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

傍晚，林昱曉的手機(jī)收到了一條信息，她點(diǎn)開那個熟悉的頭像，出現(xiàn)了一段話：“我29、30號來北京，你看哪天有時間。”姚黎洲發(fā)過來的這么幾個字，她在心里面反反復(fù)復(fù)念了好幾遍，然后按下了鎖屏鍵，把手機(jī)重新放回了白色皮包里。

林昱曉坐在出租車上，為了避免和出租車司機(jī)聊天，她的頭刻意維持著一個沖著窗外的角度。想到自己這個習(xí)慣，她臉上笑了一下。她不認(rèn)為自己是人們常說的“社恐”，只是不想被打擾、被關(guān)注。這段時間，她的確也經(jīng)常琢磨自己有點(diǎn)兒封閉、保守的生活狀態(tài)，這是她的閨密對她的評價。封閉、保守，是來源于對自己和事物的了解還是不了解？是對自己的保護(hù)還是損害？她覺得可能都有吧，至于背后還有什么，她想不出來了。

車窗上的塵污，給外面的景象加上了一層薄薄的濾鏡。人們回憶自己夢中的影像時，大抵也曾感覺到過這一層薄薄的濾鏡。一臺臺金屬殼子包裹著的車輛，在這濾鏡后喪失了真真切切的明晰感，卻擁有了模模糊糊的柔和感。林昱曉的藍(lán)牙耳機(jī)里播放著她最近喜歡的一位年輕女歌手的歌曲，她注意到這位女歌手，是因為她在一首說唱歌曲中的嗓音，像是來自一個純真而稚氣未脫的男童，充沛著不加修飾的原初力量。而她之后又搜尋過這位女歌手的抒情歌曲，發(fā)現(xiàn)她的嗓音竟也能如此慵懶和性感，這嗓音松弛得像冬日太陽地里伸著懶腰的貓咪：人們知道它已經(jīng)醒了，但也知道它隨時會再睡去。如同一個人多變的嗓音，一個人也極有可能是多面的，越是多面，就越是讓人不好琢磨，也越是危險和具有吸引力。

“美女，美女，你看……”林昱曉突然聽到出租車司機(jī)在喊她，她趕忙摘下耳機(jī)。“你看這月亮?！彼緳C(jī)透過后視鏡看她滿臉困惑，便又重復(fù)了一遍。林昱曉稍微坐低了一點(diǎn)兒身子，果然，透過前面的車窗，她瞧見一個渾圓而飽滿、鴨蛋黃一樣的月亮?！斑@是陰歷什么時候啊，我也才注意到?！彼緳C(jī)又說。從小在城市里長大的林昱曉從來不具備計算陰歷的能力，她打開手機(jī)查看了下。“陰歷九月十四?！彼龑λ緳C(jī)說。癸卯年壬戌月，己未日甲戌時，忌出行、赴任，這是她沒對司機(jī)說的話。此次她專程來S市看望父母，今晚她要乘坐一個來小時的高鐵，返回她工作、生活著的北京了。林昱曉盯著月亮，心想，這鴨蛋黃挺好，誰看都是鴨蛋黃，無論你學(xué)問是多是少，無論你銀行卡里錢是多是少，無論你活的歲月是多是少，無論你春風(fēng)得意還是失意潦倒，鴨蛋黃都是鴨蛋黃，不會被誰咬去一口，也不會變成雙黃。她這樣盯著，想著，想到仿佛和她相去幾個光年的世界里的姚黎洲，也能看到這一模一樣的鴨蛋黃。

距離林昱曉上次見到姚黎洲，已有一個月的時間了。那是一個午后，外面下了點(diǎn)兒小雨，有點(diǎn)兒冷，他們在一家咖啡店面對面坐著，翻看著各自手里的小說。林昱曉很享受這樣的時刻，她曾經(jīng)對姚黎洲說，他要是能變成女孩子就好了，她一定常約他一起品嘗下午茶?？Х鹊旰馨察o，就他們一桌客人，兩個人都“養(yǎng)生”，不吃甜膩的點(diǎn)心，只喝不加糖、不加奶的熱美式。林昱曉的咖啡留了一口，這一口她不愿喝了。她做著沒什么意義的聯(lián)想，她感到喝完了就要被店員請出去了，喝完了也就該和姚黎洲說再見了。雨滴似有似無，讓窗外的世界蒙在霧中。

