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個日夜 無數次夢回
——訪《浙江日報》原副總編輯遲全華

文_本刊采訪組

人物名片：遲全華，1958年生，山東諸城人，中共黨員，高級編輯。1980年畢業于杭州大學。畢業后歷任《浙江日報》記者、副主任、主任、總編輯助理、副總編輯，兼任《錢江晚報》總編輯。曾被借調到中央政府駐港聯絡辦，擔任香港《大公報》副總編輯。采寫或組織實施的戰役性報道多次獲全國和浙江新聞獎，屢受省領導表揚。1994年獲范長江新聞獎提名獎。2009年9月調任浙江省社會科學院院長。2018年3月任十三屆浙江省人大常委會委員、省人大農業與農村委員會副主任委員。2023年3月退休。

起點

問：您好！我們知道，從上世紀80年代起，您在浙江日報社工作了近30年。能談談您在報社工作期間，都有哪些主要的收獲嗎？

答：我剛進報社時22歲，離開報社時51歲。我在報社度過了最好的年華。談到收獲，我想首先是報社培育并定型了我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報社的前輩們言傳身教，教我做人、做事。大家常說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包括民主、公正、平等、敬業、誠信，等等，這些當年在報社都是蔚然成風的，我受到長期的熏陶。這對我后來為人做事起到了“扣好第一顆扣子”的作用。

另一個收獲也是我終身受用的，就是有幸結識了許許多多的好同事，后來許多都成了朋友。雖然我離開報社10多年了，但其中不少人，直到現在還有交往。他們給了我許多幫助、支持，也給了我許多快樂。

問：剛進報社時，用現在的話說，您也是一個新聞“小白”吧？能否結合早期新聞作品的采訪與寫作，談談您是如何從一個“小白”成長為一個成熟的新聞工作者的？

答：和每個人一樣，早期的作品肯定與早期的人一樣，都是相對稚嫩的。隨著時間的流淌，作品才會隨著人的成熟而慢慢成熟起來。我感覺，采訪與寫作的技巧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要從前輩的身上，有意識地去體會和養成優良的新聞采訪與寫作的作風。我對自己在初入職時參加采寫的3篇新聞報道，至今有著深刻的印象，它們對我后來的新聞生涯產生了“定盤星”的作用。

一篇是我正式加入浙報后采寫的第一篇稿件，標題是《余姚放寬竹區經濟政策成效顯著》，刊登在1980年8月27日的《浙江日報》一版，是我與同事一起采寫的。寫這篇稿件時，我們兩個小記者，按農村組組長杜加星和編輯胡冠平的要求，整整修改了7遍，仍未通過。最后是胡冠平“采訪”我們，然后根據我們的訴說，他動手重新寫了一遍才刊登出來的。這使我深深體會到了浙報嚴謹的作風，也使我對浙報領導和前輩愛護后人的風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實說，當改第7遍時，我已經嚴重懷疑自己適合不適合當記者了，對未來都產生惘然感了。是領導和前輩們對我們“不放棄、不拋棄”，給我們以幫助和鼓勵，才使我堅持了下來。這篇報道從采寫到發表的過程，讓我學到了“嚴謹”二字。一位老編輯曾經對我說過：“今天我們采寫的新聞，就是明天的歷史。我們采訪和下筆時，要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意識?！蔽疑钍芙逃?/p>

第二篇報道是一組系列報道，發表于1982年七八月間。當時，農村組的老記者張令生，帶著我去青田縣采訪農村改革。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當時的省委領導親自定的報道選題。那個時候，省內對農村普遍實施包產到戶的政策還有不同的聲音，而青田縣當時是全省最貧困的縣之一，省里同意青田縣實行包產到戶，成效非常顯著，3年增產的糧食，超過了前29年糧食增產的總和。我們在青田縣采訪了35天，走遍了每一個鄉鎮（那時叫公社），寫了8篇報道和幾篇內參，宣傳和總結了包產到戶政策的好處，對后來包產到戶在全省農村推開，產生了積極的影響。讓我感受最深的是，張令生能帶著我在一個縣里蹲點采訪35天，走遍每一個鄉鎮，與無數的農民和農村基層干部交談。這樣的深入采訪對我教育很大，也對我后來的采訪作風產生了深刻影響。記得當時張令生對我說：“我們這次采訪非同尋常，可以說肩負重任。包產到戶到底好不好、能不能在全省全面推廣，在一定程度上就看我們能不能全面掌握青田縣實行包產到戶后的真實情況，能不能真實地了解到農民和農村基層干部的心聲。要做到這一點，就得下決心沉下去?！边@次采訪，讓我學到了“深入”和“求真”兩個詞。

