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

一七四一年,《涂鴉者馬丁回憶錄》出版,署名為亞歷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然而本書事實上是斯威夫特、蒲柏、蓋伊等人集體合作的產物。早在一七一三年,他們就在倫敦發起成立了“涂鴉社”(Scriblerus Club),旨在假借回憶錄這一文學樣式,針砭時事,聊發胸中不平之氣。從一定程度上說,此后一二十年間相繼問世的英國十八世紀文學名篇,如《格列佛游記》、《群愚史詩》(又譯為《呆廝國志》)、《乞丐的歌劇》等皆可視為“涂鴉社”的精神和物質文化遺產—照美國著名文學史家邁克爾·麥基恩(Michael McKeon)在《英國小說的起源:1600-1740》一書中的看法,“涂鴉者馬丁”堪稱格列佛這一經典文學形象的原型。蒲柏本人在致斯威夫特的信中則不無夸張地鄭重聲明:“我畢生的最高目標是為這項偉大的事業(指《回憶錄》)撰稿,同時我順帶翻譯一下《荷馬史詩》。”
“涂鴉者馬丁”是前輩作家德萊頓喜劇《馬丁·馬若爾爵士》中的人物(劇作改編自莫里哀的《冒失鬼》,人名暗寓“荒謬的錯誤”),此人滿腹經綸但缺乏常識,又偏喜附庸風雅,結果鬧出許多笑話。選擇馬丁作為傳主顯然是斯威夫特的“創意”:據約翰遜博士在《詩人傳》中爆料,早年斯威夫特曾將詩文敬呈德萊頓懇求提點,不料后者兀自宣判,“斯威夫特老弟(cousin),你成不了詩人”。斯威夫特對此耿耿于懷,在晚年(1735)致老友托馬斯·比奇的信中,斯威夫特寫道:“德萊頓雖然是我的近親,卻是我經常責備和憐憫之人……他主要依靠寫戲養家糊口,這使他顯得極其可憐。”德萊頓舍棄崇高的詩藝,轉而從事以營利為目的的戲劇創作(且多為“粗制濫造”),在斯威夫特看來甚為“不值”。

作為報復,斯威夫特對德萊頓極盡嘲諷挖苦之能事。德萊頓在《奇跡之年》(Annus Mirabilis,1666)一詩“前言”中寫道:“詩人的才華不是別的,就是作家的想象力。它像獵狗一樣,在記憶的田野上撲騰穿梭,直到它想要獵取的獵物跳將出來?!睂Υ?,斯威夫特譏諷道:“這就是天才詩人所為:他絞盡腦汁,務求翻空出奇—不惜把自己比成劊子手。”德萊頓將劇作《西班牙托缽修士》題獻給當朝權貴:“大人,我必須承認,我寫的東西像是前言,而非獻詞;這的確也是我的本意:想用我擅長的東西款待您;相比那些被人反復使用的陳舊伎倆(即長篇頌詞),這或許更配得上您高貴的心靈?!薄雇蛱卦凇对娬摚嚎裣肭分凶I諷德萊頓這位“桂冠詩人”的獻詞和其他成捆的阿諛奉承之作一樣,“陳舊得發霉”,其目的無非“為了抬高書本價格—多出一先令”。
身為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教長的斯威夫特,自恃有功于托利黨,希冀自己獲頒主教之榮銜,結果遭人構陷—告發者極有可能是時任約克大主教約翰·夏普(John Sharp),他將《木桶的故事》進呈安妮女王御覽,貶稱此書作者在神學方面態度“輕佻”,從而成功阻撓斯威夫特上位。轉瞬之間,本指望在倫敦大展宏圖的斯威夫特被“發配”至邊遠的愛爾蘭,他苦澀地嘲笑自己“就像洞穴中一只中毒的老鼠”(like a poisoned rat in a hole),由是也變得煩躁好斗,時常遷怒于他人—昔日鄰人珀西瓦爾教長(Dean William Percival)便不幸淪為他左遷的犧牲品。在“涂鴉社”宣告成立的一七一三年,珀西瓦爾榮任議會議長,益發趾高氣揚,斯威夫特相形見絀。此前斯威夫特在詩作中對議長夫人評頭論足,幾乎要引發一場決斗。此刻斯威夫特則巧借涂鴉者馬丁影射議長的學究氣:“他多么傲慢地抬起鼻子,/說出每個小學生都明白的道理?!?/p>
