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茗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打工,做著夜間收銀員的兼職。
工作辛苦,要靠喝廉價咖啡來抵擋困意,但工資還算不錯,老板也很友善,像只憨厚肥壯的狗熊,總是笑瞇瞇的。
——除了警告她絕對不能打開便利店倉庫的時候。
老板三番五次警告房茗,絕對不能打開便利店的倉庫。
中年男人說這話時一反常態,粗濃雜亂的眉毛擰成團,語氣嚴肅,近乎威脅,把她嚇得有些猶豫是否要當場辭職跑路,但最終還是順從地答應了。
沒辦法,她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
女大學生房茗,上有不成器的無業游民哥哥,下有正值青春期叛逆的妹妹,雪上加霜地沒弄到校內勤工助學崗的打工名額。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離校不遠的便利店正在招聘夜間收銀員。
夜晚十點到凌晨六點,工資是白班的三倍。
在房茗看來,貧窮或許不是人類最大的敵人,但絕對是最隨處可見的敵人,而金錢正是她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堅船利炮。
所以她對這份工作的待遇感恩戴德,入職三天后就把老板提出警告時兇得嚇人的模樣拋諸腦后,發誓當個勤懇聽話的好員工。
然而第四天上班時,房茗推開便利店的玻璃門,就看見老板敲著收銀機,對她嘆氣:“前幾天還能用呢,怎么屏幕突然就壞了,我明天找個維修師傅來看看,你今晚先將就著用,行不?”
“啊,行……”
老板在房茗點頭時,就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沒等她說完就扭著狗熊般的身軀離開了便利店。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房茗聽到了兩聲短促的“嘀嘀”聲。
像鬧鐘響起的聲音,但格外地近,就像是有個隱形人在進行著惡作劇,把嘀嘀作響的鬧鐘緊貼在她耳邊,期待著她的反應。
哪兒來的聲音?
房茗困惑地抬起頭四顧張望,注意到收銀機的屏幕此刻不斷地閃爍著,亮綠色的文字在漆黑屏幕上格外顯眼:客人來了。
與此同時,一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
按照職業道德,房茗這時候應該露出陽光熱情的微笑,對客人說句歡迎光臨。然而此刻,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這臺收銀機奪走了。
“老板幾分鐘前還說這玩意壞了呢,怎么現在不但好端端的,還增加了迎客功能?”她在心里悄悄嘟囔,盯著那片黑底綠字,百思不得其解。
這種看起來有點智能又有點笨的機器,讓房茗想起小學時流行的電子寵物,被養在巴掌大的游戲機里,是幾十個像素就能拼成的小兔子,喂胡蘿卜能增加飽食度,飽食度歸零就會死掉。
她也想養電子寵物,但父親只會摔酒瓶和揮拳,至于答應給她買小游戲機當十歲生日禮物的媽媽,抱著她哭了整晚以后就不知所終。
只有妹妹說:“那我給姐姐當電子寵物吧!”
“不要,我不小心把你餓死了怎么辦?”她搖頭。“又不是真死,”妹妹很是故作老成地撇嘴,“姐姐好幼稚!”
或許是盯得久了,那片黑底綠字在房茗眼里逐漸模糊,但某個細節又飛快地清晰了起來。到最后,她有些自我懷疑地“啊”了一聲。
她忽然意識到,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收銀機的屏幕是閃爍了有一陣子以后才被她發現的,也就是說,早在年輕女人走進來前,這臺處于報廢邊緣的收銀機,就已經宣告了客人還未成為事實的到來。
這就完全超過迎賓服務的范疇了吧!
房茗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短促的嘀嘀聲再次貼著耳側響起,她的心里依舊有些不敢置信,卻還是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收銀機的屏幕。就如同她猜想的那樣,屏幕上的字發生了變化。
她想喝常溫雪碧。
“有雪碧嗎?要常溫的。”
年輕女人看起來毫不知情,漫不經心地開口,時間比收銀機上顯示的文字要晚四五秒,使得這個場景就像音畫不同步的盜版視頻。
這四五秒就像是從宇宙的開始到盡頭那樣遙遠。
房茗終于意識到,壞掉的可能不是這臺收銀機,而是她的腦子。又或許是這個世界早就變得不正常了。她驚訝得徹底說不出話來,半張著嘴,愣在原地。
像是被這副撞鬼般的模樣嚇住,年輕女人嫌惡地“嘖”了一聲,扭頭就走。房茗對她的反應渾然不覺,認認真真地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用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疼得齜牙咧嘴,眼淚直流。
確認不是做夢后,她開始做某件足夠被拉進精神病院的事——試著和那臺收銀機說話。
“你是收銀機,還是有預言功能的機器?”
收銀機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房茗也沉默著給自己沖了杯廉價速溶咖啡,大口大口地灌完,捏扁紙杯,然后站起身來,打算把咖啡包裝袋和剛才的詭異經歷一起丟進垃圾桶里,當作無事發生。
可是還沒邁開腳步,她的耳邊就響起了前所未有的、異常急促的嘀嘀聲。那聲音震耳欲聾,簡直像是發生在耳朵里的一場小型爆炸。
收銀機的屏幕瘋狂閃爍——
下一位顧客是個殺人犯。
他想挖走你的眼睛!