遲全華任記者后的第一篇見報稿《余姚放寬竹區經濟政策成效顯著》，刊登在1980年8月27日的《浙江日報》一版

第三篇報道，是發表在1983年6月29日浙報一版的《新安江水庫昨日開閘泄洪》。這次采訪，有兩點是我終生難忘的。一是當天上午接到省有關部門要求報社安排記者去新安江水庫采訪泄洪的通知后，報社領導非常重視，親自安排了總編輯使用的一輛“華沙”牌小轎車，送我和攝影部的前輩徐永輝、程學武去建德。當時大雨如注，我們的車行駛在桐廬縣境內的沿江山道上時，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突然發現前方右側的山上，滾下了一塊如桌面大小的大石頭，眼看就要砸到我們的車了！我叫了一聲“有石頭！”司機楊師傅也發現了，但他沒有踩剎車，而是狠踩一腳油門，我們的車子一下沖了過去，這塊大石頭緊擦著我們車的車尾，滾進了山道下滔滔富春江中！我后來想，幸虧他的技術高，沒踩剎車，如果當時一腳剎車的話，我們就肯定被大石頭砸中，滾下江了。這天采訪結束返回報社的途中，我們在富陽境內又遇上了洪水，我下車蹚水去察看，見水已經沒過我的膝蓋了?！叭A沙”牌小車的底盤非常低，肯定過不去了。正想往桐廬方向退回去，卻吃驚地發現，后面公路上洪水已經漲得非常深了，退不回去了！當時天快黑了，雨仍然很大，四周沒有村莊沒有人，怎么辦？這時徐永輝說：“我想起來了，這旁邊山里有一家工廠，我來采訪過。我們趕緊往山上跑！”車子掉頭上山，總算逃出險境。這讓我對記者這個職業有了新的認識：這是一個有危險性的職業。你要想成為一名合格的記者，就必須具備一個重要的素質，就是“無畏”。

這篇報道第二個讓我終生難忘之處是，我寫的報道中提到，新安江水庫泄洪是“為確保水庫大壩安全和正常發電”，還把這句話做到了肩題里。當時在現場參與指揮泄洪的省水利廳老廳長徐洽時，曾經參加過新安江水庫建設的勘測和設計，他對我寫的這句話非常有意見，說水庫大壩是絕對安全的，泄洪主要是為了降低上游水位，減輕上游的抗洪壓力。同時，我在稿件中寫到了“緩緩將重320噸的五號閘門吊起”，實際重量是76噸。徐老的批評，讓我記了一輩子。這次采訪與寫作給了我一個重要的教訓，就是自以為是與輕信、粗心，是記者最大的“敵人”。

敢為

問：您說的新聞采訪與寫作優良作風的養成，非常好，會給年輕記者們以深刻的啟發。另外，我們聽說您曾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兩次獲得過報社“總編輯嘉獎令”。能說說具體的情況與經過嗎？

答：其實這兩次獲獎的報道，都不是“規定動作”，而是我的“自選動作”?？梢妶笊鐚膭钅贻p記者創新思維、敢想敢做，是非常認真的。第一次獲獎，是在1984年。當時我們農村組研究策劃慶祝新中國成立35周年的報道時，領導鼓勵我們年輕記者出點子。我就提出了一個設想，就是去浙江最偏遠的地方采訪，看看那些離城市最遠的地方，改革開放以來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農村組的領導給了我支持和鼓勵。我對著浙江地圖，選了浙江最東面的住人島嵊泗縣嵊山鎮、最西面的開化縣蘇莊鄉、最北面的長興縣丁家橋鄉、最南面的蒼南縣南關島這4個點。那時交通不便，特別是去嵊泗、開化、蒼南這3個地方，都是當天無法到達的。后來寫了一篇題為《天涯何處無芳草——走訪浙江的東南西北》通訊，報道了這4個地方改革開放以來發生的深刻變化，《浙江日報》在9月20日第二版以一個整版的篇幅予以發表，社會反響很好。當時的總編輯鄭夢熊，親自簽發了報社第一個“總編輯嘉獎令”。記得嘉獎令中有一句話，是表揚我“不畏艱苦”。其實我就是一個喜歡東奔西走的人，行程雖然有點艱苦，但當一個人在做他喜歡做的事情時，是不會感到艱苦的。

