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度視角下的“差不多安全（了）”和“*差不多危險（了）”

【摘 要】基于程度語義學的理論架構，絕大多數形容詞都帶有等級性，并且它們會指向不同的量級結構。同在封閉型等級形容詞的范疇內，“安全”所展現的量級結構屬于擁有最高標準而缺乏最低標準的一種類型；相對地，“危險”的量級結構則呈現出擁有最低標準卻無最高標準的特點。而“差不多”具有“接近”和“沒有”兩層含義，且含有肯定意義，這與“危險”沒有最大標準的量級結構并不匹配。

【關鍵詞】程度語義學；量級結構；“差不多”

【中圖分類號】H1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3—225—03

近年來，形式語義學領域內，程度（Degree）這一概念逐漸成為了研究的熱點。這個概念的應用可以追溯至20世紀70年代，在Cresswell、von Stechow、Kennedy等語義學家的研究中不斷得到深化。傳統語義學在面對一些特定的語言現象時，往往難以給出滿意的解釋。而程度語義學的引入，使得我們能夠更加精確地描述和解釋這類涉及程度差異的復雜語言現象。在接下來的探討中，我們將利用程度語義學理論來解決“差不多安全（了）”和“*差不多危險（了）”的問題。

一、語言中的等級性

在自然語言中，等級性特征是普遍存在的。在多種語言中，均廣泛存在著對程度等級的表述方式。英語利用形容詞的原級、比較級以及最高級的句法形態來進行標示，而漢語則通過程度副詞與形容詞的搭配使用來體現。在漢語傳統語法學中，一個形容詞能否接受程度副詞的修飾，被視作判斷其性質的一項標準，這實際上是對形容詞程度性特征的一種應用。與形容詞相關的各種結構，諸如“長江路寬3.6米、長江路有3.6米寬、長江路比黃河路更寬、長江路非常寬”等，均與等級性緊密相關。等級性表達式一般具有三個特征：（a）個體或者事物的屬性存在程度上的差異；（b）允許邊界例子的存在；（c）其真值判斷通常依賴語境（提供的比較標準）。試以下面兩句為例。

（1）張三一米八，很高。

（2）張三一米四，很高。

張三一米八說他很高，因為對于國人平均身高來說就是高的，但是當張三是一個小孩子時，他一米四說他很高那也是成立的。因為兩個句子涉及不同的比較標準。由此可以得知“高”在描述高度時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可以根據實際情況表現出不同的程度差異。

程度副詞本身也是體現語言等級性的重要標志，它們主要調節量級上的程度，可以視為從等級形容詞到屬性的函數。“挺、很”等副詞，雖均用于表達程度上的差異，但各自的含義卻各有差異。比如“很”總是和某一確定的普遍的標準相關，“挺”則和語境、說話人本身等因素相關，具有相當的主觀性。所以“很”所表達的程度比“挺”更深。

各類比較結構中也同樣存在等級性。英語中的比較結構有等比（as... as...）、差比（more/-er、less）和最高級三種類型，漢語中典型的比較句——差比句如（3）所示。

（3）張三比李四高。

在（3）中張三作為比較對象，而李四作為比較標準，謂詞由等級形容詞（“高、長”等）充當。同時表示程度差異的測量短語（如“十厘米、一點”等）可以出現在句中，也可以缺省。

名詞中的等級性現象我們可以從兩類不同的“大+NP”結構中有所體會。“大”這一形容詞，其基本含義是指物體在體積、面積等方面超出常規或對比對象，當它被用來修飾“房子、桌子、老鼠”等具體名詞時，強調的是這些名詞在物理屬性上的“大”。相反，在描述“大英雄、大人物”等概念時，“大”則更多地關聯到抽象屬性的程度。由此可以推斷，部分名詞在語義層面上具備等級性的特征。

二、形容詞的等級性及其分類

學術界早已認知到形容詞在語義層面上展現出等級特性。在現代漢語體系中，性質形容詞能夠與各種程度副詞相結合，從而展現出多樣化的程度意義；狀態形容詞往往自身便蘊含了程度性，如“雪白”既體現了“白”的性質特征，又明確表達了程度，因此無需額外添加程度副詞。然而，并非漢語中的所有形容詞都具備等級性。羅瓊鵬（2018）依據形容詞是否具備等級性，將其劃分為等級形容詞與非等級形容詞兩大類。等級形容詞相比非等級性形容詞在語法結構中具有一些特殊條件，現以等級形容詞“聰明”和非等級形容詞“優質”為例。

1.能進入比較句結構：“A比B…”

（4）a.小紅比小敏聰明。

b.*小紅比小敏優質。

2.能被“很/非常”等程度副詞修飾

（5）a.這個小孩非常聰明。

b.*這輛車很優質。

3.能進入“A真/好…啊！”的感嘆句式

（6）a.你好聰明啊！

b.*這個衣服好優質啊！

4.能進入“越來越…”結構

（7）a.王紅越來越聰明了。

b.*他們家的衣服越來越優質了。

5.能進入“多…？”疑問句式

（8）a.王紅有多聰明啊？

b.*他們家的衣服有多優質？

程度語義學為了更精確地描繪形容詞的等級性特征，將“程度”概念融入到了等級性的語義描述體系中，并建議采納“離散數學”中的偏序維度來強化等級性的語義表述。此時形容詞所呈現的程度，在同一維度上構成了一個具有偏序關系的集合，即“量級結構”。羅瓊鵬（2022）將量級與程度的關系形象地比喻為尺子及其上的刻度。刻度（1，2，…，20）之間形成了一種偏序排列：1<2<…<20，若以d代表程度，則有d1