有了先前的親身經驗,房茗自然明白收銀機上出現的文字意味著什么,拿著咖啡杯的手立刻抖了起來。和哥哥從小打到大的經驗讓她的身體先一步做出了反應,抬腿就想跨離收銀臺,逃出便利店。
比起好奇想要挖走她眼睛的殺人犯還有多久過來,房茗更想知道的是,如果她立刻逃走,能不能獲得一線生機。
可是嘀嘀聲再次響起。
不像上次那樣急促響亮,而是顯得有些舒緩,如果她想象力再豐富些的話,甚至會覺得這次的嘀嘀聲,像是想要勸她冷靜下來似的。
選擇逃走只會必死無疑。
房茗咬了咬牙,收回已經搭在收銀臺外的半個身子。她覺得自己之所以能長這么大,主要歸功于有足夠的自知之明,比如說看見小混混就會繞道走,絕不去勉強自己見義勇為。
又比如承認自己在避險能力方面,應該比不上眼前這臺疑似兼具預言和讀心兩項功能的老舊收銀機。
必死無疑,可不是什么輕松愉快的好詞。
房茗盯著便利店的玻璃門出神,整個城市的燈都亮著,比她記憶中的任何時刻都要亮,午夜十二點的車流涌動,飛馳的車燈組成纖長飄逸的光帶,來來往往的行人都長著模糊的臉。
沒過多久,熟悉的嘀嘀聲又一次在耳畔出現,屏幕重新亮起,亮綠色的文字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他來了。別和他對視。
玻璃門被推開,房茗指甲用力地掐緊掌心,腦袋低垂,余光上瞟,偷摸打量著那個想要挖走她眼睛的殺人犯,“歡、歡迎光臨。”
那人沒有理會她的招呼,自顧自地停在了貨架前。他看起來和平常人沒什么區別,瘦高,駝背,穿著最普通的圓領短袖和牛仔褲。
隨著他往貨架更深處走去,嘀嘀聲響起,在房茗緊張的注視下,收銀機那塊小小的黑色屏幕上,彈出了密密麻麻的亮綠色文字。
收銀機底下右側抽屜的最里面有一副眼鏡。
拿出眼鏡,不要擦掉上面的灰塵,不要調節鏡腿的角度,在那位顧客沒有看向你的時候,用右手戴上。
別和他對視。別和他對視。別和他對視。
耳畔的嘀嘀聲近乎炸裂般奏鳴著,震得房茗腦袋嗡嗡疼。她已經能夠確定,這是只有她一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這種想法讓誤入險境的小收銀員慢慢地平靜了下來,甚至感到有些安心。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只要按照收銀機的提示去做就好了。
那位顧客,或者說那個想要挖掉她眼睛的殺人犯,似乎挑選好了想要購買的東西,轉身朝收銀臺走來,一步一步,腳步聲落在方格地磚上,伴隨著逐漸轉弱的嘀嘀聲,離房茗越來越近。
他站定在收銀臺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
按照收銀機的提示,房茗已經戴上了抽屜深處的那副眼鏡,鏡片落灰,鏡腿別扭,被她用右手歪歪斜斜地架到了鼻梁上。一眨眼,鏡片上的灰就簌簌往下掉,她立刻不敢繼續眨了。
“一共十三塊,謝謝。”
房茗低垂著頭,說話時頸椎的弧度像是被焊死了似的,一動不動,恨不得能把下巴尖戳進鎖骨窩里。
那人沒應聲,沉默地掏出錢夾。房茗偷偷用余光去瞟,看見錢夾有著黑色外層,黃色內里,上面有深褐色的痕跡,會是殺人犯上次挖掉別人眼睛時濺上的血跡嗎?她忍不住胡思亂想。
顧客從錢夾里抽出一張十塊錢的紙幣,漫不經心地丟到收銀臺上。還差三塊錢,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去夾散落在紙鈔間的硬幣,動作慢悠悠的,透出詭異的優雅,像是在用殺人的絲線當作琴弦奏樂。
一枚硬幣、兩枚硬幣。
在用手指夾出第三枚硬幣時,他的動作頓了頓。
第三枚硬幣從指尖滑落,掉到地上,叮叮地低彈了幾下,嗡嗡地轉著圈。瘦高男人沒什么感情地“啊”了一聲,演技拙劣地對此表示驚訝,緊接著閃電般飛快彎腰,低頭撿錢。
卻在彎腰時猛地抬頭,對上房茗膽戰心驚低垂著的視線。
——這才是他蓄謀已久的對視。
房茗心臟狂跳,感覺自己下一秒就會暈過去,但在頭腦一片混亂時,身體居然本能地做出了反應。等她從驚嚇中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眼睛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就已經牢牢地閉緊了。
在她看不到的對面,瘦高男人的視線像把淬火尖刀,可以毫不費力地把女孩剖開,剝皮剔骨,但是偏偏透不過溫暖薄紅的眼皮。
房茗很確定自己沒看到殺人犯的眼睛,絕對沒有。
所以男人應該也沒有看到她的。
就像是為了驗證房茗的猜測,身影陰冷的瘦高男人從鼻腔里發出冷哼,聽起來很是失望,把一張十元紙鈔、三枚硬幣叮叮咚咚地往收銀臺上一丟,也不等她清點,轉身就走,步伐如拖拽著尸體般陰沉。
很遺憾沒能挖走眼睛似的。
房茗借著玻璃反光,小心謹慎地偷瞄著他的背影,看他走出了便利店,又往外走了比較遠的一段距離,才敢確定算是逃過一劫。心中石頭落地,她后知后覺地感到陣陣眩暈,喉嚨發堵,膝蓋酸軟,簡直想從冰柜里拿瓶汽水出來慶祝自己劫后余生。
可是那嘀嘀聲偏偏在這時很煞風景地響了起來,聲音不大,也不急促,像是在很冷靜地說著話。漆黑屏幕上浮現亮綠色的文字。
別慶祝得太早了。
下一個客人是縱火犯,他想把你和這家便利店都化為灰燼。
房茗就這么度過了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一個晚上。
被夜晚吞沒的便利店里,來來往往的都是貨真價實的野獸,只有收銀機上的黑底綠字和耳畔的嘀嘀聲能夠讓她感到心安。
終于,在送走了想要挖掉她眼睛的殺人犯、試圖讓她和便利店都葬身火海的縱火犯、兼職人口販賣的鄉村毒梟和隨時準備用手術刀割開她喉嚨的外科醫生后,天邊泛起了些許白色。
天要亮了。很快就可以交班。
收銀機屏幕上還保留著半個小時前浮現出來的文字,和面對各種危險顧客時顯示的不同,這些文字既沒有清晰的指示,也沒有準確的“預言”,反而更像是孩童寫下的古怪謎語。
外面是好的,里面是壞的。
“……什么里面外面好的壞的,你要不自己看看能通順嗎,我妹三歲以后都不唱你這種沒頭沒尾的識字歌了好嗎?”
