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從遼澤來

“雁從遼澤來，似厭群雛亂。雍雍相顧鳴，蚤識中澤竄。去年我復(fù)來，汝回聲凄斷，今年汝復(fù)來，我留歲且半。今汝行將歸，而我仍羈絆……”這是崇禎十一年（1638年），誓死抗清、堅守高陽城、城破被俘、自縊殉國的明末重臣孫承宗，在督師錦州時所作的《八月十八日聞雁》中的詩句。

遼澤，水道縱橫、湖泊密布、蒹葭叢生、蚊牤肆虐，下遼河平原上的千里沼澤，從遠古走到清末，今天的地圖上，遼中至北鎮(zhèn)，新民至盤錦，遼澤的背影依稀在望。

——作者題記

引子

離兔兒渦東行，即地勢卑下，盡皆萑苻沮洳積水。是日凡三十八次渡水，多被溺。有河，名曰遼河。瀕河南北千余里，東西二百里，北遼河居其中，其地如此。隋唐征高麗，路皆由此。秋夏多蚊虻，不分晝夜，無牛馬能至。行以衣包裹胸腹，人皆重裳而披衣，坐則蒿草薰煙稍能免。

——北宋·許亢宗《宣和乙巳奉使行程錄》

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病逝。同年九月，金太宗吳乞買繼位。宣和七年（1125年），立國219年的大遼國被迅猛崛起的金國所滅。按照宋、金兩國聯(lián)合滅遼的“海上之盟”，北宋將曾經(jīng)給予遼國的歲幣轉(zhuǎn)奉給金國。

脆弱的聯(lián)盟岌岌可危，一個磨刀霍霍，一個虎視眈眈，如同噴發(fā)前的火山，洶涌的熔巖之上，清溪叩石，翠柏搖風，好一派秀麗的假象。為祝賀金太宗繼位，奉議郎、尚書司封員外郎許亢宗，作為宋朝賀大金皇帝登寶位國信使，與童緒、鐘邦直等出使金國，來回八個多月，艱難地走過遼澤。

這是他們第一次走遼澤，可能也是他們第一次穿越險象環(huán)生的千里泥淖。

“凡三十八次渡水，多被溺”，一個“溺”字，他們一行80人，一定有不少人稀里糊涂地死在了遼澤?；厮魏螅谶@部呈報給皇帝的“行程錄”中，留下了這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不知宋徽宗和后來的宋欽宗，看到這段文字會有怎樣的感想，是夸獎他們不畏艱辛、不辱使命，還是懷疑他們夸大了遼澤的兇險，刻意渲染個人或這個團隊的悲壯？

兩年后的靖康二年（1127年），靖康之變，徽、欽二宗成了金人的俘虜，連同近萬宋人，在金兵的驅(qū)趕下，走進對他們而言如地獄般的遼澤。兩個亡國之君，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皇后、皇妃、皇子、公主和一朝重臣，在金人的“恩典”下，或由人背著、抬著，或被架在馬上，或被裝在麻袋里，一邊一個，搭在駝峰兩側(cè)，膽戰(zhàn)心驚地走出遼澤。更多的人只能憑自己的造化了，一個陷進去，另一個脫下袍服，鋪在泥水里，陷下的人趴在袍服上，抓住袍服，被幾個人拉出來。就這樣艱難地跋涉著，每一步都是在與死神較量。袍服成了碎片，被踩進泥水里，袍服沒了還有褲子，褲子也成了碎片，再陷下去就只能掙扎、號啕，最后一絲力氣用盡，泥水也沒過了頭頂，遼澤，便有了許多令人唏噓的故事。

翻閱遼澤

經(jīng)孤竹，越碣石，次于遼水。文懿果遣步騎數(shù)萬，阻遼隧，堅壁而守，南北六七十里，以距帝。帝盛兵多張旗幟，出其南，賊盡銳赴之。乃泛舟潛濟以出其北，與賊營相逼，沈舟焚梁，傍遼水作長圍，棄賊而向襄平。

——《晉書·宣帝本紀》

2024年夏天，遼中雨大成災(zāi)。小城東面的蒲河，南面的渾河，西面的遼河，湍急的水流漲滿河道，街頭巷尾幾成澤國。氣象部門說，這是沈陽有記載以來，73年間下得最大的一場雨。八月中旬，城區(qū)內(nèi)的積水漸漸落去，我心情也平穩(wěn)一些，但還是關(guān)注天氣，每天看天氣預(yù)報。三伏的頭一天，雷陣雨。印象中雷陣雨和大雨不同，多是這一塊兒那一塊兒下，徐強徐弱，時有時無，便想去個沒雨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算不上旅游，百八十里，當天去當天回，散散心就好。便約一位書法家、一位畫家，去遼陽。