當然,斯威夫特的筆戰并不都是基于個人恩怨,許多時候亦是由于思想學說相左,比如他和伯納德·曼德維爾(Bernard Mandeville,1670-1733)的爭論。面對愛爾蘭遍地乞丐的亂象,斯威夫特提議,各地對外來乞丐進行甄別后有序發放胸牌(badge,即許可證),否則一律逐出。他重申英國國教傳統:各地有責任讓教區內所有窮人免于饑寒(every parish is bound to maintain its own poor),而外來人員則不在此列。斯威夫特根據各地經濟現狀,為都市、郊區及鄉鎮分派不同“配額”,認為此舉可以凈化乞丐隊伍并遏制其流竄蔓延。曼德維爾嘲笑斯威夫特眼界過于狹隘,并斷言這樣的設想過于天真,在現實層面絕無可能施行。
此外,有感于愛爾蘭的積貧積弱,斯威夫特倡導在各地設立慈善學校,普及教育,隨后有識之士更力主將這一議案推廣至英國全境。對此,慣于唱反調的曼德維爾竭力反對,他在《論慈善與慈善學校》一文中大聲疾呼:“在一個不允許擁有奴隸的自由國家,最可靠的財富在于眾多勤勞的窮人”。至于“教育能夠增進美德”的陳詞濫調,曼德維爾更是嗤之以鼻。他根本不相信邪惡的欲望只存在于窮人,相反認為受過教育和富有之人“更為狡猾”。通過一則蜜蜂的寓言,曼德維爾描述了蜂群由盛轉衰的過程—蜜蜂突然變得誠實又善良,絲毫沒有對個人利益的渴望,于是部落經濟迅即崩潰。曼德維爾的經濟學說(個人私利成就公共福祉,“vice is beneficial found”),部分得到斯威夫特認可,后者還曾在政論文中以巧妙的譬喻—“斯多葛派用消滅欲望的方法來滿足我們的渴求,這就像是在沒有鞋穿的時候砍掉自己的雙腳”—強調商品經濟的必要性;蒲柏在《致伯靈頓書信》(“Epistle to Burlington”)中也深以為然:“貧者有衣,餓者有食;通過勞動,窮人一家得到面包;富人鐵石心腸,本無意行善,但他的虛榮提供了溫飽?!比欢p方爭議之處也一目了然:曼德維爾過于強調自利競爭之心,由此甚至被惡詆為“人面魔鬼”(Man-deville/devil),同時他惡意貶低公共道德,這也是立身謹嚴的斯威夫特教長所不能容忍的。他在《木桶的故事》中以懶惰自私的蜘蛛為反襯,著力謳歌蜜蜂所代表的“甜美與光明”(sweetness and light)—這一意象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他本人的生活理想。
斯威夫特在文壇樹敵甚多,一般人很難入他法眼,唯獨與“涂鴉社”諸友(尤其是蒲柏和蓋伊)自始至終相親相愛,令人稱奇。約翰·蓋伊(John Gay,1685-1732)生于德文郡,年輕時當過紡織學徒,后超擢為蒙茅斯公爵夫人秘書。一七○七年,蓋伊發表立意新奇的詩《酒》,宣稱“凡成功之人,無不飲酒”—以此諷喻倫敦人嗜酒如命的陋習。一七二八年,《乞丐的歌劇》(The Beggar’s Opera)面世,引發轟動。故事圍繞強盜頭子及其手下一眾嘍啰展開,將社會底層小人物(強盜、毛賊、獄吏)的卑劣與狡黠刻畫得淋漓盡致,同時也暗諷上流社會和下層社會一樣充滿罪惡:他們翻云覆雨,視法律為兒戲,暗無天日的監獄場景與政府高官的觥籌交錯恰成鮮明對比—迫于生計偷錢包的盜賊鋃鐺入獄,道貌岸然的“公眾強盜”卻在治理國家。從表面看,歌劇是對以亨德爾為首的“意大利派”作曲家的嘲諷,其實矛頭所指是政府的腐敗無能及首相羅伯特·沃波爾的寡頭政治。

