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大國之間的新能源汽車攻防戰,硝煙正濃。
法國雪鐵龍的新e-C3電動汽車生產線,剛剛在斯洛伐克的特爾納瓦工廠開動。同一時間,裝載5000多輛比亞迪汽車的滾裝船從深圳港小漠國際物流港啟航,前往荷蘭的弗利辛恩港和德國的不來梅港。
在2023年,比亞迪超越特斯拉,成為全球最暢銷的電動汽車,出口量超24萬臺,同比增長3.3倍多。位于“匈塞鐵路”中途的匈牙利南部城市賽格德,正成為比亞迪的歐洲制造基地。
特斯拉可謂當代美國科技企業的典范,但該公司的大部分重要股東居住在中國,CEO埃隆·馬斯克還承諾“加強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僅本國龍頭電動車企“靠不住”,美國總統拜登近日還收到超過4700家汽車經銷商的第二封信,對方敦促他停止實施更嚴格的汽車尾氣排放標準,認為迫使美國轉向純電汽車“不切實際”。
汽車產業是經濟強國的標配,歐美國家呼喚新能源汽車多年,但要將其打造成優勢產業,環境、條件、能力和意志缺一不可。目前,中國、西歐與美國市場的電動車滲透率,分別超過35%、20%與10%。這個賽道涌入了始料未及的諸多新秀,令一眾歐美車企“卷又卷不過,躺又躺不平”,甚是躁動。
2024年第一季度投產的法國雪鐵龍新e-C3,承載著整個歐洲的希望。
歐洲電動汽車太貴了,平均零售價超過6.5萬歐元,而中國電動汽車的平均零售價僅略高于3.1萬歐元。法國消費者喜歡的比亞迪海豹,低配版售價4.5萬歐元。
C3是雪鐵龍的“招牌”,占公司銷量四成。電動版本新e-C3,搭載44千瓦時的磷酸鐵鋰電池,續航里程達320公里,起售價為2.33萬歐元。它的使命是幫助雪鐵龍實現5%的歐洲市場份額,以及年銷量100萬輛的目標。
雪鐵龍母公司、全球第四大汽車集團Stellantis,2023年投資116億元人民幣,拿到浙江零跑汽車約20%的股權。這個金額,是德國大眾集團投資廣州小鵬汽車金額(50億元人民幣)的兩倍多。
另一方面,法國是歐盟中激進的“貿易保護主義者”。其新能源汽車補貼規則,將所有產自中國的電動汽車排除在外。而在“沉默是金”的德國,燃油車是出口第一大類,中國市場對奔馳、寶馬、奧迪的銷量貢獻率均超過30%。但自2022年以來,德國流失大量外國直接投資,制造業指數低徊,同樣面臨“再工業化”的挑戰。
對中國新能源汽車展開反傾銷和反補貼“雙反”調查,為購買本土電動汽車的消費者提供補貼和減免稅,背后是歐盟焦灼的“去工業化”困境。
俄烏戰爭已進行至第24個月,歐洲能源成本較戰前大幅增加,歐盟工業發展的可持續性受到強烈沖擊。無論是歐盟《凈零工業法案》《綠色協議工業計劃》,還是德國《國家工業戰略2030》、法國“再工業化”計劃,抑或是“意大利制造”法案,都在工業化和綠色能源之間走鋼絲。
面包和環保之間,很多人不得不選擇面包。新年伊始,德國、法國、比利時和意大利的農民相繼把拖拉機開上高速公路,抗議“綠色協議”增加糧食的產銷成本。
根據英國脫歐貿易規則,2024年1月起,雙方將分別增加10%的電動汽車出口關稅(豁免條件為:占電池總價值60%、整車價值45%的零部件,在英國或歐盟選購)。由于雙方的電動汽車零部件自產率都不夠高,歐盟委員會近日宣布,該規則推遲3年實施。
英國首相去年宣布,將本國燃油新車的禁售令推遲5年實施,以與德、法先前的“2035年起禁售”政策保持一致。與此同時,德國、丹麥“放慢”碳減排節奏的風聲也愈緊。由于德國和意大利新近的反對,歐盟內部關于2035年全面禁售燃油新車的提議,也可能泡湯。
迄今為止,美國政府尚未確立“燃油車禁售期限”,但2022年8月美國頒布的《通脹削減法案》,卻一石激起千層浪。
根據法案,只有在北美組裝的電動汽車,才有資格獲得政策激勵。此外,汽車廠商想要獲得單臺7500美元的全額補貼,汽車電池必須達到在北美或與美國簽訂自貿協定的國家(包括日本韓國,但不包括歐盟)提取或加工組件的比例。
過去,美國汽車行業的產業政策主要采用限制進口、規定“國產成分要求”的措施;到2020年許多條款已成歷史,延續下來的政策主要包含兩方面:一是國內成分要求,即美國生產的零部件占制成汽車的比重—1994年生效的《北美自貿協定》,要求北美制造含量占62.5%以上,2020年重新談判并締結《美墨加協定》時,比重提高到了75%以上;二是25%的“雞肉戰爭關稅”(Chicken War tariff),確保重型卡車和皮卡在北美制造。
從產業鏈角度看,美國汽車裝配行業的趨勢,整體好于汽車零部件行業。
在區域影響上,美國投資吸引力變大,“虹吸”歐洲綠色工業,增大后者“再工業化”壓力,又“無意中”炒熱全球補貼競賽;美國向進口電動汽車征收27.%的關稅,迫使中國汽車商比亞迪、吉利和上汽取道墨西哥建廠,“曲線救國”。
美國熱情擁抱產業政策,一改此前新自由主義的“有效市場”宗旨,象征著一個新國際秩序的開端。