林昱曉讀著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這時默默合上了書。剛才她讀到，婚后的振保，在公交車?yán)锱加隽酥戽?，聽到她關(guān)切的一句“你呢，你好嗎”后，振保的眼淚滔滔地流了下來。

林昱曉一邊拿大拇指指甲蓋用力扣著中指第二節(jié)指肚，一邊默默注視了一會兒姚黎洲頭頂濃密、堅硬的短發(fā)，一時間失了神，她覺得頭有點(diǎn)兒暈?！霸趺椿厥聝?，這咖啡怎么給我喝醉了。”她心里想著，與此同時，嘴上嘟囔出一句與此毫無關(guān)系的話：“你交往的讓你欣賞的女性，是什么樣的？”這每個字都是從她嘴里冒出來的，但立刻，她覺得好像是別人用她的嘴說出來的一樣。

她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把每個字說得格外清晰，她說得慢慢的，音量并不大。姚黎洲愣了一下，有點(diǎn)舍不得地放下了加繆的小說《異鄉(xiāng)人》，那是林昱曉帶給他的，剛剛讀了幾頁。他坐直了身子，隨即笑了起來：“哦？你怎么突然想到了這樣的問題？”而姚黎洲接下來的話，讓林昱曉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冒出了那句話。“是有這樣一位女性。她是南方人，智性，有超強(qiáng)的上進(jìn)心，生活被工作填滿了。她有時會和我打電話，探討點(diǎn)兒工作上、生活中遇到的麻煩事兒。她把我這樣的人當(dāng)作一起面對疑難的人，某些方面我也很欣賞她的智慧……”林昱曉沒料到他會如此認(rèn)真地回答這個問題，還回答得這么誠懇。

高鐵的二等車座廂里座無虛席，有人在大聲打著電話討論工作，有人在刷抖音，有孩子突然莫名啼哭，有人在用開水泡著康師傅香辣牛肉面……傍晚的高鐵與白天是不同的，空氣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林昱曉安然地夾在這當(dāng)中，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過去的一幕幕情景清晰地向前緩緩流動著。

那是數(shù)月前一個周末的上午，空氣暖洋洋的，林昱曉穿著一條白底、印滿淡黃色和淡紫色小雛菊的吊帶連衣裙，踩著一雙有著閃亮的一字鉆帶、鞋跟五厘米高的圓頭涼拖，心情愉悅地來到北京郊外那家自己常光顧的美式早餐店。早餐店人意外地多，點(diǎn)餐處林昱曉排了一會兒隊，還答應(yīng)了一對略顯著急的情侶排在自己前面的請求。她一直盯著那塊印著菜單的黑板，“歐姆蛋，澳式奶咖”，她心里默念著，雖然這張菜單自己曾瀏覽過無數(shù)回了，自己也早就想好了，但她還是盯著菜單上的“老兩樣”，仿佛是在盯住它們，不讓它們從菜單上飛走不見了。她此時是耐心的，想想撒著火腿、青椒、口蘑的歐姆蛋，散發(fā)著雞蛋及芝士的香氣，以及香濃可口的澳式奶咖，她有什么好急躁的？終于輪到她了，還沒等店員詢問她要什么，“歐姆蛋不要洋蔥，澳式奶咖大杯不放糖”她就搶答出來，干脆利落得像是這店里的老員工。她點(diǎn)完餐后四處張望了一下，很快相中了一處偏僻的座位。不一會兒，歐姆蛋和澳式奶咖呈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林昱曉實在是餓了，有點(diǎn)激動地咽了一下口水。但即便是餓，即便是一個人吃飯，林昱曉也是慢條斯理的。她先是抿了一口澳式奶咖，然后用餐刀整齊地將歐姆蛋切割成小塊，用叉子將它們放入口中。她從不讓自己的嘴在咀嚼食物或是喝東西時發(fā)出聲音，如果時間倉促，她寧愿選擇直接吞咽掉大塊的食物，或是憋一口氣，喝下各種顏色的液體，不去品嘗其中滋味，也不讓自己的嘴發(fā)出聲音。林昱曉專心吃著她的早餐，突然有了奇怪的念頭，她期待著自己和歐姆蛋、澳式奶咖一同被傳輸?shù)侥硞€荒島上，她會駝著背，盤腿坐著，用手將歐姆蛋的一角高高地拎起，仰著頭把它送到她張大了的嘴里面，嚼完以后再順口澳式奶咖。而這種情況下她就能“吧唧吧唧”地嚼著，“呼嚕呼?！钡睾戎?。

