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漢

每到春節,佩珍便會重新燙個頭發,讓身上的氣質發生某種復雜的突變。
在曼谷,想找到一家能夠完美燙出1970年代港式盤發的發廊,并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從曼谷老城區的深巷中,她目視前方,踏著穩重的步伐走出灰暗古老的街區,撲面而來的喧囂將她裹挾,像是一個從《花樣年華》中走散的穿越者,周遭的時空,出現了輕微的扭曲。她穿上紅色的外套,趕去參加下一個華僑商會的年會。
古老而繁華的唐人街,像是一個舊中國的活標本。古樸的騎樓,繁體漢字的店鋪招牌,數不清的粵菜館,販賣豆漿和油條的小門面,只賣旗袍和唐裝的裁縫鋪子—甚至還有賣古箏和竹笛的樂器店。
不遠處,便是香火旺盛的龍蓮寺,一座徹底的漢傳大乘佛教寺廟,在中國的網絡上卻一度因道教儀式“化太歲”而走紅。兩條平行的馬路之間,有許多極為狹窄的巷道,自發形成了一個個微型的小市場。根本不用淘寶(海外版)或者中國超市,各種中國的蔬菜、醬料、腌菜、蓮藕、糕點,在這里隨處可見。
到了春節臨近,唐人街便成為了紅色的海洋。所有的泰國人、中國人,或者泰國當地的華人,都會穿上紅色的衣服,到唐人街去逛一逛。
泰國女孩阿湄,便是其中的一員。阿湄有華裔的血統,但是這血統的“濃度”并不太高,經過四代人的生息與混雜,她早已不會任何一種漢語方言,對中國的認知,也僅限于一個并不遙遠,而又無比強大的模糊印象。
穿一身紅色旗袍,到唐人街去巡禮,與其說是一種久遠的文化傳統,毋寧說是一種與圣誕節相似的全民狂歡。每到春節,阿湄都會拿出自己多年前買的紅色“基礎款旗袍”。但是今年,由于她的中國留學生同學吐槽這種旗袍“在中國只有餐廳服務員才穿”,因此她對這件衣服多少有些意興闌珊。
她照著自己最愛的中國劇《陳情令》的樣子,在泰國本地的電商平臺Lazada上,買了一件紅色與綠色的漢服。衣服是中國山東曹縣生產的,漢字的標簽都沒撕下來。
阿湄早早來到老城區的一處網紅碼頭,形形色色的泰國青年早已占據了每一寸能夠被用來拍照的地方,她只能在人稍少的時候,才擺出姿勢,讓男朋友替她拍上一張。
碼頭早已荒廢,在100年前,這座名叫“火船廊”的碼頭,曾經是來自遠方的中國苦工在暹羅登陸的第一個海關,華裔富商將碾米廠也建在碼頭和口岸的中間,以此節省招工的難度。
碼頭的不遠處,家樂的項目,正在如火如荼地籌備著。家樂是來自中國大陸的“90后”,在所有泰國可以被列入“華人華僑”的人群中,她是最新的一群。大學畢業后,她來到泰國一所中英文雙語授課的商學院攻讀工商管理學碩士,并在畢業后加入泰國當地一家零售業巨頭,擔任中國市場部門的一名助理。
家樂的出現,讓曼谷的“年味”變得更時尚,更與時俱進,從一個1944年的中國新年,一步跨越到了2024年。
在她的建議下,一所湄南河畔的大型百貨商場,成為了龍的海洋。一座三層樓高的“龍門”矗立在濱河碼頭的中央,商場的入口處制作了4條幾十米長的巨龍,按照《哪吒鬧海》里四海龍王的配色,飄然欲仙,似乎只需要一聲令下,便會扶搖直上,飛龍在天。
在家樂的牽引之下,曼谷第一次在春節期間,應用了“VR技術”。只要掏出手機,便可以看到活生生的龍,在商場和酒樓的外壁上蠕動,在天宇之下飛翔。