房茗心里抱怨,卻不敢不把這段莫名其妙的文字記在腦內。鬼魅叢生的夜色里,這臺收銀機顯然把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了無數次。
就算不是知恩圖報,也得講究個識時務者為俊杰。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人生里堆砌著各種思考起來只會帶來痛苦的事情,比如說哥哥的工作、妹妹的學費、眼前來路不明的收銀機和像是搞團建般接二連三光臨便利店的危險顧客,如此種種。
至少收銀機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實的,提出的每個建議都是為了讓她順利地活下去。它知道的遠比自己多,思慮也遠比自己周全完善。
再去糾結這臺收銀機背后究竟是什么東西,就太不識相了。
扭頭看向身后的掛鐘,是五點五十七分。
還有三分鐘就可以交班了。更準確地說,是還有三分鐘就可以辭職了。房茗暗自下定決心,就算這幾天的工資不要了也無所謂,絕對要在見到老板的第一時間,聲淚俱下地表示自己不適合這份工作。
錢這種東西,就怕有命賺沒命花。
我不建議你這樣做。
“為什么?”房茗盯著屏幕,感覺像是在和什么人對視,“當然啦,我很感謝你愿意保護我。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在這種鬼地方繼續打工了,再高的工資也不愿意。”
再這樣下去,就算能靠著收銀機躲過生命危險,也遲早會精神崩潰到瘋掉。她要是成了瘋子,誰來出席她那叛逆妹妹的家長會啊?
你的老板是變態殺人魔,危險程度大概是剛剛那群顧客加在一起以后的26.535倍。
向他提出辭職請求的你,沒有活下來過。
向老板提出辭職請求的她沒有活下來過……
房茗仔細地咀嚼著這句時態混亂的話,沒能理解意思,但心臟還是有預謀般加快了跳動,怦怦,怦怦,像撕開籠罩在未知山脈上的卷積云那樣,有什么概念性的東西如泉水解凍般流瀉而出。
她還沒來得及觸碰到那些飄飄忽忽的東西,逸散的意識就被一把扯回,耳畔不再是陪伴整夜的嘀嘀聲,而是粗獷男聲,中氣十足,“嗨,給你帶了小籠包,還熱的呢!我已經給修屏幕的師傅打過電話了,師傅說這個型號太舊,估計找不到配件,得換新的。”
“老板您早。”
房茗接過老板遞來的小籠包,有幾個破了皮,湯汁流淌,在塑料袋里匯聚成滾燙的一攤,燙得她手心又紅又疼,她卻跟沒感覺似的一動不動,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塊收銀機屏幕上。
那行“你的老板是變態殺人魔”還明晃晃地停留在上面。
現在做什么都晚了,老板已經彎下他那狗熊般粗壯的腰,低著頭盯著那塊窄長的漆黑屏幕。亮綠色的文字清晰得近乎刺眼,不知死活地閃爍著,在老板的黝黑寬臉上倒映著熒熒綠光。
罪名晃眼,而變態殺人魔盡收眼底。
他緩緩地皺起了眉。
“看著好好的,說黑屏就黑屏了,換個新的又要好多錢……”老板盯著那塊屏幕,低聲念叨,滿臉都寫著心疼錢。
房茗把視線從依舊發著光的亮綠文字上收回,“也不急著換,晚上的顧客不多,我直接收錢就行,用不著收銀機。”
她這才意識到,或許收銀機上的字就和嘀嘀聲一樣,是只有她才能聽見的。收銀機身上的謎團實在太多太多,以至于什么猜測都不會顯得離譜,就算它自稱是外星人遺留在地球的史前產物,她也會先愣兩秒,然后想也不想地接受,并且覺得這很合理。
“行嘞,那就好。”老板松了口氣。
房茗點頭,看著老板非常自來熟地伸手,拿起她撕開的廉價速溶咖啡包裝袋,然后夸張地咂嘴,“嗨呀,你怎么還在喝這個牌子的,電視上都說了,里面混了致幻劑,聽說有人把腦子都喝壞了,還說自己看到了天書啥的。小房啊,你這么年輕一丫頭,沒必要在這種地方貪便宜。”
致幻劑。天書。
那些黑底綠字只不過是藥物作用下的“天書”嗎?