另外一次也是我提想法，然后得到了農村組領導的全力支持。這是一組系列報道，主題是“金色的浙江海岸帶”，共6篇，發表于1985年四五月間。當時大家對農業農村比較重視，對海洋資源的認知還不充分。我因為跑過不少沿海鄉鎮和島嶼，覺得浙江的海洋資源非常豐富，開發利用得當的話，對推動浙江經濟發展是非常有利的。于是我選了海洋的旅游、港口、灘涂、能源、漁業等資源作重點采寫。稿件發表后，引起了省委、省政府的重視。當年開全省農村工作會議時，省里要求報社把這6篇報道打印后送去，作為會議的參考資料分發。當時我參與了這次全省農村工作會議的報道工作，有關省領導看到我在現場，就專門安排了半天時間，讓我在一個座談會上給大家講講對海洋資源的認識。后來，總編輯鄭夢熊又給我發了一次“總編輯嘉獎令”。如今浙江的海洋經濟發展已經走在了全國前列，特別是我在這組報道的第一篇中提出的“‘世界第一港’會出現在浙江嗎”的期盼，已經化為現實。我為自己曾經為之付出過一點努力感到欣慰。

深情

問：我們讀過您寫的一些人物通訊，感覺您的筆端常飽含深情，而且故事性很強，很感人。能否介紹一下，您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這種風格是怎樣形成的？

答：記者的筆端有沒有深情，往往與記者自己有沒有被受訪者所感動有關。而這一點，又與是否真正深入基層、貼近群眾密切相關。我曾多次體會到這一點。

記得1991年初夏，有一次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又走了一段山路，來到位于浙中大山深處的仙居縣曹店水文站采訪。這個永安溪上第一站，是一個“夫妻水文站”，站長是伍祥元，站員便是他的妻子沈玉荷。我被他們的故事感動得幾乎流淚。

1991年6月，遲全華（右一）采訪仙居曹店水文站

在他們的腳下，這條名為“永安”的溪流，其實名不副實，因為這條溪在汛期經常發洪水。溪的下游，便是仙居縣城和臨海市，幾十萬畝的莊稼，上百萬人口。當地有一句話，叫做“天仙配，大田圍”，說的就是在汛期，天臺縣的始豐溪與仙居縣的永安溪一旦發洪水，匯合到臨海就會造成大田一帶洪澇泛濫。下游千鈞，系于這個水文站一發。一個洪水之夜，伍祥元正在打電話報水情，猛聽得觀測場傳來“轟——嘩”兩聲，他扔下電話就沖進暴雨中。似山崩石滾沖進水文站的洪水，剎那間便撕去了半個觀測場。伍祥元卻迎頭而上，沖進觀測場，拖起了雨量筒。兇猛的洪水一下子將他擊倒。水文站里響起了他的小女兒芙蓉撕心裂肺的呼叫：“爸爸！”沈玉荷一驚，也沖了出去。只見伍祥元從洪水里鉆了出來，扛著雨量筒，攀上屋頂，重新用鐵絲固定住，繼續測雨量。

一年夏天，山洪把寧靜的小溪變成了無情的猛獸。咆哮的洪水不時挾帶著大樹、家具甚至禽獸尸體急流直下。到凌晨1點，水文站已被洪水包圍。周圍的農民早已撤到村后的山上去了，洪水圍困區里只剩下他們3人。芙蓉好怕呀，哭著抱住媽媽，要她拉上爸爸一起逃出去。媽媽卻從口袋里摸出所有的錢，說：“芙蓉，逃命去吧。這十幾塊錢你帶著。等洪水退了，如果沒人照顧你的話，先買點蘋果、餅干。爸爸媽媽都不能走……”“如果沒人照顧你的話”這句話，就意味著夫妻倆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就在電話線桿即將被洪水沖倒前的幾分鐘，這個水文站終于向山下報出了準確的洪峰流量、流速，為疏散下游危險地帶的群眾贏得了10個小時的時間!