除了街頭,泰國在春節時的“年味”,很大一部分來自各種各樣的年會。
泰國華人社會,按照不同的地域等,被劃分為大大小小的上百個“商會”。每到歲末年關,各種商會就會開始舉辦宴會,換屆選舉,相互拜訪。整個曼谷帶有會場的大酒樓,早早被華僑社團給預訂一空。
由于每個人身上的身份往往是混雜重疊的,因此每個人都會去好幾個不同的宴會和年會。從一個餐廳,去到另一個酒樓,遞上名片,上臺發言,從一個觥籌交錯的夜晚,走向另一個花團錦簇的會場。
宋依,是泰國華僑界著名的女主持人,每到一年的這個時候都會特別忙。她會為那些盛大的華人活動,拉贊助,當主持,為主辦方聯系節目,以及多請幾家發稿報道的媒體。
每一個僑社年會的模式,都差不多。主辦方會請來泰國的一個政要或者將軍來充當大會主席(政要的級別視僑團和其掌門人的影響力而定),再請一個中國駐泰大使館的外交官(大使能請到最好,實在不行的話,僑務參贊也行),以示泰國華人華僑“忠于本土,心系祖國”的微妙意涵。
漫長的發言環節后,一道道美味的粵菜和潮汕菜,開始在每一桌上流轉。人們開始頻頻起身,向自己認識的人,或者想要搭訕的人,敬酒。
商會的老主席,會將印信鄭重轉交給下一任繼任者,中泰兩國重量級嘉賓紛紛鼓掌祝賀,而商會中一些財大氣粗的會員,甚至當場會捐贈上百萬泰銖。
宋依出生在中國,上世紀80年代末來到泰國,但是至今仍不太會說泰語。不過,甜美的歌喉,以及當年如明星一般靚麗動人的容貌,讓她成為了泰國華人界的知名人物。
如今,宋依雖然容顏不復,但是憑借著多年行走僑社江湖所積攢下來的聲望,依舊是泰國僑社大大小小的慶典聚會的常客,幾乎每一次這樣的活動,都會請她來當主持人。如果活動包含晚宴,那么還會讓宋依獻唱一曲。她每次必唱的曲目,是烏蘭圖雅的《套馬桿》。
在泰國華僑的斷代史中,宋依這樣的人,承前啟后,一頭連著那些在泰國生活了幾代人的老華僑,一頭連著那些來泰國不到幾年的大陸年輕人,成為了兩代人交流與銜接的橋梁。每一個春節,都是她閃耀無雙的舞臺。
春節的泰國,不同時代的“中國”,在這里不期而遇。
在曼谷,每次到了春節,你可以感到一種混雜與斷層,同時感到熟悉抑或陌生。不同年代的中國人,乘著歷史的浪潮登陸泰國,將不同時代的中國,混雜地呈現于同一時空的泰國。因此,這里不是中國。
但是從某種角度來說,這里比中國,要更中國。在這里,不同歷史階段的中華文明,以一種和諧而又彼此交融的方式,出現在你眼前;在春節—這個中國文化最為濃墨重彩的時刻,顯得更為瑰麗而斑斕。
第一種中國,是“原版”的中國—確切地說,是從晚清到新中國建立以前這段時間,中國華南地區的復刻。
從清代晚期,到冷戰前夕,大批中國移民從廣東潮汕、海南、云南、廣西等地向泰國遷徙,將大量先進的文化、藝術、生活生產工具帶到近代暹羅,徹底改變了暹羅民眾日常的生活面貌。很多泰國日常飲食(如“泰式炒面”“泰式炒飯”“叉燒飯”“豬腳飯”)實際上都是華人移民的產物。
這群華人移民,甚至從血統上改變了泰國的民族結構,締造了現代200萬至600萬的華裔族群。而即便是所謂“泰族人”,也多多少少有一些華裔血統。這一點,決定了泰國人對中國文化曖昧寬容的態度,他們并不將“中國”視作一個普通的外國,也不將華人的語言、文化、節慶當成一個少數民族的小眾節日。中華文化,存在于整個泰國的文明血脈之中,早已難分彼此。
