買盲盒,我們更無法禁止未成年人下單。未成年人偷拿父母身份證下單,我們也管不了……
可法律沒有規定買盲盒需實名,就代表盲盒商家無須盡到相應義務嗎?那么,根據現行的法律法規,商家在盲盒經營的過程中,需要注意哪些問題呢?怎么做才算是合法合規地向未成年人銷售盲盒呢?
對此,王蕾表示,向類似小盒花App等網絡新業態企業針對未成年人保護需要重點關注五個方面的問題:一是需開啟未成年人保護模式;二是需建立對不良和擦邊信息的篩查與過濾機制;三是需保護未成年人的個人信息,加強對信息非法收集和泄露風險的抵御;四是需對未成年人盲盒消費進行限制;五是需要完善未成年人網絡保護網,比如建立強制報告專區、涉未成年人糾紛處理優先通道等。
還有兩部法律法規也應當關注。一是2021年6月1日起新修訂施行的未成年人保護法;二是2024年1月1日起施行的《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該條例是我國出臺的第一部專門性的未成年人網絡保護綜合立法,它為互聯網企業依法承擔社會責任提出了新要求。
根據《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第22、43條以及未成年人保護法第74條的規定,網絡游戲、網絡直播、網絡音視頻、網絡社交等應當設置未成年人模式,并提供時間管理、權限管理、消費管理等功能。網絡平臺應當建立未成年人專區,豐富內容池,設置未成年人專屬渠道,提供便利未成年人獲取有益身心健康的平臺內產品或者服務。
同時,根據《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第44條的規定,網絡游戲、網絡直播、網絡音視頻、網絡社交等應合理限制不同年齡段未成年人的單次消費數額和單日累計消費數額,不得向未成年人提供與其民事行為能力不符的付費服務。因此,類似“小盒花”這樣的盲盒潮玩App應該在設置未成年人模式后,如果有未成年人購買盲盒,應該設置單人單日購買盲盒的金額限制。
此外,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第76條的規定,未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不得注冊直播賬號。已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應征得監護人同意。因此,盲盒拆卡直播間不得招募16周歲以下的主播,16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得自己開通私人盲盒直播。
另一個容易被忽視的盲區是小盒花App平臺上的社區聊天板塊,它并未設置相關的內容過濾和不良信息的篩查機制。而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第80條、《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第23條的規定,網絡平臺應顯著提示含有不安全行為、違反社會公德、引發極端情緒、養成不良嗜好等可能影響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信息。同時,未成年人保護法第80條、《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第22條還作出了相關規定:網絡平臺發現宣揚淫穢、色情、暴力、邪教、迷信、賭博、引誘自殘自殺、恐怖主義、分裂主義、極端主義等信息時,應當立即停止傳輸,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處置措施,保存有關記錄,并向網信、公安等部門報告。
王蕾表示,如果小盒花App能早早引入未成年人保護模式,能夠對未成年買家進行盲盒消費限制,小染也不至于能夠那么輕松地用自己的身份證注冊賬號,將盜竊的盲盒未經審核就掛上平臺,并順利出售給各個買家。
那么,除了遵守未成年人保護方面的法律法規外,商家在售賣盲盒時,還應遵守哪些法律規定呢?
華東政法大學助理研究員、法學博士,上海市法學會未成年人法研究會副秘書長田相夏表示,商店在銷售盲盒的時候,還需注意盲盒銷售的領域范圍、信息披露范圍,以及保底制度。
比如,在《指引》中,對不適宜進入盲盒領域的商品作出了明確規定,比如藥品、醫療器械、活體動物、易燃易爆物品等。曾飽受爭議的活體寵物盲盒就屬于這個范疇,因此商家銷售這類盲盒將涉嫌違法。
田相夏告訴《方圓》記者,現在很多學校周邊的盲盒店鋪會自制盲盒,聲稱里面是學生喜歡的小卡、玩具等,可其實不僅中獎概率極低,銷售的也是假冒偽劣產品。當孩子們去抽的時候,往往只能得到不值錢的紙巾、三無產品,甚至是沒有檢驗標志的食品,這就是侵害消費者知情權、公平交易的銷售行為。
早在2022年1月,上海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就發布了一份《上海市盲盒經營活動合規指引》,它明確規定了盲盒經營者應將盲盒內物品的要求盲盒經營者將盲盒內物品的商品價值、抽取規則、抽取概率等關鍵信息以顯著方式對外公示,保證消費者在購買前知曉真實情況,此后頒布的《指引》也重申了這一規定。同時,《指引》還鼓勵建立保底制度,盲盒經營者可以通過設定抽取時間、抽取金額上限和次數上限等方式引導理性消費,自覺承諾不囤貨、不炒作、不直接進入二級市場。
在找到小盒花App存在的各種問題后,2024年3月,上海市普陀區檢察院在經過充分的調查走訪,提出了14項具體的治理建議,并在人民監督員的監督下向該公司送達了一份近萬字的檢察建議書及整改清單。
在收到檢察建議書后,小盒花App進行了一系列整改。4月28日,普陀區檢察院對小盒花App展開了一系列“回頭看”評估。在整改后,打開小盒花App,界面會自動彈出一個未成年人認證的模式。在這個模式下,未成年人無法購買酒類、游戲賬號等產品,也無法預約參加非“適齡”的劇本殺和密室逃脫游戲。因購買盲盒需要實名認證,當未成年人購買時,會受到單人消費上限的限制,當然,監護人也可根據情況自行調低限額。
在不良信息篩查方面,小盒花App增設了機審和人審的雙重過濾機制,并增設了未成年人個人信息的敏感權限。在未成年人模式下,有一個未成年人投訴舉報專欄,當提交涉未成年人的問題反饋后,平臺會做出優先的處理。
為強化未成年人網絡保護,并加強對盲盒潮玩等新業態網絡行業未成年人保護的監管。2024年10月24日,普陀區檢察院聯合普陀區委網信辦、普陀區市場監督管理局、普陀區文化和旅游局執法大隊,梳理涉未成年人網絡保護中典型性、普遍性企業風險要點及難點,依法提出指導建議與措施,并共同編制了一份“網絡企業未成年人保護指導清單”,舉辦了相應的檢察開放日活動。這份清單從防沉迷設置、信息內容規范、個人信息保護、禁售限售產品等多個方面為網絡企業如何保護未成年人提出建議,并一一附上了法律依據。
田相夏表示,盲盒是一種新興的消費業態和模式,它自有其吸引孩子的誘惑力。我們不能消極否認這種業態,而是要積極探索盲盒合法合規的銷售和經營模式。對于家長和學校來說,當孩子沉迷時,與其想著“消滅盲盒”,不如借此幫助孩子樹立起理性的消費觀。同時,市場監督管理局、網信辦要對盲盒的生產和銷售進行正面的規范引導,讓盲盒經濟能夠良性發展。(文中涉及人員、商品、App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