房茗僵硬地站著,老板狀似無意說出的話,收銀機屏幕上此刻仍舊亮著的那行文字,像兩股彼此撕扯的激流,一前一后地沖擊著她的精神,讓她的腦海里成片混亂,滯澀遲鈍,連話都說不出來。
老板以為她是被嚇著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嗐,也別太在意,喝一兩次沒事的,以后別喝就行了唄,多大點事兒啊。這段時間沒什么人,我先去倉庫點貨,你走之前記得把店門給關上就行。”
又熱心又善良,據說還拿過見義勇為好市民獎。
怎么看都和變態殺人魔沒什么關系。
但昨晚經歷的那些驚心動魄怎么也不像假的,此刻屏幕上的黑底綠字也明明白白地在房茗眼前擺著,世界上哪有如此逼真的致幻劑?
終于,伴著嘀嘀聲,屏幕上的字再次發生了變化。
你對我產生了質疑。
“抱歉,”房茗有點愧疚,覺得自己像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畢竟被收銀機指導怎么險境求生,呃,真的很挑戰想象力。如果可以把一切都歸咎于致幻劑,會更符合正常世界的邏輯,對吧?”
我可以向你證明,如果你確定自己想看的話。
“那確實還是有點想看的啦,”房茗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指,實話實說,“畢竟關系到我身家性命了嘛……”
去看看你老板的倉庫吧。
房茗想起了以前給妹妹念過的童話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藍胡子,他把所有的鑰匙交給年輕的妻子,告訴她可以隨意打開并查看各個房間,除了城堡下最小的那個房間。但妻子按捺不住好奇心,最終還是偷偷打開房門,發現了藍胡子的秘密。
房間里吊著藍胡子幾位前妻的尸體,血流遍地。
看到這里房茗就沒往下念了,她在心里暗罵什么破童話書寫這玩意還好意思標“適合4—8歲兒童”,嘴上還得哄著妹妹,說后來藍胡子和他老婆當然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然后沒了,快睡覺吧。
你可以帶著我一起過去。把屏幕拆下來即可。
“那可是變態殺人魔的倉庫哎。”她嘟囔著,“你聽過藍胡子的故事嗎,打開了最后一間房間的姑娘是沒有好下場的。”
說是這么說,但房茗還是開始動手拆收銀機的屏幕。屏幕鑲嵌在老化的塑料邊框里,連接處只涂了薄薄的一層膠,很好拆卸,用指甲沿著四周輕輕刮一圈,就能完完整整地撬下來。
和電子市場里按斤賣的老舊配件沒什么區別。
這塊窄窄的薄薄的電子屏幕,在被拆離收銀機主體以后,依舊閃爍著亮綠色的光,和先前一模一樣。就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證明收銀機,更準確地說是這塊屏幕,完全不能以常理來解釋了。
“走吧。”她把屏幕緊緊攥在掌心,屏幕邊緣鋒利,像握住一塊纖細的刀片,很疼。
房茗也很難解釋自己為什么無條件地聽從一臺收銀機的建議,除了在聽到致幻劑的說法時稍微動搖的那幾秒鐘以外,她都全心全意地相信著這臺收銀機,或者說這塊屏幕,就像相信地球是圓的、水是無毒的那樣。是和膝跳反射同類的、刻進前饋控制系統里的東西。
她站在倉庫門前,拿出員工鑰匙里對應倉庫的那把,插入鑰匙,順時針擰三圈半,緊接著就聽見了鎖打開的咔嗒聲。
“……好冷。”
還沒推開倉庫的門,房茗就被門縫里飄出來的冷氣凍得打了個哆嗦,剛想打噴嚏,卻在看到門內場景的瞬間滯住了。
倉庫里是堆積如山的尸體。
她的尸體。
每具尸體都是她自己:離腳尖最近的那具,眼眶是空空蕩蕩的深紅,眼球不知所終;蜷縮在角落的那具,皮膚焦黑,徹底炭化;擺放在門口那具,從頭顱到胸口都是密密麻麻的彈孔;橫在面前的那具,胸口上一共有七道刀痕,在地面上拖出臟污的長長的血跡。
無數尸體被她這位曾經的所有者盡收眼底,死狀各不相同,卻又親密無間地彼此堆砌著,像幅從地磚到天花板的巨型浮雕畫,骨骼是草稿,血液是顏料,描繪出比她所有噩夢加起來還要恐怖萬倍的圖景。
比起倉庫,更為恰當的稱呼顯然是停尸房——或者地獄。
這次的嘀嘀聲是在離耳朵很遠的地方響起的,節奏緩慢,聽起來沉重而悲傷,像是古老教堂里奏響的喪鐘,聲聲哀慟。
你還好嗎?
“沒暈過去已經是奇跡了好嗎?”房茗苦笑著搖頭,“我可不是那種看到自己的一百零八種死法以后還能保持鎮定的鐵血猛女。”
準確地說,這些并不是你的尸體。
“那還能是誰的?”