1990年的秋天，臺風不斷，洪水頻發。伍祥元正好有事出門，上級派了兩位同志到站支援。三天三夜熬下來，臺風退去了，兩位疲憊不堪的支援人員撤回了?？僧斕煲估铮┯暝僦粒蛴窈梢粋€人忙著測量水位、雨量、流速，忙著計算，忙著發水情電報，接不斷打來的詢問水情的電話。一天連續工作24個小時，再加上長時間的暴雨澆身，沈玉荷感到快要支撐不住了，就在蹲下仔細觀測水位后站起的一剎那，她一下昏倒在地。洪水在無情地漲，暴雨在無情地澆。沈玉荷在大雨淋澆下醒來，掙扎著回到站里，報出了水位警報。由于山路被洪水沖斷，支援人員上不來，沈玉荷拼了一天，再撐了一天，終于，她咳血了，一口、兩口……可她只是用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跡，依然在暴雨中奔來奔去，依然咬著牙吃力地搖著沉重的手柄測量洪水流速。第七天，洪水退去了，沈玉荷也倒下了，急性肺炎使她處于昏迷狀態。老伍趕回家來，妻子已奄奄一息。趕緊送到醫院，不明就里的醫生聽說她已經咳了4天血了，氣得罵老伍:“為什么拖到現在才送來？不知道急性肺炎要死人的嗎！”

我問老伍:“一個雨量筒值多少錢？百來元吧？為什么舍命去搶？”老伍正色道：“水文觀測24小時不能中斷。只要我人在，這站就在，記錄就在！”

我問沈玉荷:“上級規定水文站的人員在緊急情況下可以撤離，你們為什么不撤?”她說:“我們走了，誰向山下報警？”

我問芙蓉:“你是怎樣看你的爸爸媽媽的?”她說:“我過去并不理解他們?，F在我覺得，我的爸爸媽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我聽著他們的故事，合上了筆記本。我想，用不著記了。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對夫妻的故事。

1987年的初夏，我去完成另一個“自選動作”，就是去采訪浙江海拔最高的學校、水電站、氣象站、林場、電視差轉臺、郵路，它們分別在龍泉、慶元、臨海、臨安、遂昌的深山里。我要寫一組名為《高高的山上有一群人》的系列報道。當時我想，這些人在大山頂上默默無聞地為我們這個社會做著貢獻，應該讓大家了解他們的事跡。沒想到的是，當我爬上這一座座山之后，最先被感動的是我自己。臨安的西天目山頂，有著浙西北最高的氣象站。由于位置的特殊性，它承擔了國際氣象資料收集與傳送的任務。那時，通信條件還比較落后，氣象站獲得的觀測資料，在規定的時間要通過一臺“搖把子”電話機準時口授到山下的郵電局，再由郵電局拍發出氣象電報。也正由于它太高了，所以，這里的雷暴特別多，而且特別強。站里的年輕人告訴我，有一天，正是要發“國際報”的時候，一大塊烏云翻滾而來，接著便是一串串驚雷在氣象站的屋頂炸響!值班員小高正搖著電話要發“國際報”，一聲雷炸過，小高被炸出了兩三米遠!他爬起來又撲向電話機，又是一聲雷，他渾身像觸了電似的又被彈開。這時，電話線的保險絲被雷炸斷了，一個小伙子沖上去換保險絲，又被雷炸開!沒有誰下命令，幾個小伙子排好隊，炸倒一個，沖上去一個；再炸倒，再沖上去，直到把“國際報”發出!

我感嘆道:“這也太危險了吧！”一位年紀比我小的值班員說:“危險誰不知道？但這可是‘國際報’，關系到我們國家的聲譽!”

當時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當一個人覺得自己是在為國家的榮譽而工作，連自己的安危都毫不在乎時，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境界?