這自然引起了后者的警覺。檢查官發現在獄卒的小偷名單中,赫然出現了首相大人的綽號,這顯然是惡意毀謗。結果該劇被勒令中止演出,劇場停業整頓,蓋伊本人也面臨處罰。關鍵時刻,斯威夫特挺身而出,為蓋伊仗義執言。據他回憶,該劇的靈感源自“涂鴉社”一次常規的學術討論—大約十余年前,斯威夫特在致蒲柏的信中建議:“你覺得寫一首紐蓋特(Newgate,新門監獄所在地)田園詩(pastoral)如何,周圍都是小偷和妓女?”—日后在《群愚史詩》中,蒲柏確乎加入了對監獄場景的描繪。與此同時,蓋伊也欣然采納這一建議,只不過改用他所擅長的音樂劇形式,賦予這一諷刺田園詩以獨特魅力。身為始作俑者,并曾參與歌劇后期文稿潤飾,斯威夫特甘愿為此領受刑罰—后當局以教長德高望重而免去了對他的責罰,但被視為“涂鴉社”幕后主使的博林布魯克子爵(1678-1751)卻以“里通外國(法國)”的罪名遭沃波爾首相“永久放逐”。
斯威夫特為蓋伊開脫罪責一方面源于他的正義感,一方面也是出于愛才之心。正如他在自挽詩《詠斯威夫特教長之死》(Verse on the Death of Dr. Swift,1739)中的夫子自道:“也許我得承認這位教長,血液中有太多諷刺流淌/……他鞭笞罪惡,從不提名道姓。/任何個人不會對他怨恨,/因為他諷刺的對象是千萬個人/……那些愚蠢的家伙他最討厭,/老把諷刺挖苦當作趣事一件?!比欢幢闳绱?,“以我這樣寓諷刺于幽默,/比不上蓋伊,我十分難過”。蓋伊英年早逝,斯威夫特在致女友斯特拉(Stella)的信中曾為此傷懷不已。
相較而言,比蓋伊年輕三歲的蒲柏詩藝更受斯威夫特推崇。一七一三年,斯威夫特在日記(日后結集為《致斯特拉小札》[Journal to Stella])中寫道:“蒲柏先生發表了一首優秀詩作,名為《溫莎森林》;拜讀。晚安 (Nite)?!辈痪?,獲悉蒲柏開始《荷馬史詩》翻譯項目后,斯威夫特又不遺余力在咖啡館、俱樂部等場合為之奔走宣傳:“今世最好的詩人當屬蒲柏,他已著手《伊利亞特》的翻譯工作”,并建議在座諸君人手訂購一冊,“因為,如果不能湊足一千畿尼,此書大概難以面世”。在前述自挽詩中,斯威夫特也以一種輕松調侃的筆調,表達對詩人蒲柏的激賞:“蒲伯(柏)的詩我一讀一嘆息,這樣的好詩,可惜不是我寫的。他兩行詩中的豐富蘊含,我用六行詩也難以寫全。他簡直使我嫉妒得發瘋,但愿他本人遭瘟,詩才落空?!保ㄍ踝袅甲g)
對于前輩的美譽,蒲柏也心領神會。一七二九年,他在《群愚史詩》題獻中堅稱斯威夫特“在某種程度上是這首詩的作者”,因為詩人本人極不滿意的“初稿……乃是被斯威夫特博士從火中搶走”—眾所周知,蒲柏在詩藝方面精益求精,語不驚人決不罷休,而斯威夫特的文學鑒賞力無疑更為高明。蒲柏將《群愚史詩》題獻斯威夫特,既是投桃報李,同時也表明對亦師亦友的文學前輩的崇敬之心。
自一七一三年相識到一七四一年最后一封書信,二人之間現存通信數量近百封,可見交誼匪淺。一七二五年九月,在致蒲柏的信中,斯威夫特半開玩笑地寫道:“我的名聲不好,就不簽名了,不過你不難猜出它源自何人之手—此人對你的敬愛之心達到了你應得的一半。”一七二七年,三卷本《詩文雜集》(Miscellanies)出版,這是二人合作的成果,更是文學友誼的明證。不僅于此,二人詩文唱和,疑義相與析,亦堪稱一段文壇佳話:蒲柏《劫發記》(1714)可以視為對斯威夫特《卡德諾斯與范妮薩》(1712)一詩的回應;斯威夫特《論詩:狂想曲》(1733)則可視為對《群愚史詩》的擬仿;一七三五年,蒲柏發表《致阿巴思諾特醫生詩札》(“Epistle to Dr. Arbuthnot”),對這位“涂鴉社”創始成員的離世深表哀悼,隨后斯威夫特作自挽詩,可謂是對該詩的戲擬。更為明顯的是,斯威夫特在《女士梳妝室》(1732)中以百余行篇幅對“閨房”進行描畫,與《劫發記》第三歌(Canto)中梳妝臺的貝琳達(Belinda)也形成互文。