2023年4月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杰克·沙利文發表演講,聲稱要推翻“過于簡單化的市場效率”,采取路徑選擇、國家補貼等產業政策,以應對美國的“根本性挑戰”。
沙利文和現任國務院政策規劃司主任薩爾曼·艾哈邁德,曾合作完成一項有關美國經濟階層和外交政策的研究。研究調查了三個非沿海州的中產階級利益偏好,并提出與之對應的“以中產階級為中心的外交政策”。研究認為,制造業為沒有大學學位的人提供了躋身中產階級的最佳途徑,而美國貿易政策對該部分人影響極大,一旦(特別是中西部地區)制造業崗位流失,中產階級工人將面臨階層下滑。
拜登政府推出《基礎設施投資法案》《芯片和科學法案》《通脹削減法案》等一系列政策,目的都是進一步增強對本國特定制造業的扶持力度。
不遺余力推進“美國制造”,容易“誤傷友軍”:奧巴馬政府啟動“先進制造伙伴”計劃,高呼“買美國貨”口號,引起歐洲國家的抵制。特朗普政府時期,美國向歐洲鋼鋁、汽車等產品征收或威脅征收高額關稅,大搞貿易壁壘。
加利福尼亞州,美國最大的汽車市場之一,將從2035年起禁止銷售混合動力汽車和燃油汽車。包括紐約州、俄勒岡州在內的18個州均考慮制定類似法案,靠混合動力汽車稱霸的日本車企再遭沉重打擊。
而美國真正的難題,是“美國制造”和勞工受惠的矛盾。
電動汽車“不能輸給中國”,總統拜登到訪福特公司、試駕電動皮卡F-150,而不是特斯拉,充分證明政府所期待保障的基本盤。然而,制造成本和勞動人口如何在產業內形成優勢,目前看是未知的。
就像芯片巨頭臺積電、三星“受邀”來美國設廠,勞動崗位幾千到一萬個,根本無法拉抬上百萬藍領工人的就業頹勢。
今年1月中旬,中國公布出口“新三樣”—電動載人汽車、太陽能電池、鋰電池相關數據。其中新能源汽車出口120.3萬輛,同比增長77.6%,占世界出口總量的八成。
新能源汽車的產業模式,是將汽車從機械工業品轉變為電子產品,這顛覆了燃油汽車的權威地位。
內燃機車有兩大核心特征。一是機械化調校:發動機、變速箱和齒輪、曲軸之間的絲滑配合方面,很多“百年老店”都有獨門絕技。二是機械化組合:一個硬件對應一項軟件或功能,不同零部件機械式組合,構成一個完整產品。
而新能源汽車,或者說電動汽車的兩大核心特征,一是電機驅動,指標看峰值轉速、功率密度、轉換效率,電能直接轉換成機械能。二是硬件與軟件“解耦”,所有硬件驅動程序全部來自操作系統,操作系統則安裝在車規級中央處理器上。
芬蘭諾基亞手機被美國蘋果手機拉下神壇,正是由于機械工業產品被電子產品取代。如果想在諾基亞功能手機上玩《原神》,必須先安裝支持該游戲的零件,并跟隨供應商的能力和節奏制作。而電子產品靠一顆芯片打天下,絕大多數軟件都可以安裝在芯片上,任何第三方開發者都可以隨時提供服務,價值也集中在芯片上。
汽車行業正在上演手機行業的顛覆一幕。
首先,中國生產的永磁同步電機,能量轉換率最高可達97%,與國際先進水平相當。
其次,燃油車通常配備上百個芯片,每個芯片各管一塊。而電動汽車只需要幾十個芯片協同控制,功能迭代時,無需層層溝通Tier1至TierN,只需要升級操作系統。汽車中最具價值的部分,就是“中央處理器”芯片。以特斯拉為例,兩塊自研的FSD芯片,占據了整車芯片價值的61%;而歐洲巨頭英飛凌擅長的MCU芯片,其價值量占比僅有5%。
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的“趕超戰略”,思路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日本、“亞洲四小龍”的發展模式一脈相承。而美國、歐盟的“制造業焦慮”,其外來自中國的科技競爭和貿易壓力,其內則來自本國撕裂的財富階層—無論是世界銀行經濟學家米蘭諾維奇描繪的“大象曲線”,還是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揭示的工人階級停滯、中產階級萎縮和頂層富人暴增,都顯示西方世界的“不平等之問”高懸頭頂。
一個國家制造何種產品,不僅決定了該國當下的工業體系能夠制造何種其他產品,還決定了它未來的制造水平。政治家必須首先思考,如何最有效地將投資引向重要產業?哪些產業比其他產業更重要?
面臨汽車業變革的歐洲國家中,匈牙利可能最為左右逢源。匈牙利勞動力成本較低,處于歐盟市場“地理中心”,汽車制造“底子”雄厚,奔馳、寶馬、奧迪都在匈設有工廠。總理歐爾班提倡“向東開放”政策。2023年中國在匈直接投資達到76億歐元,是匈牙利接受直接投資總額的58%。中國新能源產業鏈中,比亞迪、寧德時代、億緯鋰能、蔚來汽車、欣旺達、華友鈷業、上汽集團等,均在匈投資建廠。隨著比亞迪賽格德基地的建成,匈牙利有望成為歐洲綠能汽車的生產中心之一。
也可以說,隨著新能源技術和產業鏈的集成化,當今汽車產業正從分散的全球化圖景,收斂成區域性的“垂直整合”綜合體—類比成企業,就像豐田變身為比亞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