我們的。
冷氣緊貼著地面浮動,劃過房茗腳踝,冰涼和麻木順著小腿一路往上爬,直抵后頸,透過頭皮直接滲到她的腦子里去,讓她覺得自己從里到外都是冰的,和其他的尸體沒有絲毫區別。
“所以,你們又是誰呢?”她繼續問。
我們……是死掉的你。
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這個瞬間包裹了下來,所有的視覺被如絲如縷地抽走,窒息感和下墜感同時吞沒了她,不知從何而來的孤獨感跟著盤旋,像是掉進了暗無天日的深海,重力把氧氣和光線都剝奪殆盡。
電光石火之間,房茗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絕望的、痛苦的夢。
夢里她反反復復地迎來死亡,有時哭喊,有時嗚咽。夢里是面容迥異的黑影,步步逼近,他們的步伐讓地面和她的心臟都跟著震顫,如同成群結隊的死神。那么多個她,走向了同一個黯淡的結局。
人影碎裂,房茗再次身處深不見底的黑暗。黑暗里沒有疼痛也沒有恐懼,只有鋪天蓋地的嘀嘀聲。
這個在昨晚慰藉著她的聲音,現在似乎也露出了真正的殘忍面目。她從來沒有聽過如此尖銳、如此刺耳的響動,仿佛有十萬只夏蟬同時在耳旁發出垂死的嘶叫,萬鬼齊哭,群鴉哀鳴。
最后歸為寂靜。
房茗重新在倉庫里睜開眼,從體表溫度下降的幅度判斷,她剛才體驗到的那些光怪陸離都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但也僅僅需要一個眨眼的時間,她就覺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
“你們,或者說我,死掉了以后就會讓時間倒流,就像游戲重新讀檔一樣……你們帶著死亡前的所有記憶,寄居到了收銀機的屏幕里,所以你們才會知道即將發生的一切,給我指引?”
哪有什么預言,只不過是她用無數條生命堆砌出來的經驗而已。
房茗看過哥哥打游戲,I"WANNA系列的小人,可以在存檔點重生幾千幾萬次,直到玩家操縱它成功避開所有的危險,勝利通關。
“所以,勝利通關的條件是什么?”
房茗像是在提問,又像是在喃喃自語。嘀嘀聲很快如約而至,她用空洞的目光看向那塊屏幕,想要通過這種方式看見躲在屏幕后面的無數個自己,卻只能看到一行亮綠色文字——
倉庫的隱藏出口在你的右后方,密碼7932。
房茗抬頭,倉庫正門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打開,老板步伐緩慢地朝她走來,渾身上下散發著兇戾的寒氣,手上提著的是她只在游戲里見過的沙漠之鷹,身形與她夢里那些死神般的黑影漸漸重疊。
“別進倉庫,我和你說過的吧,小房?”
四位數密碼,窮舉需要一萬次。
房茗不知道7932是自己付出了多少條命才得出來的答案,這個數字背后的分量顯然太過沉重。但她行動上沒有任何猶豫,撥開擋在路徑上的兩三具自己的尸體,就像撥開洗手間里擋路的拖把,動作順暢自然,像是已經做了很多很多遍。她確實做過很多遍。
子彈劃破空氣,發出聲聲爆響,身后那位拿過見義勇為好市民獎的老板,此時就像中東戰場上身經百戰的雇傭兵,冷酷地扣著扳機。
屏幕上的指示沒有更新,房茗卻無師自通地覺得自己知道怎么應付這般局面。她隨手抓起身邊的尸體,看也不看那張和鏡中所見別無二致的臉,直接舉到身側當作防護,朝右后方一路狂奔。
7-9-3-2。她輸入密碼。
耳畔的嘀嘀聲再次歸來,陪伴著房茗在陌生的街道上飛奔。太陽在她的身后升起,身前投下長長的搖晃的影子,但她不敢回頭,甚至不敢去聽粗重的腳步聲是否也跟著越來越近,只是踩著影子奔跑。
直行,在看到第六塊廣告牌時右轉。
借助花壇,從二樓陽臺翻入本街道26號民宅。
穿過民宅,從臥室窗戶跳躍至對面便捷旅館二樓陽臺,借助施工腳手架,進入旅館314號房間,鎖門。
“把我當海豹突擊隊還是人猿泰山呢?”房茗撐著已經上好了三道鎖的房門,衣服已經被汗浸得濕透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慶幸自己體測成績還算不錯,“然后呢,然后我該怎么做?”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房茗的聲音忽然啞了下來。
她其實很清楚這四個字背后的真正用意,但還是進行著毫無意義的明知故問。她只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累過,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到了極限,肌肉酸軟,頭腦混沌,喉嚨里是微咸的血腥味。
在你之前,我們已經在這個場景里嘗試過一萬五千九百二十六次,但從未找到能夠讓生命延續下去的方法。從來沒有。
五分鐘后,老板將使用暴力器械打開房門。
請使用一切手段創造逃脫的可能性。
“我知道了。”房茗沒動,而是像條死魚似的靠著墻壁一路往下滑,最后直接癱坐到了地板上,“……來聊聊天嗎?”