林昱曉一邊獨(dú)自地、安靜地、慢條斯理地享用自己的早餐，一邊想著她的荒島生活時，一個男人來到她的身邊，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用溫和的南方口音，輕聲對她說：“你，出來一下吧。”沒有任何現(xiàn)代社會兩個陌生人之間理應(yīng)的客氣與寒暄，這就是對初次見面的林昱曉說的第一句話，簡潔到有種命令的意味。這令林昱曉想起學(xué)生時期，當(dāng)她在全班發(fā)表抵制應(yīng)試教育的演講后，當(dāng)她帶頭譴責(zé)給老師打小報告的行為后，她的老師穿越整個班級，來到她的身邊對她說的話。在林昱曉過往的經(jīng)驗里，遇到來搭訕的異性并不少見，但要么過于猥瑣，要么過于謙卑，要么過于理直氣壯，總是被林昱曉一一打發(fā)走了。但當(dāng)她聽到這句不容置疑的話后，竟有點(diǎn)慌張地站起了身，離開了自己喜愛的、令自己安心的“老兩樣”，離開了自己占據(jù)的那個小小的、安靜而舒適的角落。來到餐廳外，林昱曉才看清面前這個男人的相貌：個子不高，一身白色休閑裝，看起來干凈、舒服，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有點(diǎn)兒像痩版的某個她還挺有好感的喜劇男演員。男人說道：“你好，你經(jīng)常來這邊吃早餐嗎？我之前沒有見到過你?！薄拔襾磉^幾次，我家離這邊很近，開車十多分鐘。”林昱曉回答。姚黎洲接著說：“嗯，我家就在這旁邊，這后面還有個游泳池，環(huán)境挺不錯的，我經(jīng)常來這邊游泳?！薄拔覐膩頉]來過這邊游泳?！绷株艜哉f。男人停頓了一下，問道：“你看過那部意大利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嗎？”“看過，但我不喜歡，我喜歡那個導(dǎo)演的《海上鋼琴師》?！绷株艜曰卮?。林昱曉說的是實話，《海上鋼琴師》里“1900”那句“我可以在有限的鋼琴上表達(dá)出無限的快樂來”她一直記在心里，而《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那個殘酷的故事是她不愿意看到的。“我也喜歡《海上鋼琴師》?！本o接著，他又說道：“我能邀請你明天一同吃午餐嗎？”林昱曉怔了下，回答道：“不行，明天我和朋友約好了……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薄芭?，那能不能留下你的聯(lián)系方式呢？”這次，林昱曉沒有猶豫。

隔了數(shù)日，他們一同吃了午餐。

雖然他們認(rèn)識時間并不長，見面時間也并不多，但在某些瞬間，林昱曉覺得自己是了解這個叫姚黎洲的男人的。在姚黎洲的行李箱里，一直有一只舊舊的、小小的蕎麥皮枕頭。林昱曉揶揄過他：“你一個走到哪里都不嫌沉、都要帶著自己小枕頭的人，能有什么壞心思？”他在M國讀過多年書，但他有多不習(xí)慣來自M國的羽絨枕和橡膠枕，就有多喜歡他的蕎麥皮枕頭。舊的時光，過去的故事，南方老家的吃食，對他來說有多重要，他就有多喜歡他的蕎麥皮枕頭。

在某些瞬間，林昱曉覺得姚黎洲也是了解自己的。他對她說過他的發(fā)現(xiàn)：“每次見到你，會看到你脖子下面有一小片紅，你那是緊張，得好一會兒才好。所以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是純潔的?！庇写嗡麄兩⒉降臅r候，兩個人都沉默良久，他突然開口說道：“你知道嗎，外人總是看到我的光鮮，然而有些話我只愿和你說……和你在一起是我最輕松的時候?！睙o論是當(dāng)初姚黎洲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林昱曉時，她天然攜帶著的輕盈之感，還是他們相處時她用心經(jīng)營出的輕巧之感，都被投射進(jìn)了他那雙眼睛里面了。對于這了解，林昱曉生出了些許欣慰。