在遂昌縣，我遇見了在浙江最高郵路上走了幾十年、行程相當于繞地球4圈的鄉郵員傅法榮。那時，南疆有戰事，一位住在青云居村(聽這村名，就可以想象這個村是在一座多么高的山上)的老媽媽，天天問老傅有沒有她兒子從南疆部隊來的信，可是老傅只能遺憾地對她搖搖頭。日子長了，老傅有些怕見這位老媽媽了，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似的。終于有一天，他從一大堆來信中驚喜地發現了一封寄給這位老媽媽的南疆來信!可這時，他已停郵兩天了，因為下起了大雪，山路上已無法行走。然而，為了這封信，他出門了。在最陡峭的山坡上，人已無法直立行走，老傅就開始爬行，漫天大雪中，一個人懷揣著一封信，艱難地爬著，一直爬進村口。老媽媽簡直不敢相信在這大雪天，自己盼望已久的信會從天而降，她喜極而泣，只顧看信，竟忘了要好好謝謝老傅。老傅完成了他認為是讓自己最開心的事，心中充滿歡樂地下山了。

我對老傅說:“真不容易。換一個人，恐怕此時是不會上山的?！彼麉s不以為然:“只要你意識到，當你吃點苦卻能給別人帶去快樂和幸福時，你會去的?！?/p>

我從事新聞工作這么多年，這樣平凡而動人的故事，聽到了許多許多：在臨海括蒼山米篩浪峰上的電視差轉臺里，正是春節萬家團聚的時候，堅守在這里的工作人員由于大雪封山，給養送不上來，餐餐以醬油過飯。那天夜里，雪越下越大，竟然把整幢房子給埋住了。屋子里嚴重缺氧，里面的8個人昏沉沉地醒不過來了。要不是住在小廚房里的那位炊事員起得早，一屋子的人可就都“沒”了。

在采訪中，許許多多故事中的主人翁們，讓我感動，他們令我肅然起敬、感慨萬千。當你聽到這樣的故事后，還愁寫不出動人的報道嗎？我感到，如果寫不出的話，只是因為我們離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不夠近。

追蹤

問：聽說您曾經跟蹤采訪磐安縣4個孤兒很多年？能否說一下當時的情況？

答：那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的事情。1985年12月，報社編委會決定，在全報社抽調9名記者，分別深入5個貧困縣，做蹲點采訪，要求選擇一個貧困村蹲點7天，再選擇一個貧困鄉蹲點7天。我與工交部的記者過自幸去了磐安縣仁川鄉下石崗村蹲點。進村的頭天晚上，外面刮著風下著雨，我們在房東家與鄉親們聊天。在飄忽的油燈光影下，我發現人群中有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赤腳穿著一雙草鞋，身上只穿了兩件單衣。這是大冬天啊，而且在海拔400多米的山上，他該有多冷?。∥野阉礁?，問他叫什么名字。他笑著告訴我說，他叫曹正傳。我摸著他單薄的衣服，問：“冷嗎？”他又笑了笑：“不冷，習慣了?！睙狒[的屋里一時無聲。村黨支部書記曹祿根介紹：“他是村里最苦的孩子?！眱赡曛畠?，他的奶奶、母親和父親都病故了，家里有4個兄妹，18歲的老大正傳，撐起了這個家。

我們去了他家，掀開米缸，是空的；摸摸灶頭，是冷的。冬天里的床鋪，墊的是稻草，蓋的是一條已經破得像漁網的棉絮。鄉親們告訴我們，他家一日三餐吃玉米、番薯，11歲的小弟弟實在咽不下去，丟下飯碗就哭著喊媽媽?！安怀阅阆腽I死?。　闭齻饕贿吙抟贿叴蛐〉艿堋?/p>

當時得知村里已十多年沒放過電影了。我們幾個人湊了錢，請縣里的電影放映隊上山來放一場電影，村里就派正傳的大弟弟下山去把電影放映機挑上山來。我們很生氣，問村干部，這么重的放映機，這么高的山，怎么可以叫一個才16歲的孩子去挑上山？正傳忙拉住了我們，說是村里照顧他家，因為挑放映機上山有點報酬。我們無言。

記得那次下山后，我向縣里一位副書記說起這事，他臉色都變了：“你等一下，我叫民政局局長也來聽。我立刻上山去！”