于是程度語義學對等級形容詞進行以下分類。

a.量級結構既沒有上限也沒有下限的開放型等級形容詞，其本身并不攜帶比較的標準，而是依賴于特定的語境來為其比較提供參照依據，如“大、小”等。這類形容詞正因為沒有明確的標準，因此反義詞之間往往會產生語義不對稱的現象，如：

（9）這個教室不大。→*這個教室小。

封閉型等級形容詞中又有以下幾種。

b.量級結構有上限也有下限的形容詞，同時擁有最大標準和最小標準，如“滿、空”等。一個杯子全是水、沒有余地稱之為“滿”，一滴水都沒有稱之為“空”。

c.量級結構有上限無下限的形容詞，具有最大標準沒有最小標準，如“真、直”等詞匯。“真”在程度上具備一個明確的最大標準，唯有達到“100%真”方能被認定為“真”，然而它卻沒有最小標準。一個事物可以表現出極低的真實度，如“0.0000…1%真”，但在實際語境中我們會用“假”來表述這種極低程度的真實性，而非“0%真”。

d.有的形容詞沒有上限，但有下限，意味著它們具有最小標準沒有最大標準，如“假、臟”。任何一件事物只要有一點“假”，那就已經確認它是假的。

三、“差不多安全”和“*差不多危險”的程度語義分析

形容詞內部的語義蘊含關系各異，導致它們與副詞搭配時存在不同的限制。基于前述分析，我們可以推斷，“安全”與“危險”在內在語義的量級結構上存在差異：“安全”所構建的量級結構設定了上限而無下限，擁有最大標準卻缺乏最小標準，這意味著要達到安全，必須完全消除所有風險，任何一絲風險的存在都不足以稱之為安全；相反，“危險”所構建的量級結構則設定了下限而無上限，具有最小標準卻無最大標準，表明只要有任何風險的存在，即可判定為危險。

我們再來看“差不多”的語義內涵。在《現代漢語詞典》的釋義中，“差不多”作為副詞時，其含義為接近、幾乎之意；而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差不多”作為副詞使用時，則意指相差甚微、接近、近乎一致。舉出以下兩例。

（10）這個學期差不多要結束了。

（11）我們已經差不多兩個月沒有見面了。

“差不多”內部存在隱形的否定意義，“差不多要結束了”但其實還沒有結束，“差不多”兩個月，由此概括出“差不多”其內部包含了“接近”“沒有”兩種意義。袁毓林（2011）對“差不多”和“差點兒”進行了辨析，通過考察它們所處的不同語境認為“差不多VP”可以推演為“沒有達到VP”“超過VP”以及“正好VP”三種意義，并指出這三種意義的優先順序是“沒有達到VP”最為常見，“超過VP”次之，“正好是VP”再次之。也就是說，在一般情況下“差不多VP”的意義通常指的是“沒有達到VP”，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會考慮后兩種意義。這種優先性的順序也體現在表達形式上，優先性越是靠前，表達形式越是無標記。這里的“沒有達到”距離預設標準不會相差很遠，是很接近的那種“沒有達到”，而這種“接近”通常是數量上或者某種維度的程度上的相近。因此，我們認為與“差不多”相搭配的成分普遍呈現出等級性特征。再者，從認知語義的角度出發，“差不多”中的“差”可以被視為一個表達否定或負面的語言元素，而它與同樣帶有否定意味的“不多”相結合后，卻產生了“差不多”整體的肯定性語義，即肯定了在程度或數量上的接近性。

結合“危險”“安全”的量級結構特征，“安全”所引導的量級結構具有最大標準、沒有最小標準，“差不多”與“安全”搭配則表示對接近最大標準“100%安全”“0風險”這個狀態的肯定。“危險”的量級結構是有最小標準、沒有最大標準的，那么從量級結構上看“差不多”沒有那個接近的對象。只要有任何非零的風險存在，即處于“危險”的狀態，這不是一個可以接近的狀態，所以“差不多”和“危險”是矛盾的，從量級結構上來看兩者并不匹配。

四、結語

通過對“差不多安全（了）”與“*差不多危險（了）”問題的探討，我們發現等級形容詞“危險”的量級結構與副詞“差不多”并不匹配。我們也能更為直觀地認識到，程度語義學中量級與程度等概念的引入，為深入分析形容詞內部等級性的語義特性、發掘其內在差異，并據此進行分類提供了更為堅實的科學基礎。這不僅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理解語言中的程度表達及其背后的認知機制，還對自然語言處理、人工智能等應用領域具有重要的實踐價值。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未來的研究中程度語義學將繼續保持其蓬勃發展的勢頭，不斷推動語言學及相關領域的研究向更高層次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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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欣（1999—），女，漢族，四川內江人，煙臺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國際中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