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差旅幾日,歸途急雨敲窗。車行一處,司機像是摸透了我的心思,南向一拐,進入一條國道, 不一刻, 那座西班牙人1872 年建造的大鐘亭映入眼目———這是2020 年7 月,大雨滂沱,我再次回到古名瀾溪的故鄉大通。
江南的梅雨季節,站在龍頭巖上,鵲江對面的和悅洲漂浮在那無邊的渾黃中,越發的碧綠輕盈,如一片巨大的荷葉。在我的腳下,灰褐色的瓦連綿一片,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此刻,這些民國時期的老建筑被滿灌的江水切成了一條條、一塊塊。
七十五年前, 我降生在鵲江對岸和悅洲的一條街上, 八歲時舉家遷居瀾溪共和街六十四號,一直到父母相繼離世。現在,我成了一個外鄉人,有時候回到瀾溪,卻再難得見一個熟悉的人。偶然大街上遇到兒時的伙伴,也俱已鬢發蒼蒼,表情都是淡淡的,絕沒有之前想象的激動。而我也為不再能講好純正的家鄉話而盡量寡語, 免得人說我洋不洋、土不土。
接到電話的張利民為我們帶來幾把雨傘,還有一艘不小的木船。幾年前,長江禁漁,有人要一把火燒掉沿河所有的漁船,遠在深圳的郭熙志聯絡我們幾個鄉友共同發起倡議, 希望能為瀾溪漁民留下最后一點記憶。被我們保護下來的漁船,現在又擔負起為我們服務的義務———世界上的事情,原就是因因果果循環往復,說是說不清的。
江岸沙灘的累年淤積, 加速了江河的改道, 發達的空中和陸地現代交通取代了老式的馬車和輪船, 這座曾經有過“小上海”之稱的古鎮,早已繁華不再,就像一個老人,漸漸地被人忘卻,受人冷落。
興于水而衰于水, 這也許就是故鄉的命運。
大約一百五十多年前, 湘軍首領曾國藩站在甲板上四下巡望, 遠處一片白亮的沙洲引起他的注意。近了,只見楓葉荻花,秋風瑟瑟,又幾點灰白,一兩處村莊,二三十戶人家,男耕女織,一派祥和。在發現長江上這片白沙孤島的一刻, 曾國藩興奮地對著天空大叫:天助我也,我行于天! 他讓部將彭玉麟鎮守這一片水域, 以抵擋即將從南京打過來的陳玉成軍。又給這片荷葉般漂浮在江面上的孤島易名和悅洲, 賦予其一道儒學的光潤。從此,孤島不再冷落,各路商家紛至沓來。洲上有了頭道街、二道街、三道街,有了清字巷、洄字巷、浩字巷等共計十三條通江的巷子。為了控扼水上命脈, 曾國藩又在對岸那個早被宋代文人黃庭堅、陸游、楊萬里寫進詩里的古鎮瀾溪設立鹽務招商局。曾文正比誰都明白,當下的世界,誰掌控了鹽,誰就能上控武漢,下奪南京,進而所向披靡。
淮上云垂岸,江中浪拍天。
須風那敢望,下水更勞牽。
蘆荻偏留纜,漁罾最礙船。
何曾怨川后,魚蟹不論錢。
有人說,南宋詩人楊萬里的這首《舟過大通鎮》是故鄉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首秀”。其實,早在此前近百年的北宋時期,詩人黃庭堅就曾在這一帶滯留,留下詩作,且不止一首———
提壺歸去意甚真,柳暗花濃亦半春。
北風幾日銅官縣,欲過五松無主人。
(《阻水泊舟竹山下》)
元祐九年(1094),黃庭堅五十歲,知宣州(今宣城縣),正去知鄂州(今湖北省武昌縣)路上,卻因《神宗實錄》一書被一道圣命阻于路途,以聽候國史院的查證。七月,《神宗實錄》一事似乎并沒有多少進展,黃庭堅趁機去看望同他一樣犯了“譏刺朝廷”罪的東坡先生, 這一對幾乎一生都在貶謫路上風雨顛簸的難兄難弟相遇于彭蠡湖(今江西鄱陽湖),盡訴衷腸,何其痛快淋漓。三日后,二人灑淚而別,竟成永訣。也是在此間,黃庭堅順道經過銅官(今銅陵),見風高浪急,得詩一首,詩中有“頓舟古銅官,晝夜風雨黑”以及“北風幾日銅官縣,欲過五松無主人”之句。