回到杭州，我向報社編委會領導匯報了這件事，總編輯鄭夢熊要我把這戶人家作為扶貧的聯系點。因此，我常常記掛著這四孤兒。雪花飄滿天了，不知縣里承諾的扶貧棉被有沒有送去？知了鳴枝頭了，就去信問縣民政局有沒有給他們送去蚊帳?？h里的同志給我來信說：“都送去了?！辈粌H被子、蚊帳、錢，縣領導和民政局局長還自己掏錢給孩子們買了過年的豬肉，給小弟弟周正買了新書包，書包里有許多本子，還有一個鉛筆盒，盒里有鉛筆、橡皮，連一把小小的卷筆刀，都給想到了。大雪封山，縣領導硬是踏著盈尺的積雪去看望四孤兒，把扶貧的東西送上山。

我們寫了報道，披露了下石崗村的情況，里面提及“四孤兒”，引起了各級政府和社會各界的關注。一年過后，山里人捎信到杭州，說四孤兒生活大變樣了。1986年的冬天，我再次上山探望他們。正傳告訴我，縣醫藥公司的同志特意送來100元錢，鼓勵他發展藥材生產；省政府辦公廳和機關事務管理局的同志趕來，幫村里修復了柴油機，還培養正傳當了機手；縣民政局為老二正生聯系了工作單位，使他成為省城的一名工人。從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州到省內許多縣市，許多素不相識的人給四孤兒寄來了錢。一些匯款單上注明著：“給老三月琴買件新衣服”，“給老四周正交學費”……感動之余，我寫了關于“四孤兒”的第二篇報道：《一枝一葉總關情——再訪磐安縣仁川鄉下石崗村“四孤兒”》，發表在1986年12月13日的《浙江日報》二版上。第二天鄭夢熊總編碰到我就批評：“怎么沒有事先告訴我？完全應該發一版頭條！”

又過了5年。1991年初，正傳寫信給我，說家里造新房子了，請我有機會去看看。接信后我非常高興，就在這年的元宵節又一次去了下石崗村。正走在半道上，同行的村干部忽然叫了一聲：“呀，剛才與我們擦身而過的，就是老三月琴啊！”忙回首，卻怎么也不敢相信，這位燙著頭發、穿著紅格子呢上衣的姑娘，就是當年的那個穿著破衣服、為了養家天天上山砍柴、滿手老繭的13歲小女孩。

遲全華所寫通訊《今日四孤兒》發表于1991年3月21日《浙江日報》頭版頭條

進了家門，我們掀開了米缸，滿滿的；摸摸床上的墊被，厚厚的。菜櫥里有雞蛋、筒子面、魚、肉。正傳和在家的小弟弟周正，都穿著毛線衣，正傳還穿著一雙挺時髦的運動鞋。新房是兩層樓的，剛結頂。正傳說：“去年承包了茶園，又種了藥材、糧食，外出做了幾個月的工，共收入了1300多元。大弟弟正生和妹妹月琴去年也在外做了幾個月的工，日子好多了。父親生病和去世時欠下的1000多元債快還光了；造房子借的錢也還光了?！苯衲晁蚕牒昧耍赂泓c蠶桑、香菇。有鄉親插話道：“正傳正準備討老婆呢！”又惹出笑聲一片。正說著，月琴捧出了幾大碗雞蛋面，上面還蓋著大塊肉，又從櫥里拿出了一瓶酒。我們連忙推托，想走，月琴不高興了：“不能走，一定要吃！”正傳邊斟酒邊說：“以前我沒東西待你，今天這碗酒，你非喝不可！”我們深為四兄妹的今天而高興，“好，喝！”

回來后，我寫了通訊《今日四孤兒》，這次老實了，寫完后就向總編輯報告，后來發表在當年的3月21日《浙江日報》的頭版頭條。

在1994年初，正傳來信，說他要結婚了，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出席他的婚禮。之前他來信告訴過我，新娘子是金華城南曹宅鎮的一位姑娘，當年看了我寫的報道后，就主動寫信給正傳，鼓勵支持正傳。后來他們見面了，再后來就正式確定了關系。聽說當年的“窮孩子”要結婚了，我非常激動和興奮，便去了金華曹宅鎮，參加正傳的婚禮。看到西裝革履的正傳和布滿了新家具及各種家用電器的婚房，我非常感慨：才過了9年，在黨和政府及社會各界的幫助下，在正傳四兄妹的努力下，一個曾經一貧如洗的家庭，完全脫貧了，走上了致富的道路?；氐胶贾荩揖蛯懥送ㄓ崱读粝抡媲閺念^說——〈今日四孤兒〉續篇》，發表在當年1月10日的《浙江日報》上。當天因為一版稿擠，放不下這篇近4000字的稿件，就安排在了第四版。江坪總編輯決定，在第一版為這篇通訊發一條導讀和內容提要。

