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有過好幾次機會, 卻一直不曾到一座糧倉里面去過。這一次到陸城卻是不期而遇,從糧倉入口一直進到它的腹腔,像一粒稻米那樣停在里面。接著又像那些看守糧食的人一樣走上糧倉高處的棧道,從糧食們的天空走過。
小時候倒是去過生產隊的保管室。那里頭除了稻谷, 還有棉花油料農具化肥和農藥之類。就因為里頭住著糧食,保管室的房子是全生產隊最好的。人住的地方屋頂可以漏水, 墻上可以有裂縫, 地板可以上潮,糧食住的地方就不行。爺爺的說法是,吃過白米飯就知道,糧食比人金貴,生產隊沒了誰都行,誰沒了糧都不行。
一個人在農村長大種過田, 也就跟莊稼一起生長過, 就知道種子會在泥里頭翻身扎下根長出葉瓣來, 知道禾本植物會分蘗,一粒稻種可以抽出幾根稻穗,每一根穗條又可以排出好些稻粒來。知道因為有了這些禾本植物,才有了余糧有了糧倉,從而也就有了大型號的人類社會。
陸城地處長江中游的丘巒與平疇地帶,是天然的糧倉。陸城之為陸城,據說是因為三國時候東吳的陸遜, 說他當年以此為據點囤積糧草??粗顷戇d造就了陸城,掉過頭一看, 又似乎是這塊地方的水土糧草成就了陸遜。不管怎樣,陸城打一開始就與糧食有關是實?,F在的陸城糧庫始建于1952 年,兩棟蘇式倉庫外加一棟糧油供應站,建筑面積一千三百平方米。它們與之后陸續建起的幾棟糧倉一起, 成為湘鄂交界的一處規模較大的集中儲備和中轉倉庫。如今,兩棟蘇式倉庫已不再存儲糧食,云溪區已將其列為文物保護單位。
偌大的房子空蕩蕩的, 一個人填進去就感覺自己像一顆細小的谷粒, 只覺得世界很大人很小。想要說點什么,聲音從嘴邊開始旅行有些到不了邊。七十年的糧倉,不知道有多少糧食從入口進來,在這里停留,又被運了出去。就想起“滄海一粟”這個詞。海里頭不是水嗎? 為什么不說滄海里的一滴水,而要把糧食扯過來呢?大概因為無論水滴還是沙子,都不及糧食離人那么近。那個里邊藏著一點點生命的細小顆粒, 簡直就是人自己。我們的血液中我們的骨肉里,哪一處不是糧食? 把一粒糧食放進無邊的空闊與漫長的時間里, 人一下就有了切身的感受。
我收割過稻子。稻稈在往上長的時候是那樣挺拔,足以把抽出的稻穗舉起,把一生的事業撐持下去。等到上面的谷粒漸漸成熟, 它們也像上了年紀的人那樣彎起了腰身。那些中空的秸稈,好像從還是種子起就已經懂得,它們之所以長出來,只是要把來自泥土的水分和養料送往谷粒那里,而留給自己的,剛好夠它們完成這些。谷粒熟了,它們的身子也就軟了。接下來的一切就像赴約似的, 那些前來收割它們的鐮刀恰好彎成新月的形狀, 那些拿著鐮刀的人同樣彎下了腰身。再往后,天與地在稻子身上達成的那份果實, 就帶著那一年的陽光和雨水進入糧倉,進入人的血肉之中。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去半坡遺址, 一眼看到泥地上儲存糧食的窖穴圓溜溜地窩成一種呵護的樣子, 人與糧食之間的那份親情,仿佛全都在那圓溜處。后來又在博物館看到那時候留下來的已經炭化的粟米,還有陶罐陶盆小口尖底瓶與石器。六千多年過去,人早已化入塵土,在半坡人的身后,出來代表他們的,是糧倉和粟米,還有他們用過的那些器具。
閱讀糧倉,閱讀一顆稻粱的生命行程,也就是在閱讀我們自己。我們這些身上裝著稻粱在地面行走的人, 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頂著各式的帽子揣著各樣的名片,要么叫作這個要么叫作那個, 就像有的稻粱叫作糍粑有的叫過橋米線, 有的或許還成了爆米花??墒亲罨|的部分還是那樣,糧食還是糧食,一如我們也還是要吃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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