冷戰時代,泰國軍政府開展文化清洗運動,禁止華文教育,嚴格限制中文報刊,勒令華人改泰文姓氏。長達十余年的禁絕,讓泰國境內的華人語言文化傳承,出現了明顯的斷層。而這一時期,由于中國大陸的政治劇變,百年來的華人移民浪潮戛然而止,泰國華人文化成為了一個真空之中的歷史孤島,失去了變革的動能,也因此較為完好地被保存了下來。
當1990年代,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的游客大量來到泰國時,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古樸的泰國。語言雖然斷層,但是飲食文化、宗教信仰、生活習慣、藝術品位都頑強地保存了下來。至于普通的泰國人,則熱衷于參與華人文化的節慶狂歡,并逐漸將其視為泰國當代文化的一部分,形成了“非華人國家,卻全民過春節”的文化奇觀。
2010年之后,隨著中泰經濟文化交往的深化,大量新時代的中國人到泰國經商、留學、務工。這些長居泰國的、“最新版”的中華文化攜帶者,為泰國華人文化注入了新鮮的血液。于是,此后的十年,這批中國人帶來了微信、淘寶、螺螄粉,中國制造的手機、電視、短視頻APP、麻辣火鍋、電動汽車,用最新潮的方式接待著源源不斷進入泰國的中國游客。
他們,為泰國中華文化的萬花筒,補上了最后一筆亮色。
你如今在泰國,看到的一些和中國境內頗為同步的新奇玩意兒—漢服、旋轉火鍋、裸眼VR、短視頻網紅、直播帶貨的主播……都是他們帶來的。
入夜的曼谷,變成了一個更有魅力的城市。古老的唐人街,搭建起了巨大的社戲臺,請來潮州劇團班,通宵達旦地演出。身穿紅色旗袍的佩珍,坐在丈夫身邊,觀看著那些逐漸已經無人懂得欣賞的戲文和臺步。舞龍舞獅的鼓點,從街角的店鋪那里傳來。來自歐洲的游客被這一幕的異域風情迷醉,目不轉睛地拍著視頻。
舞臺上方,是正在等候登臺的宋依。今天她又被潮州會館請來為新春演出做主持人,并且還能在舞臺上唱她最愛的烏蘭圖雅。
十公里之外,曼谷暹羅新天地,五條碩大的巨龍在湄南河畔展示著自己熠熠生輝的鱗片。無數泰國人、中國人,來到這里參加一個“漢服點亮曼谷”的活動。
這個活動的策劃人之一,年輕的家樂,正在現場緊張地布置布景中最關鍵的“龍門”。穿著漢服的青年男女中,有阿湄和她的三個閨蜜,她們興高采烈地拍著視頻,準備將這段視頻上傳到來自中國的TikTok。
歷史,與現實,在這里絢爛地交匯。在春節的曼谷,幾乎所有人都會穿紅色的衣服。人們等待著,詩琳通公主一年一度的巡游。今年,已經是第23年了。古老的唱腔,和新潮的舞步、“恭喜你發財”的劉德華、“甜蜜蜜”的鄧麗君,在同一個燈光照耀的舞臺上,繽紛上演。
人聲鼎沸的耀華力路、輝煌路、石龍軍路、火船廊,都可見紅色的人群。穿著漢服的女子,看不出是什么國籍,她們是佩珍、阿湄、家樂、宋依……是每一個時代的中華浪潮,在東南亞的土地上,春去秋來的印記。
烤生蠔、干炒牛河、麻辣火鍋的香氣,在黏稠的夜空中,交織成一道絢爛的焰火。這里,是新春的泰國。萬國的游人,在東南亞華人文化濃郁駁雜的年味中,一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