有次他們來到了一家江西菜做得很地道的餐館，點(diǎn)了兩個人都喜歡的南昌嗦螺、魚子燒魚泡、蕌頭炒臘肉、紫蘇煎土黃瓜。油光锃亮的田螺、噴香的大塊的魚子、軟軟糯糯的魚泡，咸香鮮辣，鍋氣十足，有滋有味。姚黎洲一邊忙不迭地給林昱曉夾菜，一邊快速消滅著面前的美味，一副拼命三郎的樣子。林昱曉看到他這副樣子不禁笑了起來。“嗯？你笑什么？”姚黎洲停下了筷子，有點(diǎn)尷尬地看著林昱曉?！澳阏f這菜這么辣，又這么燙，是鐵嘴嗎？”林昱曉笑著說道，“想看到你輕松的樣子，你是不是閑下來就難受？”“你算說對了，有的時候我也幻想去個只有我一個人的孤島，放松一下，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去，我又會感到無聊的。我得讓我的腦子一直在思考，我有一大攤子的事，怎么能停下來？”姚黎洲說道。

林昱曉搜到了姚黎洲在網(wǎng)上的視頻，看他在禮堂講演，在演播廳回答主持人的問題，看他神態(tài)自若，目光炯炯。姚黎洲的行程總是很滿當(dāng)，在國內(nèi)的各個城市、在世界的各個城市不停移動著。即便是剛乘坐完深夜抵達(dá)的航班，或是從M國轉(zhuǎn)機(jī)回來，十幾個小時時差下，他也總是精神滿滿。林昱曉好奇著這能量的來源，又被這能量吸引著。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林昱曉時常覺得累，她和姚黎洲的交往也令她覺得累。這不是因為她的工作忙。她在一所大學(xué)擔(dān)任講師，教授翻譯學(xué)的課程，例如給學(xué)生講解英文版的《駱駝祥子》。她一周只有六個課時，有時候上完當(dāng)天的課，才是上午九點(diǎn)半。有一次，她在這樣的一個九點(diǎn)半的時刻感到了恍惚，自己經(jīng)常睡懶覺醒來就十點(diǎn)了啊。林昱曉碩士畢業(yè)沒多久，其實可以選擇更多的教學(xué)任務(wù)，找課題，做科研?？伤恢獜氖裁磿r候開始，在自己親手編織好的美麗世界里，養(yǎng)成了一種屬于她的慵懶和淡然。自己的世界，那或許是努力和拼搏已久才得到的乍看之下穩(wěn)定的生活，或許是不計付出與得失、精心維系的一種貌似持久的關(guān)系，不好，但也不壞。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都在鼓吹的“佛系”“躺平”，她想，自己可從來并沒有這樣的意識。

她無法解釋和姚黎洲交往的累，但又心甘情愿忍受著這累。很久以后林昱曉在天文館里了解到了“洛希極限”這個天文學(xué)概念，突然想到了這向往和累。質(zhì)量小的天體，會被質(zhì)量大的天體吸引，而“洛希極限”是一個天體自身的引力（向內(nèi)）與另外一個臨近天體對它造成的潮汐力（向外）相等時的距離。當(dāng)兩個天體的距離小于“洛希極限”時，因為潮汐力的作用，較小天體就會粉碎，繼而成為較大天體的環(huán)。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的林昱曉，得需要擁有強(qiáng)大的自省力、自知力、自明力，才能控制好與在她看來有著廣闊世界的姚黎洲的距離，才能讓自己的世界不被毀滅。

林昱曉控制著自己，未曾主動給姚黎洲發(fā)過任何一條信息。她并不想主動聯(lián)系姚黎洲，她認(rèn)為，她和姚黎洲的聯(lián)系越是頻繁，她便越是有可能深陷，最后就會溺亡在這種聯(lián)系中。她發(fā)出信息時的期待，計量下次何時可以再發(fā)信息的費(fèi)神，現(xiàn)在，都被她一并徹徹底底地放棄了。

一次上完課，回家路上，她突然感到和自己并沒有什么瓜葛的姚黎洲，怎么像是一面鏡子，讓自己的生活，形貌清晰了起來。這肯定不是平面鏡，而更像是哈哈鏡，可哈哈鏡怎么映照得反而更真切呢？

列車車廂中，想起姚黎洲對他所欣賞的女性的描述，不知怎么回事兒，一段兒時記憶此時突然跳了出來。

在林昱曉的心里，一直密封著一位發(fā)小兒——咪咪。咪咪是個美人，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美一直伴隨著她，無論是幼年時期的她還是少女時期的她。咪咪的臉上從未長出一粒瑕點(diǎn)，她的生命隕落于二十二歲在國外發(fā)生的一場交通事故中。自打那時候起，她就住進(jìn)了林昱曉的心里，讓林昱曉時常惦記著她。