銅官、五松,均是現時銅陵的別名,曾以古銅都著名。恰這時,提壺鳥在耳邊叫著:“不如歸去也,不如歸去也。”這如同人語般的鳥啼,聽得山谷先生五內俱焚。是的,是該歸去了,像前輩陶淵明一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又過了九十多年,楊萬里也來了。與前輩詩人不同, 楊萬里的時代, 正值宋金媾和,小朝廷偏安江南,冤死風波亭的岳飛也得以昭雪。偏安一隅的南宋依然地大物博,依靠著土地的豐肥和人口紅利, 權貴們依然和歌而樂,紙醉金迷。
1162 年,楊萬里在零陵丞任,七月,躊躇滿志的他焚燒了青年時代的一千多首詩歌,表示與過去告別。楊萬里所告別的,不僅是自己青春期時帶些稚氣的“江西體”,也是自金人入侵以來社會動蕩給人民以及自己所帶來的動蕩與不安。1163 年,孝宗皇帝與名臣胡銓談及當代詩人的一些情況,表達了朝廷亟須一批青年才俊的愿望。胡銓舉薦了一批年輕新銳,楊萬里亦在冊。楊萬里開始關心農事, 在他的詩歌中抒寫家國情懷,他所獨創的“誠齋體”,使他在后人眼中往往與詩圣杜甫相提并論, 這樣的評價應該是足夠高了。在從政的道路上,楊萬里雖然屢遭挫折, 但比起前輩的蘇軾和黃庭堅,他算是幸運得多了。
紹熙二年(1191),花甲之歲的楊萬里一度成為朝廷重臣, 六月,“奉詔決獄于江西上饒”。這一次,他自安徽宣城、寧國等地入江西浮梁,案畢,又過鄱陽湖,循長江經彭澤、湖口、舒州、池陽、銅陵、蕪湖、和州歸建康,歷時二月。正是這一次的循江而下,因一場風雨的阻遏,楊萬里有了《舟過大通鎮》。
南京行船慢悠悠,采石彎彎對荷洲。
蕪湖螺稈山上峽,羊山磯對和悅洲。
(大通行舟謠)
大通位于鵲江南岸, 在其下游兩三公里處,有羊山磯立于潮頭,其水有不可測之深,遍布險石暗礁,水流湍急。鵲江平緩的江水順流而下,遇到羊山磯湍急的漩渦,便形成“江拐彎,海掉頭”的獨特水勢。遇到這種情況,去往下游的船不得不大江掉頭,返回鵲江岸邊的小鎮大通歇息, 靜待風平浪靜。黃庭堅如此,陸游如此,楊萬里也如此。留住黃庭堅、陸游以及楊萬里這些詩名顯赫的大佬的不是大通風光的旖旎, 也不是大通之于南宋王朝戰略上的優勢, 而僅僅是風浪的阻遏。這實在是一個歷史的偶然,也是故鄉瀾溪大通的幸運。在陸路交通并不發達的古代, 坐于江南的大通鎮因其水路的“大道通衢,融達八方”,至明清后,崛起成為長江沿岸的商業重鎮, 并迅速與上游安慶、下游蕪湖以及淮北的蚌埠并稱為皖省四大商埠。歷史吊詭,十九世紀后期清政府被迫簽訂《中英煙臺條約》,卻加速了故鄉邁入現代化的步伐。那時候,歌星周璇的《夜上海》《四季歌》剛剛在上海大世界唱響,很快就傳到了大通瀾溪,南京路上剛掛出的時髦西服, 一星期不到就穿到了瀾溪人的身上。現代的人無法想象,彈丸之地的大通瀾溪,居然有人口二十幾萬之眾,大通總商會下注冊的招牌多達一千二百余家。有地方報紙, 有專設的紅燈區, 有電燈公司,有現代化的水運碼頭。輪船靠岸后,平整的大街上黃包車往來穿梭, 車上的銅鈴一遍遍地響過,洄字巷里燈紅酒綠,勾欄瓦肆,紙醉金迷,外地人見證了小地方的大格局,于是故鄉便有了“小上海”之稱。
物極必反, 大通瀾溪的盛世又是短暫的。淞滬抗戰,下游告急,大佬們早早地撤走,駐守和悅洲要塞的川軍眼看抵擋不住,臨撤退前, 偶然在一堵坍塌的墻縫中發現了大戶人家私藏的銀圓, 于是一間間房屋被推倒,甚至索性以“焦土抗戰”為名,一把火點燃。“大火持續三周”,留給日本人的,果然就是一片焦土。“小上海”元氣大傷,從此衰落。
扳罾、起罾
扳個鯉魚十八斤
大魚留著賣
小魚留著自家吃
蝦子螺嗦送隔壁
(大通童謠)