斯威夫特和蒲柏共同的敵人不在少數,尤其是格拉布街(Grub Street)寒士和專門從事盜印的書商。前者以筆為生,時常受雇充當“槍手”,暗箭傷人,蒲柏斥之為“群愚”(Dunciad,字面意義為呆廝或傻缺);后者巧取豪奪,上下其手,行為比前者更為卑劣。蒲柏歷盡艱辛,譯出《伊利亞特》,轉眼之間被倫敦書商柯爾(Edmund Curll)盜版。斯威夫特怒不可遏,聲稱要割下這位“史上最臭名昭著”書商的耳朵—“我的小刀已備好,并且很鋒利”。當事人蒲柏則較為淡定:他選擇的武器是(非致命)毒藥,而非銳利的刀刃。他假意宣稱和談,邀請書商共飲,伺機將一種近乎即時效果的催吐劑倒入書商杯中,令此人痛不欲生,并發誓此后絕不再犯。
在若干重大問題上,斯威夫特和蒲柏二人的立場也頗為相近。一七二八年,愛爾蘭遭受百年不遇的饑荒(此前農業已連續三年減產),而英格蘭統治者卻橫征暴斂如常。斯威夫特致信蒲柏:“這個國家已經歉收三年,街上爬滿了乞丐,即便是好的年景也鬧饑荒……這個國家已無可救藥。”蒲柏回信深表同情和關切,由此誕生英國文學和社會思想史上的名篇《育嬰芻議》(1729)—斯威夫特在文中建議愛爾蘭貧困家庭將嬰兒奉獻于英國富人,既能換回一筆金錢茍延殘喘,又能解決貧困人口問題。
“南海泡沫”事件發生后,蒲柏在《致巴瑟斯特書信》中強烈質疑紙幣信用體系及其背后的“邪惡運作”伎倆。斯威夫特則將南海公司股價急劇攀升描繪成由一群銀行“巫師”操縱的“魔術”,并發文論證,正是“股票經紀人的詭計和狡猾,導致了如此復雜的金融欺詐”—在《泡沫》一詩中,他進而指出,吞食小魚(股民)的經紀人固然可惡,但在他身后,號稱“一切通吃”(eat up all)的鯨魚(金融大鱷)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正如斯威夫特后來在《格列佛游記》中描述的那樣:在慧骃國,格列佛向自己的主人講解英國經濟如何通過滿足奢侈欲望而臻于“繁榮”,同時這種虛假的繁榮又催生出無數亟需滿足的新奇欲望,如是循環往復。
《格列佛游記》原本是馬丁回憶錄的一個組成部分。如果說斯威夫特是“涂鴉社”的精神領袖,蒲柏則是它的總設計師。在分派回憶錄各章任務時,蒲柏建議斯威夫特撰寫“馬丁游記”(第十六章),其中馬丁將沿新辟的航道前往遙遠的新大陸:從“俾格米國”(小人國),到“巨人之地”,再到“由數學統治的哲學家王國”。作為斯威夫特的絕對知己,蒲柏一定是有意為之:他深知斯威夫特對當時五花八門的旅行文學興趣盎然—據不完全統計,在斯威夫特去世時,他的私人圖書館收藏的各類游記多達六百余部/篇。館藏中絕大部分也成為他諷刺文學素材的來源,即他在《格列佛游記》中描繪的那些遍布世界各地“不幸的同胞”,其中一些人“因訴訟而破產;有的人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喝酒、嫖娼、賭博上;其他人則因叛國罪而逃亡。許多人因謀殺、盜竊、投毒、搶劫、偽證、偽造、鑄造假幣……而被指控”如果將省略號部分補充完整,照傳記作家約翰·斯塔布斯(John Stubbs)的看法,極有可能是“充當間諜”—影射同時代作家笛福。