想起了咪咪，另一個童年玩伴——洋洋，自然也就神氣活現(xiàn)了。洋洋雖然只大林昱曉一歲，可是個“小大人”，家屬院一大幫孩子玩捉迷藏的時候，洋洋總會保護(hù)著她，給她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著，一邊躲著，洋洋還一邊給她講著各種各樣的故事。外院比他們大不少的“壞孩子”來臨，要爭奪他們的地盤、找他們的碴兒時，洋洋會挺身而出將他們勸走，不知什么原因，“壞孩子”們竟都是服洋洋的。洋洋還有輛能馱人的自行車，這在他們那個年齡的孩子那里是神氣的。夏天傍晚，洋洋就騎著它，馱著林昱曉去買冰棍。林昱曉喜歡和洋洋玩，有一次洋洋以為自己要搬家了，便告訴了林昱曉，林昱曉這一通哭，還從自己貧瘠的“首飾盒”里挑出各種“寶貝”送給洋洋，作為訣別的禮物。后來她才知道，洋洋的搬家，只是一個“烏龍事件”，洋洋還在。

咪咪是在林昱曉八九歲的時候搬進(jìn)他們家屬院的，和林昱曉同歲。聽大人說，咪咪搬來是因為她的醫(yī)生爸爸和護(hù)士媽媽離婚了，她的爸爸和別的護(hù)士好上了，她和媽媽便搬到了外婆家里住。

林昱曉第一次見到咪咪，咪咪正在和院里的其他女孩兒跳皮筋。林昱曉在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望著有兩條烏黑的粗粗麻花辮的咪咪，像一只小蝴蝶一樣在兩條細(xì)細(xì)的皮筋上上下翻飛著，搭配上她精巧的五官、白凈的面龐，活脫脫一個蝴蝶仙子??！小時候的林昱曉不喜歡跳皮筋、翻花繩、丟手絹，她喜歡捉迷藏、抓蛐蛐、上房頂這種比較野的游戲。她看了會兒咪咪她們，就跑到花壇邊翻花盆、抓蛐蛐了。沒想到，蝴蝶仙子不一會兒也跟過來了，她和咪咪說起了話，什么樣的天氣蛐蛐多，什么樣的蛐蛐好……之后林昱曉便知道了，原來咪咪既顯得文文靜靜，也野得起來。咪咪的課外班，是院里小孩子們中最多的。聽咪咪的外婆說，她在學(xué)校里是班長，成績很好。雖然每天晚上只能和院里伙伴們玩比較短的一段時間，但聰明、美麗的咪咪還是吸引了洋洋的注意。不知道從哪天起，洋洋的自行車后面馱的人，不再是林昱曉，而變成了咪咪，晚上的買冰棍環(huán)節(jié)，變成了洋洋騎車馱著咪咪，林昱曉在旁邊跑。林昱曉故作輕松、實則累個半死地跑啊跑，好像她只要跑過自行車，洋洋哥哥的后座，就又能變成她的了。事實上，她從未跑過自行車，雖然最后她也能得到一根冰棍，但她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有天晚上，林昱曉和院里的孩子們玩游戲，林昱曉輸了，她瞥見一旁咪咪正在和洋洋不知道說些什么，她那慣有的笑容，此時不知為何，在她看來變得滿是嘲弄和得意?！拔业陌职謰寢寷]離婚，我有爸爸媽媽?！绷株艜酝蝗话涯樑は蛄诉溥?，一個字一個字惡狠狠地說。咪咪的笑容消失了，她怔在那里，突然，晶瑩、透亮的淚珠掛在了她的眼中。林昱曉盯著那淚珠。不知道咪咪用了什么技巧，愣是沒讓那淚珠掉落下來，可能她早已在很多個夜晚，獨(dú)自一人，偷偷地，練就了這個本事。咪咪什么也沒說。

很多年后林昱曉再回想起這事兒，她寧愿咪咪把她痛罵一頓，最好還給上她兩拳。咪咪后來被洋洋拉走了，那個晚上孩子們也就各回各家散了。第二天晚上她們再遇到時，像從未發(fā)生過這件事兒一樣。咪咪一邊笑著，一邊用她好聽的嗓音問林昱曉：“咱們今天玩點(diǎn)兒啥？”

