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的飽滿與寂靜（十四首）

主持人語：

2023年，首屆“江南詩歌筆會”在嘉善舉辦，十位江南地區的實力詩人受邀參加，今年相應地在本刊設立“江南詩會”欄目，每期發表兩位筆會受邀詩人的作品，最后一期刊發對他們作品的評論文章，希望“江南詩會”成為呈現江南詩人佳作的一個品牌欄目。

本期的兩位詩人是泉子和燈燈，都是國內中青年一代具有代表性的詩人。泉子的詩具有明晰的個人風格，類似于箴言，以生死、意義、命運、真理、道等終極之物為寫作核心，篇幅不大，氣象格局卻不小，其坦誠的無修飾性的書寫頗具直達人心的力量。

燈燈這組詩以山水為寫作的起點，將外部的景物轉換為內心情感和獨特體悟。在現代生活中，能真的閑適地處在自然中的機會并不多，要在那里找到自身的對應物也并非那么容易，那么，不妨順著燈燈的詩句，看看她能將我們帶到哪里。（江離）

絕佳的導體

你要去成為一個絕佳的導體，

以重建起萬物間

那從來

而又被隔絕已久的關聯。

通 衢

詩歌僅僅作為一堆優美詞語的組合

是極其有限的，

直到它們熔鑄出

那向萬物

及無限處

敞開的通衢。

玄 牝

東方文明的陰性

或內向氣質

是由巍峨的青藏高原

與波濤洶涌

而遼闊無垠的太平洋

在億萬年間

所共同塑造的，

這為山與水所隔絕的，

一個如此狹小

與封閉的空間，

這玄牝

——這萬物得以不斷化育、

繁衍

而生生不息

之泉源！

真正的詩歌

真正的詩歌

都不會僅僅作為一種語言的技巧，

而更關乎

心靈的質地，

是言有盡

而意無窮的。

開元寺

在無錫開元寺，

在那些莊嚴肅穆的佛像中，

我看見了四十年前，

那個不僅僅是喧囂、狂飆突進，

而同樣可以如此寂靜的年代，

以及得以完整留存下來的

一張張

同樣屬于漢語的

清涼、皎潔

有如滿月的面容。

詩的意義

當你認識到詩最大的意義

在于修補一個殘缺的人世，

并幫助你去成為那個更好的自己時，

你才獲得一種真正的拯救，

并終于得以放下

那全部的抱怨

與不平。

我如此感傷

我如此感傷于人生（世）中

那么多一閃而過

而又永遠無法釋懷的

相遇。

遠山與游云

那為你所見的

遠山與游云

無一不在測度著

一顆心

亦是這人世的

飽滿與寂靜。

在人生的轉折點上

畫家袁夢迪說，“在一個個人生的轉折點上，與自我 和解”

讓你突然想到那句鐫刻在希臘阿波羅神廟門柱上的 箴言

“認識你自己”，以及兩千年后由哲人尼采再一次說 出的

“去成為你自己”。

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

你視“傾聽身體深處的聲音，去成為那個最初

與更好的自己”為所有詩與藝術的

一個堅實的起點，

或是它們更深處，那共同的秘密。

救 拔

詩是我們將詞語

（或是詞語將我們）

從庸常的人世中

救拔出來，

并終于獲得了

那些可以與生死

等量齊觀的驚奇。

當你把自律的日常

當你把自律的日常

作為一項偉大事業

那不可割裂的部分，

你才會感激于

這人世之

從來的質樸

與堅忍。

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激

你已不再羨慕米沃什、葉芝、

曼德爾斯塔姆，

雖然你依然

視他們為你的文學之父。

你同樣不再羨慕屈原、李杜

與東坡居士，

（這母性一側的

你之成為你的

更深處的密碼）

而在一種

越來越強烈的感激中

你漸漸——

并終于得以

與那個最初的

自己相遇。

孤 墳

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

倪瓚在江陰長涇借寓姻親鄒氏家。

“身染脾疾，一病不起，

后轉好友儒醫夏鸛家治病，

并于陰歷十一月十一日在夏府停云軒辭世，

享年七十四歲。

他的遺體埋在江陰習里陳店橋北，

后遷葬于無錫芙蓉山麓倪氏祖墳。”

而當648年后，

我們第一次來到他的墓前時，

這里曾經的森森墓碑與累累墳塋

（他的先人與更多的后來者）

都已不知所蹤，

而僅僅留下了一座孤墳，

并對稱于

這人世或宇宙之

最初的蒼涼、飽滿與寂靜。

明都御史胡拱辰墓

最初，你是被這座垂直高度不足十米的小丘

一種彌漫開來的

強烈氣場吸引，

在這個天色已漸漸暗淡下來的薄暮。

你通過三條用青磚鋪就

同時抵達其頂部的

小徑中的一條

來到了，

那同樣用青磚砌出的

方形觀景臺。

在短暫地停留后，

你選擇了有一片密密竹林一側的

那條小徑，

回到了平地。

在環小丘繞行，

并在尋找一條歸去之路，

而即將告別的一瞬，

在一次猛然回首中，

你與矗立在第三條小徑的側畔，

那個斑駁殘損，

又因新近涂色后字跡如此醒目

與驚心的碑石

——“明都御史胡拱辰墓”

（你念茲在茲的祖先，

他的畫像曾懸掛在

所有族人的中堂）

相遇。

作者簡介：泉子，浙江淳安人。著有詩集《雨夜的寫作》《湖山集》《空無的蜜》《青山從未如此飽滿》《山水與人世》等八部，詩學筆記《詩之思》，詩畫對話錄《從兩個世界愛一個女人》《雨淋墻頭月移壁》，作品被翻譯成英、法、韓、日等多種語言，曾獲艾青詩歌獎、劉麗安詩歌獎、儲吉旺文學獎、蘇軾詩歌獎、十月詩歌獎等，現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