屏幕繼續沉默。
房茗聳了聳肩,自顧自地開口:“好吧,我也不知道和自己聊天應該聊什么,我只是不想再掙扎下去了而已……這么說是不是挺自私的?你們努力了這么多遍,但到了我這里,我突然撂挑子不干了。”
這確實是我們未曾探索過的應對手段。
值得嘗試。
“到了第一萬五千九百二十七個我才想到放棄,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堅強很多嘛……”房茗有氣無力地苦笑著,“雖然我確實很舍不得妹妹啦,可能也有點舍不得我哥,和同學們倒是沒什么感情,畢竟天天打工從來沒參加過班建活動啥的……好像扯遠了哈。”
她在心里算了算時間,估計還有三分鐘。
屏幕沉默。就連原先亮著的那行綠字,也飛快地暗下去。漆黑而薄的屏幕上,只剩房茗那張被倒映出來的,慘白的臉。
“也不知道住在屏幕里是什么感覺,這么多個我會很擠嗎?”房茗撫摸著屏幕,“太感謝你們啦——雖然對著自己道謝聽起來怪怪的,但那么黑的夜里,至少還有嘀嘀聲陪著我,感覺還挺不錯的。”
像是和這個世界建立起的某種隱秘聯結。
嘀嘀聲?
這是屏幕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一直以來,房茗都是不斷提問的那個,問下一步要怎么辦,然后想也不想地遵從指示照做。但就在她剩下的時間連三分鐘都不到的時候,屏幕后的那些她,開始提問了。
“對啊,嘀嘀聲,現在還在我耳邊響著呢。”她很驚訝屏幕為什么會這么問,“在出現文字的時候就會有,你們那時候不是嗎?”
信息的傳達不會產生任何聲音。
隨著這行文字的浮現,耳邊的嘀嘀聲立即嘈雜了七八倍,像是即將墜毀的飛機上,儀表盤發出的最后哀鳴。房茗想起在倉庫發生的短暫的夢,夢里的聲音那么尖銳刺耳,怎么可能只有這次的她聽見呢?
她閉上眼,聲音猶在耳畔。
整個宇宙都會配合著它的頻率進行閃爍。
再次睜開眼時,房茗把那塊屏幕握得很緊很緊,邊緣嵌進掌心柔軟的肉里,滲出絲絲鮮紅的血來,但她渾然不覺,“我說,只剩最后一分鐘了,再讓我問兩個問題就好。你們有過欺騙我的回答嗎?”
沒有。
“太好了,”她松了口氣,“那有過隱瞞我的回答嗎?”
這只不過是兩個心血來潮的問題。房茗已經想好了,如果屏幕的下一個答案依舊是否認,那她就平靜地接受這一切,讓心里那點小小的不和諧感,隨著這次生命的消散而消散。
回應她的,先是耳邊近乎瘋狂的嘀嘀聲,再是文字。
有過。
布魯彼爾德工業在今日將迎來第三輪調查。
加利福尼亞州盛夏的陽光灑在這家年輕的互聯網公司上,沒人知道他們怎么用如此短的時間創造出了如此巨額的財富。每天都有無數嶄新的軟件產品在這里研發出來,銷往世界各地,以與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相去甚遠的價格,迅速地占領甚至壟斷了大片市場。
業內相關人士稱,想要達到布魯彼爾德工業的產能,至少要雇傭三千名程序員徹夜不停地工作。但月度報告顯示,這里僅有五名職工,且不存在外包記錄。
“這也就是勞工聯合會來調查我們的原因,”戴框架眼鏡的金發程序員露出輕蔑的冷笑,“哈,非法雇傭。”
“打個賭吧,貝琳達,”對面的人悠哉地敲著鍵盤,嘴里吐出電子煙的淡色霧氣,“這次他們能查出來什么——我賭那些頭腦遲鈍的蠢貨仍舊會空手而歸!從忽略奧羅維爾醫院某位潦倒科學家的那顆消失的大腦開始,他們就再也沒有贏的可能了,再也沒有。”
“意見相同是無法對賭的,威廉姆斯。與其在這兒像個反派人物似的揚揚自得,不如多去關照一下那位美人,她可抵得上千軍萬馬。”
那位美人。
對于布魯彼爾德工業的員工來說,如此曖昧旖旎的稱呼,所指對象并非什么花蝴蝶般美艷神秘的尤物,而是占據了全公司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面積的超級計算機。它由二十個計算機柜和四個網絡機柜組成,共有兩萬多塊處理器,峰值性能可以達到億億次每秒。是位不折不扣的硅基美人。
“我早說過,比技術更正確的是使用方法,”威廉姆斯對同事的提醒絲毫不以為意,他從來都被視為無可取代的殘酷天才,“直接讓人工智能寫程序就是在浪費這項技術,就像你明明手里有槍,卻不懂得扣動扳機,只會把它當作鈍器來砸人腦袋一樣。”
在這方面,他是第一個學會扣扳機的人。
整個公司的人都記得,在布魯彼爾德工業成立之初,這位有著冰藍色眼睛的年輕程序員,發表了怎樣驚世駭俗的內部演講:
“我們賦予了代碼生命、智慧與自我意識,卻遺忘了自己作為造物主擁有的資本——人腦是最為精準神秘的儀器,潛力遠遠超過如今一切超級計算機,倘若讓人工智能誤以為自己是人類,提供人類的大腦讓它徹夜不停地進行運算,該會開創出多么偉大的時代!
“令人惋惜的是,人類大腦的運算效率并不是均勻的直線,而是隨著自身處境變化的曲線,效率最高的時候往往出現在……
“生死關頭!”