這樣一個時刻，咪咪從林昱曉心底冒了出來。咪咪的出現(xiàn)，讓林昱曉的身體放松了，像是有柔軟、潔白的棉花包裹住了她，她感覺到了舒服。她一邊舒服著，一邊開始想象著姚黎洲欣賞的那位女性的樣貌和忙碌的生活狀態(tài)。

她有微微彎曲的黑發(fā)，長過了肩胛骨，發(fā)型是偏分——一定是偏分。她的皮膚很白，白得不正常，白得發(fā)光。她的臉蛋嫩滑而清透，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透露著溫柔。鼻子高挺，鼻翼稍微有點(diǎn)大，卻讓整個面龐顯得和善。最絕的是她那一雙嘴唇，微翹著的，飽滿的，像是時時刻刻都要訴說。她說話的聲音柔和而平靜，表達(dá)自己觀點(diǎn)的時候卻自信而堅定，她可以是值得信賴的伙伴，可以是親密的朋友，可以是乖巧懂事的女兒，可以是令孩子驕傲的母親。真是令人歡喜的女人，光是她的容顏，就已經(jīng)令人向往，更別說和她聊一聊，聊一聊她的過去、現(xiàn)在，還有未來。那得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她有時稍顯遲鈍，像是木頭?！币柚拊u論過。林昱曉不了解木頭，也分辨不出木頭的種類，只知道名貴的木頭有黃花梨、紫檀木、雞翅木、烏木等等，她得是何等稀有、價值連城的木頭？又或者，她就是最平常、隨處可見的木頭。她不需要刻意，更不需要招搖，她本身就是那么自信、率直的一個人。就這樣，林昱曉越在心底慢慢地描摹，細(xì)細(xì)地勾勒，輕輕地雕刻，就越喜歡，仿佛她的世界之外已經(jīng)擁有了這樣一位新的朋友。

倏然，林昱曉的身體更放松了，從腳趾到頭皮，她都有了一種舒放暢快的感覺。

高鐵即將到站了，林昱曉突然想回復(fù)姚黎洲信息了。她琢磨著，29號是明天，30號是后天，然后猶豫了一下，回復(fù)姚黎洲說：“30號怎么樣？”很快她便收到了答復(fù)：“30號可以，那我們一起吃晚飯吧，你挑個地方？”林昱曉回復(fù)道：“好，那我想想吃什么?！?/p>

走出火車站，林昱曉一抬頭，看到鴨蛋黃一樣的月亮更亮了一些。

29號的夜里，林昱曉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里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好像能看清又好像看不清。林昱曉的面前先是出現(xiàn)了一扇門，她就伸手推開它，門里面竟然是姚黎洲的辦公室。寬大的辦公桌后面，姚黎洲坐在一把椅子上，身邊站著一個秘書模樣的女人。那是和林昱曉年齡相仿的年輕女人，有微微卷曲的黑發(fā)，白得發(fā)光的皮膚，精致而溫柔的面龐。他們沖她友好地笑著，這笑因太過平靜而帶有一絲漠然。年輕女人率先和林昱曉揮了一下手，像是早就認(rèn)識林昱曉。林昱曉一句話也未說，走錯門似的快速離開了這間辦公室。林昱曉來到一個小小房間中，這個房間是空的，只有雪白的墻壁和一盞亮著橘黃色光的頂燈。林昱曉關(guān)上了門，坐到了房間的一個角落，雙手抱住膝蓋。突然，她聽到開門的聲音……也就在這個時候，林昱曉醒了。她看了看表，這時候才早晨五點(diǎn)，她卻再也睡不著了。

林昱曉起了床，來到洗手間拿涼水洗著臉，心里想著要在晚上把自己申請并通過了的赴國外作訪問學(xué)者的項目告訴姚黎洲。不久之前，她感到自己不想再繼續(xù)每周的六課時了。這是由于對今后有了那么一點(diǎn)不同的期盼和渴望，還是想離開姚黎洲？她也說不清。

“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姚黎洲見面了?！?0號的早晨，林昱曉在心里對自己說。

作者簡介gt;gt;gt;gt;

李想，1992年生，中國傳媒大學(xué)碩士。在《當(dāng)代文壇》《電影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作品若干。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