至此，我完成了9年前報社領導交給我的把這戶人家作為長期跟蹤的扶貧聯系點的任務。我感到，這戶人家那些年的經歷，是整個國家扶貧攻堅的一個縮影。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在改革開放中，農村所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曾親身經歷了這個時代，并作為這個變化的一名歷史記錄者，感到非常榮幸。

受教

問：您說的這些，確實讓我們很感動。另外，我們知道，您在浙報工作期間，曾跟隨多位省領導去基層調研，寫了很多具有指導性的報道。省領導的工作作風對您的成長有影響嗎？

答：上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受報社委派，我多次跟隨李澤民書記、沈祖倫省長、葛洪升省長、萬學遠省長、許行貫常務副省長等省領導，到省內各地調研，負責采寫新聞報道。這些領導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以人民為中心”，凡事先替群眾著想，而且非常親民，對群眾非常和藹。這與他們往往對省級部門和市縣主要領導干部要求非常嚴格形成對照。跟隨他們調研采訪，我時時感受到那是一次又一次受教育的機會。他們的一言一行，經常感動著我，當然也影響著我。這里我只講前不久去世的老省長沈祖倫的一件事。

1992年7月5日傍晚，我接到通知，說沈祖倫同志要去蘭溪抗洪救災第一線，要我隨行采訪。我到了沈祖倫的辦公室，見他正在打電話，聲音很響地在批評人。我就退了出來，來到他秘書的辦公室。這時我才知道，省委辦公廳出于安全考慮，稱杭州至蘭溪的公路已被洪水沖斷，車子過不去，建議沈祖倫不要去蘭溪。他打完電話，就來到秘書的辦公室招呼我：“你到我辦公室來。”我以為他要跟我談采訪的事，就隨他進了他的辦公室。他讓我坐在沙發上，說：“我已經讓他們聯系部隊了，看能不能安排直升機去蘭溪。你坐在這里，先看看報紙。我這里有空調，秘書的辦公室里沒空調?！币幌?，讓我很感動。過了一會兒，電話鈴響了，辦公廳領導向他報告說，部隊反饋，由于此時下著暴雨，直升機無法起飛。沈祖倫可能也知道，一定是部隊的領導為他的安全考慮，就在電話里大聲說：“直升機飛不了，小車去不了，你給我派一輛大卡車！今天晚上就是坐大卡車，我也要到蘭溪去！”這句話又讓我一陣感動。后來辦公廳派了一輛中巴送領導至災區。

第二天一早在蘭溪災區現場慰問了受災群眾后，聽說衢江右岸的金華縣羅埠鎮有數千人被困在洪水中，他當即趕去。當地干部向他匯報說，灣田村進水，最深處達5米，群眾已被轉移到高處。他執意要乘沖鋒舟進村去看望群眾。剛離岸不久，一個浪頭打來，沖鋒舟忽然傾斜了，所有人都翻入了洪水中！我落水時，頭已沉到水中，腳下竟然還沒踩到底，只碰到水下的稻子。一鉆出水面，我急著向四周尋找他，沒想到他早已鉆出水面，見我也出水了，高興地叫著我的名字，說：“你的水性也不錯嘛！”我們游上岸后，當地和救災部隊的領導紛紛道歉，他哈哈大笑著說：“沒事沒事，我在寧波讀書時拿過游泳冠軍！”