嘀嘀聲在此刻越發喧囂嘈雜,如同世紀末的暴風雨磅礴席卷,四面八方的海潮都奔涌而來。在被聲浪淹沒之前,房茗捕捉到了那個沉緩粗重的腳步聲,然后就是槍口抵在鎖孔上發出的金屬碰撞聲。
“我很想知道,”她撫摸著屏幕鋒利的邊緣,動作很輕,“如果我把這塊屏幕毀掉,會發生什么事情?”
山呼海嘯的嘀嘀聲,聽不出是在恐懼還是雀躍。
……無可奉告。
槍聲響起,三道房鎖同時報廢。魁梧粗壯的男人用槍托輕松地砸開了門,他雙手持槍,布滿傷疤和舊繭的掌心穩當有力,長期的作戰訓練,讓他有信心應對門后那個小收銀員的一切抵抗與掙扎。
出乎他意料的是,房間內的女孩對他露出禮貌友善的微笑,雙手舉過頭頂,擺出的是不怎么標準的投降姿勢,“有興趣聽我說說話嗎,敬業的變態殺人魔先生?”
沒興趣。男人把扳機往下壓了幾分,子彈即將出膛。
“你很清楚這個世界的本質,也清楚自己在這里到底扮演著什么角色,對吧?”房茗放輕了聲音,“你已經殺死了我這么多次,并不急于一時。”
老板依舊沉默不語,卻松開了扣在扳機上的手指。
“在你看來,我只不過是稍微早了點知道真相,但無傷大雅。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等我被你殺死,意識回到那片屏幕上以后,也會明白這些事情,而且無法將真相傳達給下一個我。”
這就是屏幕對她承認“有所欺瞞”的真相。
房茗繼續說:“之前在便利店里,收銀機對我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外面是好的,里面是壞的’。我只有這次才能聽到的嘀嘀聲,估計就是‘外面’不小心傳進來的聲音吧?”
“可能只是你服用了致幻劑導致的耳鳴而已。”
“可是你的身份,我還沒有完全明白。”房茗探究地看著這個不久前還給她帶了小籠包的男人,還有他的槍口,“你會在我想要離開便利店時直接殺死我,這像是維護計算機穩定運行的殺毒系統,卻又和便利店里的客人一樣,讓我在你身上不斷尋找存活的可能性。”
“這不沖突。”男人淡淡地說。
“但你至少知道自己是殺毒系統。”房茗嘆了口氣,視線投向很遙遠的地方,“算啦……你在開槍前和我說一聲就好,到那時,我會向你提出最后一個問題,你可以在槍響的時候告訴我答案。”
“我也有問題想問你。”
房茗有些意外:“請講。”
“既然你已經知道你會重新活過來,為什么還要表現得這么悲傷呢?死亡對你來說不是失去生命,而是再次獲得生命。”
“悲傷?老娘還憤怒嘞!”房茗冷笑。
她反手扣住那把頂在自己腦門上的沙漠之鷹,色澤寡淡的瞳孔里像是忽地有十萬朵火焰爆燃,亮得驚心動魄,就連持槍的職業殺手也被這樣的眼神震懾得動搖了片刻,手腕微松。
這是一萬五千九百二十七次的生命輪回里,最好的奪槍時機。
但房茗并沒有這么做,她只是伸手捏住槍身,往低處壓了壓,讓槍口正對著她的左胸,心臟的位置。漆黑的金屬槍口緊貼著雪紡襯衫柔軟素白的面料,像被撕裂的黑夜與白晝,對峙而立。
老板似乎對槍口位置的改變沒有意見,示意她繼續說。
“小時候我妹嘲笑我幼稚,說電子寵物餓死又不是真的死了,只要重啟游戲機,就會刷出新的電子寵物來陪我玩啦。
“但電子寵物也會誤以為自己是真正的小動物,它也會害怕,它也會痛,它也喜歡看哥哥打游戲,它也會給妹妹念童話書……偏偏有怪大叔拿槍指著它,讓它在特別絕望特別痛苦的時候,突然明白,你的哥哥是假的,妹妹是假的,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情感,包括此時此刻的悲傷和憤怒,都是他媽假的不存在的——”
咔嗒。子彈重新上膛的聲音。
老板打斷了她,“我要開槍了。”
“好的,”房茗從善如流地止住話頭,又恢復了那種半死不活的冷靜模樣,“我最后的問題是……我一共經歷了多少次死亡?”
老板如實作答,然后扣下扳機。
然而在子彈出膛的瞬間,重復過無數次這個動作的他,突然后知后覺地察覺到了些許微妙的不對。抵著槍口的,除了柔軟的肌膚和雪紡面料,還有夾在中間的某個薄而堅硬的物件。
但扳機已經扣到了底。
近距離發射的子彈讓房茗的胸前直接開了個血洞,像朵盛大艷麗的禮花,她直直地倒在地上,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有所不同的是,零星碎片從襯衫胸口處的縫隙里順著血污滑了出來。
那曾經是一塊屏幕,如今已四分五裂。
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這位老練嫻熟的殺手,他感知到這個世界正在不斷崩塌,這對他來說本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是女孩每次死亡后都會發生的。但這次……好像有什么他無法理解的事情在發生。
實際上,房茗也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么,她只不過是在賭,賭自己的猜測和很多個微妙可能性的最終集合。
賭的是那句“外面是好的,里面是壞的”。
賭的是眼前的便利店老板,或者說變態殺人魔,很清楚這個世界的本質,也清楚他在這里到底扮演著什么角色,但并不清楚“這個世界的外面”究竟是怎樣的概念。殺毒系統是不會思考這些的。
賭的是代表著殺毒系統意志的槍口和子彈高于一切,能夠遵循著基本的物理法則,擊碎她藏在心口處的那塊屏幕。
槍聲如創世紀般轟鳴,她聽到了問題的答案——“八十億次。”
布魯彼爾德工業內部。
槍響震耳欲聾,瞬間將辦公室內部的平靜打破。程序員們面面相覷,交換著彼此的驚訝和恐懼,然而還沒等他們弄明白發生了什么,每個人的電腦都像是中了病毒一樣,報錯彈窗、風險警告彈窗和空白彈窗接連不斷地冒出來,白光和馬賽克交替閃爍。
“該死,不會是被黑客入侵了吧?”