似乎是在不久前,我們還經歷著“魚蟹不論錢”的時代。少年時,我們用四根竹竿撐起一只魚罾,蹲守在江岸上,不消一個時辰便能滿載而歸。九月魚汛期,青通河上魚罾遮天蔽日, 河岸兩旁同樣是一張張魚罾依次排列。夜里, 我們將一盞馬燈放在江邊,呆笨的江蟹順著燈光爬上來,趴在江灘上紋絲不動,就等著我們伸手去捉。魚汛到來時,從上游突然傳來的歡呼聲風暴一樣從河岸兩旁迅猛卷過, 那是漁人的歌唱,是對天地日月的祈頌,是對豐收時節的禮贊。
大通瀾溪有漁村, 河南嘴是江南平原伸向長江的一片沙洲,二三十戶人家,一半在水,一半在岸。境況好的人家,水上捕撈,家在岸上;一般的人家,一只烏篷船就是他們全部的家當。船板被桐油油過,在日光下泛著古銅的光亮。很多年前,他們是大通的“賤民”,被人稱為“魚花子”。不知何時始,魚蟹又開始論價了,尤其是冬天。能把躲在江底石縫中的鯉魚鯽魚逗到魚市的漁人,自然也被另眼看待了, 岸上人家甚至開始與漁船上的人家通婚。
我小學時的數學老師章賢賢就娶了我同班同學周愿喜的姐姐,老師變成了姐夫,學生變成小舅子。章賢賢不僅數學教得好,還會拉一手漂亮的手風琴,他一邊拉琴,一邊教我們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我們就唱“我的家在青通河小漁船上”。周愿喜數學成績一般,語文成績不錯。小學五年級時, 語文老師方來和讓我們用一句話表達自己將來的理想, 周愿喜說:“我的理想是重新回到母親的子宮里, 從此不再看這人世間的苦難。”
成年后,我愛上了文學,有時候,我會踩著青通河松軟的沙灘在江岸慢慢地散步,并開始主動與漁民搭訕。得到允許,我會小心地踏著窄窄的跳板,爬上一只漁船,像他們一樣盤著腿坐在船艙里, 親戚一樣喝茶。我坐在那里,看船婦用一雙靈巧的手一邊快速地編織一張尼龍絲網, 一邊熟練地往缸灶里塞著柴火。飯熟了,船主留飯,我也不客氣,一碟蒸干魚、一碗烏黑的霉干菜燒肉,與船主喝上兩杯酒,話匣子就打開了。我們聊江上日月,聊婚喪嫁娶,聊古今傳奇,其中的“淌捐”一事,后來被我寫到了一部小說里。
他說他曾祖父原只有一條小漁船,魚蟹不值錢的年代, 他曾祖父決心干一票大的,這一干,就歇不下手了。他曾祖父的船越來越大, 噸數越來越重, 后來就開始了“淌捐”。清政府在大通設立了水事局,過往的船只都得按噸位納稅。官府有苛捐雜稅,船家也自會有偷稅漏稅的行為。最狠的,是除夕夜里的“淌捐”。每年除夕,大通水上督察局連同稅卡照例會關閉一夜, 官員回家過年,船家便有了一夜“淌捐”的機會———任船順江而淌,免去官稅。僥幸漏過一次官稅算不得什么,那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祖父后來說,從英國偷運來的大煙土,是北方豪族煙榻上的至寶;《水滸傳》智取生辰綱中的蒙汗藥, 黑道白道都很緊俏;法國俄國的槍支彈藥,自是上海灘上青洪幫拉桿起事者的搶手貨。只要有膽量,淌一次捐,干一票大的,就夠吃上半生了。
光緒三年(1877)除夕之夜,上千艘船只滿載著“貨物”隱蔽在洲頭的蘆葦蕩里。那天晚上, 他的祖父與曾祖父也早就做好了準備。天將黑時,不遠處的蘆葦蕩里一群鷺鷥貼著水面驚恐地飛過, 明明已經大年三十,天氣卻熱得像三伏天。只聽得一聲驟響, 那一片大鐵錨起出水面時的響聲驚天動地。剎那間,千帆競發,百舸爭流。他祖父本已經將大錨起出水面, 卻聽到他曾祖父大喝一聲:下錨,吃年飯!他祖父說:老頭你瘋了嗎,可不就等著這一刻嗎,一年的盼頭啊! 他曾祖父說:你是老子還我是老子? 他祖父急了, 回罵: 這艙里的貨你留著生吃嗎?說話間,蘆葦蕩里就只剩下他們這一條船了,他曾祖父神色嚴峻,將一桿撐篙遞給兒子,又指著自己的胸膛說:狗日的,老子不想死后連個送葬的都沒有,你先做了我,再淌捐去吧。看著曾祖父鐵青的面孔,他祖父不敢再說什么, 將那只大錨狠狠地砸進水里。