夢回

問：您在報社的工作經歷中，有什么印象特別深刻的人和事可以談一談？

答：在報社工作了29年，一萬多個日日夜夜，碰到的讓人感動的人和事太多了。這里我只說一件事，它足以讓人們知道，浙報集團的年輕記者們，是一群什么樣的人。

這件事發生在2008年5月四川汶川地震的抗震救災報道時。地震之初，報社的青年記者就紛紛提出要去地震現場采訪報道。那時余震不斷，上級不讓派記者去。后來讓去了，集團黨委決定，由浙報、晚報和那時的《今日早報》各派兩名年輕記者組成采訪組去地震災區采訪，要求全是男的。當時正在開集團黨委會，我離開會場打電話給《今日早報》的總編輯來永祥，請他挑選兩名比較強的記者參加采訪組，他挑的人中，有一位就是前不久英年早逝的丁原波。當時丁原波正在杭州的濱江區采訪，接到電話趕回報社已是上午11點鐘了。而總編辦為采訪組訂的機票是下午兩點的。當時集團黨委決定在食堂里請即將出發的記者們吃一碗面條，為他們鼓勁、送行，丁原波連一口面條都沒吃，忙著請技術處的同事為他的筆記本電腦安裝國內撥號上網的軟件。我對他說：“這回走得急，你上午來上班時，肯定沒有帶日常生活用品，抓緊時間回家去拿一下吧?！彼f：“沒時間了。只帶工作用的東西就行。我得抓緊把電腦上網搞定，否則到時發不了稿?！本蜕钣闷范?，他幾乎是兩手空空奔赴災區的。2023年2月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我回想起他的這段話，感到很難過。另外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記者是錢江晚報攝影部的王穎。正開著集團黨委會，晚報總編輯李丹接到她的電話，堅決要求參加采訪組。李丹在電話里就拒絕了她，說黨委已經定下名單了，而且要派男的去。但王穎不肯放棄，仍堅持向李丹要求去。李丹被逼得無奈，只好說：“那你等一下，我問問?！彼麑錾系娜苏f，這個王穎一定要去。大家都說不行，這么危險又艱苦的采訪，必須是男的去。但李丹說了一句：“她是四川人。”大家一下子不說話了。四川二字，在此時，是全國人民心頭的痛。見大家都沉默著，我就提議道：“要不讓她去吧？”沒人反對，李丹就在電話里告訴王穎：“那你去做準備吧?！边€有一個是徐斌——當時浙江日報攝影部的主任。那時正在舉行北京奧運火炬在浙江傳遞的大型報道，這個活動由我在負責協調。我打電話給正在溫州火炬傳遞現場的徐斌，告訴他因需要加強抗震救災報道的緣故，原定火炬傳遞的報道規模會有調整，內容要注意增加為災區加油的部分。他答應了，但是說：“我想去四川?！蔽腋嬖V他，火炬傳遞也很重要，集團黨委已經決定派7人采訪組去四川，他們已經出發了。徐斌無言。過了沒幾天，又接到徐斌的請戰電話，還是要求去四川。我很感動，就松口了，對他說，迎奧運火炬這頭的工作，可以少他一個人，我另外協調。但能否派他去四川，不是我可以決定的，請他直接找有關領導。他在電話里只說了一句：“知道了。”不久他就給我發來短信，說領導同意他去四川了，他馬上動身。這些人、這些事，讓我感動良久。那真是如同上戰場啊，危險時時刻刻都在身邊，但浙報集團的記者，呼啦啦地往前沖。

問：您調離報社后，仍關注著《浙江日報》。您覺得《浙江日報》最近發生了哪些變化？如何看待這些變化？

答：我經歷了報紙“鉛與火”（鉛字印刷）的時代和“光與電”（電腦排版）的時代，現在據說進入了“數與智”的時代?，F在辦報條件越來越好了，我為現在的浙報記者們感到高興。我現在仍然有著天天看《浙江日報》的習慣，我覺得現在的浙報，與我們那個時代相比，記者的視野更加開闊，學識更加豐厚，遠到天外，深到古代，寫的報道和評論都給人留下“專家手筆”的印象，非常棒?！俺甭暋睓谀康脑S多報道，立意高遠，評述融合，感覺記者在把握大局和處理事例方面，駕馭自如，我很佩服。

衷心祝愿《浙江日報》越辦越好。雖然我離開浙報多年了，但聽到人家說浙報的報道好，我就覺得自己有“面子”，畢竟是無數次“夢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