程序員們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樣手段通天的黑客,才能攻破布魯彼爾德工業銅墻鐵壁般的防御系統,有這本事的家伙何必盯著他們這家新銳互聯網公司不放,早就去挑戰五角大樓了好嗎!
下一秒,整個樓層的燈依次熄滅,超級計算機運轉的聲音也同時停止,只剩獨立電源的警報蜂鳴,警燈閃爍。被黑暗和死寂籠罩著的空氣里,警燈的鮮紅色無聲流淌,仿佛無辜者的鮮血彌漫。
照亮威廉姆斯死灰般的臉。
他從保險柜里取出代表布魯彼爾德工業最高權限的黑卡,不顧同事們驚慌失措的眼神,從辦公室里飛奔而出,穿過機房。
二十個計算機柜像二十塊緘默無言的墓碑,威廉姆斯覺得自己像在墳場里穿行,涼意從后頸往上冒,但他的腳步沒有片刻停留,而是一直走到了機房最深處,把黑卡推入極不起眼的隱秘卡槽中。
驗證通過。聚氨酯材質的墻體緩緩顯露。
這才是布魯彼爾德工業最見不得光的秘密——溫度始終保持零下的冷庫正中央,一顆人類的大腦在石英玻璃腔的半透明溶液中懸浮,連接著無數條超導材料制成的線路。
某位生前既無卓越成就也無經費的潦倒科學家,想必從未料到,自己的大腦會在死后成為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結合的完美媒介,在一堆代碼反復死亡的過程中,依靠海量運算建造起嶄新的互聯網帝國。
然而此刻,這顆大腦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模樣。
石英玻璃腔里只剩一團漂浮著的不明殘渣,從邊緣極具辨識度的星芒形炸裂來看,這顯然是空腔效應導致的撕裂。也就是說,某把大口徑手槍緊貼著這顆大腦,扣下了扳機。
讓威廉姆斯發自內心感到恐懼的是,四周包圍的石英玻璃腔和超導線路都完好無損,唯獨大腦如煙花般慘烈地炸了開來。
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威廉姆斯的脊背被汗徹底打濕,子彈到底是如何射進又如何貫出的,權限卡虹膜指紋多重認證的絕密冷庫又是如何被人以非暴力手段闖入的,這些他都無從得知,卻能夠感受到濃烈得快要窒息的情緒。
憤怒如有實體,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機房被毀了,不知道是誰干的。”威廉姆斯臉色慘淡地回到了辦公室。同事們注視著他,不祥的預感在他們頭頂如鴉群盤旋,而他懷著不足為外人道的恐懼,狠狠地砸了桌子一把,“該死的。”
立刻有人猜測,“那位科學家沒有任何活著的親朋好友,這絕對不是事情敗露后的尋仇,我們沒有得罪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一定是競爭對手干的。”
機房運轉的每一秒鐘都在創造金錢,那個禁忌而富有創造力的裝置在他們看來和印鈔機沒有區別。現在印鈔機停擺,損失慘重。
正當所有人為此感到悲痛時,屏幕忽然重新亮起。
同事們立刻松了口氣,唯獨威廉姆斯感覺先前被憤怒扼住的咽喉更加難以呼吸,警報蜂鳴停止,響徹耳畔的是從未聽過的嘀嘀聲,單調乏味中透著難以言喻的危險,就像……定時炸彈的倒計時!
漆黑的屏幕上,亮綠色文字一個接一個地浮現。
現在,輪到你們了。
親愛的勞工聯合會調查組:
布魯彼爾德工業發生特大爆炸的新聞,想必你們也從各大媒體的頭版頭條上得知了。我們仍在調查爆炸發生的原因,遺憾的是,目前仍未獲得突破性進展,甚至無法排除恐怖襲擊的可能。
我們知道,雖然這家公司所有的職工都已經在爆炸事件中喪生,但你們有關非法雇傭的調查仍在繼續。
今天早上,我們對某臺未被完全燒毀的辦公室電腦進行了解析,但并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唯獨有處細節讓我感到疑惑,那就是這條網頁搜索記錄(見附件)。如果我們對爆炸時間的推測準確,那么從按下“確認搜索”的回車鍵到爆炸發生,可能不到半分鐘。
殷切期待您對此份搜索記錄的寶貴看法。
您誠摯的
加利福尼亞州州立消防局"爆破分析科
附件里的那份網頁搜索記錄,除了較為戲劇性的發生時間以外,無論是內容還是回答都是那么的平淡。簡直就像小學低年級的學生為了完成家庭作業進行的查詢: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
瀏覽器也給出了平淡無奇的正確回答:“八十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