第二天上午, 從大通羊山磯傳來的消息讓他祖父驚出了一身冷汗。那一片江面上,到處是塊塊被撞碎的船板,還有具具變形的尸體。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羊山磯一帶究竟發生了什么。此后,他曾祖父變賣大船,置了一條漁劃子,開始在青通河上捕魚為生。老人家一直活到九十六歲, 臨死前說:記著,天道難違。
北風起,鹽船開
鹽船兒郎送錢來
洄巷妹子迎人笑
安樂窩里樂開懷
(大通民謠)
自幼生活在江岸, 我寫過不少江上往來人的文章, 也讀過不少江上往來人的故事:唐人筆記、明清小說、地方志、高僧傳、黃姓家譜、劍俠恩仇、江湖傳奇、男歡女愛、精怪鬼魅。近讀明史學者章憲法傳來清初許奉恩的筆記小說《里乘·俞壽霍》一篇,感覺頗有意思———
俞壽霍晝寢,見一皂隸來,出鐵索系予頸,拘至一處,儼如官署。堂上坐一官,叱曰:汝家累世受國豢養,奈何勾賊屠毒生靈? 罪應炮烙。俞壽霍急,大聲哀呼曰:未曾有此事,小人冤枉。官乃扔下案冊于地,冊上書:“極兇鬼犯余壽鶴,南直隸銅陵人,順治二年夏,左師次九江,勾其部曲擾劫沿江一帶居民,除淫擄不計外,共殺老幼男女六萬八千四百三十五人,罪應炮烙同等次數。”俞壽霍急辯曰:小人乃桐城俞壽霍,而非銅陵余壽鶴。
官署陰司,皂隸勾魂,聽來是故事,聞到的卻是人世間的煙火味道。往事越千年,僅清初以前沿江一帶的亂世劫, 見諸地方志的就有二十余次。
從宋人楊萬里的“魚蟹不論錢”到曾經的鰣魚白鳊價比千金, 這是一個水上歷史的圓周。似乎又在一眨眼間,歷史像翻了個個兒,江水混沌,包括白豚在內的一大批水中珍稀相繼功能性滅絕。白豚、黑豚、鰣魚、刀魚,說沒就沒了,在地球上活了一億多年的長江白鱘, 如今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歷史的變幻,常常比翻書還快。
十年禁漁, 世代打魚為生的漁民們上岸的第一夜怎么都睡不著覺, 他們的耳邊只有江水拍打在船舷上玄妙的聲響, 只有絲網被拉出水面的一刻白鳊歡騰撲跳的場面, 而九月魚汛期青通河岸邊風暴一般從上游傳來的歡呼聲, 仍一浪一浪地在他耳邊回蕩。這一切,依水而居、以漁為生的漁人們啊,又怎能丟舍? 聽到否? 那從亙古傳唱的歌謠:“魚麗于罶,鲿鯊。君子有酒,旨且多。魚麗于罶,魴鱧。君子有酒,多且旨。魚麗于罶,鰋鯉。君子有酒,旨且有。物其多矣,維其嘉矣! 物其旨矣,維其偕矣! ”
漁民出身的大通民俗學會會長張利民是我的朋友,他棄船上岸,不經商,不開店。長年的水上生活, 早就為他積累了他與家人一生的衣食。他丟棄了一切關于魚蟹的研究,在大通后街創辦了一家民俗博物館。他有一身過硬的水上功夫。每年端午的龍舟活動,他赤裸著上身,穿一條短褲,在船尾的一根竹竿上表演水上芭蕾。他在那竹竿上接連地翻著筋斗, 或一只腳勾在竹竿上來一個倒掛,引得岸上陣陣喝彩。
這幾年,大通的居民越來越少了,張利民說:我生是大通人,死是大通鬼,你不聽歌謠里這樣唱嘛———
一舍不得和悅洲上的花花世界
二舍不得關門口的鮮魚小菜
三舍不得“生源”茶干一個銅錢一塊
四舍不得“萬春”瓜子一嗑兩開
五舍不得“芝蘭寶”的包子和燒賣
六舍不得“洄字巷”的姑娘拉拉拽拽
七舍不得八幫大會上的千奇百怪
八舍不得五月端午的龍舟競賽
九舍不得鴉片煙館的殷勤招待
十舍不得長龍山上的黃土一塊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