笛福出身寒微,為自抬身價不惜更名換姓(其姓氏由“Foe”一變而為疑似貴族的“Defoe”),并一度充任政府密探。斯威夫特不齒其為人,曾斥之為“那個上過頸手枷的家伙”。笛福在風靡一時的旅游小說《魯濱遜漂流記》中鼓吹殖民冒險精神,視之為新興資產階級的核心價值觀,斯威夫特遂借“馬丁游記”予以痛擊。與醉心名利、致力于階層躍升的笛福不同,斯威夫特既瞧不起“因奢華閑懶而墮落”的貴族老爺,也瞧不起一心攀爬、唯利是圖的中小資產階級(蒲柏在《致阿巴思諾特醫生詩札》中也自我標榜不近權貴)。如果說對于前者斯威夫特尚留有幾分情面,對后者則可謂鐵面無情,正如格列佛對慧骃國主人所說:“他們(耶胡)天性如此,不是奢侈浪費就是貪得無厭?!边@也是斯威夫特一向秉持的創作宗旨—一七二五年,在寫給蒲柏關于《格列佛游記》題旨的信中,他自己承認“一切工作的首要目的是煩擾(vex)世人,而不是娛樂世人”。
除了關注“不幸的同胞”,格列佛也留意到科學的新進展。第三次航行訪問勒皮他島(Laputa,意為“高高在上的統治者”[high governor])期間,他有幸參觀拉加多(Lagado)學院,親眼看到陳列此處的一架龐大的文字機器,“最無知的人在合理的費用和一點點體力勞動下,可以用它來寫哲學書籍,詩歌,政治,法律,數學和神學,而無需任何天才或研究的幫助”。很顯然,此處斯威夫特以拉加多學院譏誚培根的所羅門宮,并以勒皮它飛島影射培根的新大西島—培根堅信科學知識作為一種福音,將會無限造福于人類,而斯威夫特卻力陳科學統治的恐怖圖景:如果島上有一方民眾敢于反抗,那么他們的家園頃刻間便會被盤旋于頭頂的飛島壓成廢墟。可見,與柏拉圖描繪的由“哲學王”統治的理想國相反,斯威夫特對“科學家”的統治一直心存戒備。
《格列佛游記》出版后,這本貌似兒童讀物的世相諷刺小說由于太過辛辣、逼真而觸犯眾怒,斯威夫特本人也被貶斥為“恨世者”。他在致蒲柏的書信中寫道:“我已經搜齊資料,打算撰文證明,把人定義成理性的動物(animal rationale)是錯誤的,它只不過是能夠使用理性的動物(rationis capax)?!睆倪@個意義上說,斯威夫特像前輩斯賓諾莎和蒙田一樣,是深刻的懷疑論者和悲觀主義者?!锻盔f者馬丁回憶錄》被奧利弗·戈德史密斯譽為“十八世紀諷刺文學的巔峰之作”,并對亨利·菲爾丁、勞倫斯·斯特恩等后世作家產生了深遠影響。這部作品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包括斯威夫特、蒲柏和蓋伊在內的“涂鴉社”成員對人性貪婪自私以及對人類理性脆弱的深切體察。
《涂鴉者馬丁回憶錄》出版三年后,蒲柏病逝(1744)。再一年后,飽受病痛折磨的斯威夫特也黯然辭世,臨終遺囑捐贈全部家產創辦愛爾蘭首家瘋人院。或許,這是斯威夫特留給世人的最后一部諷刺杰作—在這位洞明世事的作家眼中,“世界是一座瘋人院”,而“試圖改進人性,則是世上最愚蠢的行為”。
參考書目:
A Manner of Correspondence: A Study of the Scriblerus Club, by Patricia C. Brückmann,?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1997;
The Origins of the English Novel, 1600-1740, by Michael McKeon,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2;
Jonathan Swift: The Reluctant Rebel, by John Stubbs, W. W. Norton & Company, 2017;
Alexander Pope, by Leslie Stephe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