遼中到遼陽，五十公里，車子啟動，雨就來了，上高速，一腳油門，轟鳴的雷聲被甩在身后。

遼陽，自古就有遼東第一名城之譽。曾經(jīng)的遼陽，遠比如今的遼寧省會沈陽和周邊的鞍山、本溪、撫順等城市有名得多。直白地說，遼陽有名的年代，沈陽勉強算個小兄弟，余者或籍籍無名，或還孕育在荒山僻野中。

第一站便去了王爾烈紀念館。

王爾烈，“關(guān)東第一才子”，是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辛卯二甲第一名的進士，官至翰林院編修，是乾隆、嘉慶年間的名臣，也是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晚年衣錦還鄉(xiāng)，寓居遼陽。七十歲時，一百多位同時代的名人、名家，如紀曉嵐、劉墉等創(chuàng)作了一百多幅半尺斗方的書畫作品，合成一組九扇屏風，給他祝壽?？上?，紀念館內(nèi)只有一個縮小版的仿制品，令同行的書法家、畫家深感遺憾。便詢問紀念館的工作人員，真品在何處？能否看到？原來，王爾烈的后人已將真品獻給國家，成為遼陽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陳列館中。

驅(qū)車來到博物館，見到“百壽屏”真品，如獲至寶的兩人記錄、拍照、交流，忙得不亦樂乎。而我卻被一塊又一塊看板上的遼陽城發(fā)展史牢牢地吸引住。

遼陽，真是一座歷史厚重的城市，而且，與我的家鄉(xiāng)遼中，與我正在探究的遼澤，有著深刻、密切的淵源。

遼陽，秦、漢兩代稱襄平，是遼東郡的府治所在地。

三國時期，遼東郡為魏國屬地。曹魏景初元年（237年），在成功阻擊前來討伐的魏國大將毌丘儉后，公孫淵（字文懿）割據(jù)遼東，自立為燕王。

景初二年（238年）春，曹叡遣太尉司馬懿率軍四萬（號稱十萬）征討遼東。

司馬懿，因一部《三國演義》，被后人厭惡了幾百年。真實的司馬懿，不僅是三國時期魏國的權(quán)臣，出色的政治家、軍事家、戰(zhàn)略家，還是西晉王朝的奠基人。

接到魏明帝曹叡征伐遼東的旨意，司馬懿心中便有了完勝的計劃。

曹叡召司馬懿覲見，不無顧慮地問：“我軍此番征討志在必得，公孫淵必不會坐以待斃，太尉，你若是公孫淵，何以應(yīng)對呢？”

司馬懿想了想，說：“棄城而走，乃為上計。遼東地廣人稀，山高林密，如遣散民眾，化整為零，留給我軍幾座空城，他日必有卷土重來的一天。若依遼水為屏障，我軍涉遼澤，已成疲憊之師，以逸待勞，或攻或守，都是不錯的計策。倘若貪戀城池，坐守襄平，必為甕中之鱉，這是最下等的計策?！?/p>

曹叡問：“那我們該如何應(yīng)對呢？”

司馬懿答道：“只有聰明智慧的人，知己知彼，才能夠放棄某些東西，公孫淵的格局和智慧達不到這種境界?，F(xiàn)在，他判斷我們孤軍遠征，不可能持久，所以一定先在遼澤南緣的遼隧阻擊，然后退守襄平以為久計。豈知大軍所向，小小的襄平，便是其葬身之地?！?/p>

看到司馬懿成竹在胸，曹叡徹底打消了顧慮，問：“太尉，此番征討多久可成？”

司馬懿答道：“回圣上，一年可成?！?/p>

曹叡又問：“怎么算出來這一年的？”

司馬懿答道：“去百天，回百天，戰(zhàn)百天，剩下的六十天可用來休整軍隊、處理善后。”

司馬懿分軍一部，如期來到遼隧，做佯攻。親率大部隊橫穿遼澤，渡過遼河，直撲兵力空虛的襄平。公孫淵做夢也想不到，司馬懿會帶領(lǐng)軍隊涉險九死一生的遼澤，且成功走過遼澤。防守遼隧的軍隊緊急增援襄平，被司馬懿的軍隊前后夾擊，出遼隧就被殲滅。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攻襄平城之戰(zhàn)，守城無望的公孫淵率眾出城投降。

投降的公孫淵并沒有得到寬恕，被司馬懿斬殺，首級送往帝都。

此時，司馬懿為一勞永逸地解決遼東問題，下令將襄平城七千多個十六歲以上的男丁全部斬殺，在歷史上留下屠戮無辜的惡名。

西漢時，設(shè)遼西、遼東兩郡，遼西郡設(shè)十四縣，遼東郡設(shè)十八縣。距襄平百里的北面，是遼東郡的遼陽縣，坐落于渾河北岸。渾河那時叫小遼水，水之北為陽，遼陽因之得名，這個遼陽縣就在今天遼中茨榆坨境內(nèi)的偏堡子。襄平作為遼東的府治所在地，沒有了成年男丁，就將遼陽縣的人口大量遷入。背井離鄉(xiāng)的遼陽人，來到襄平，思鄉(xiāng)心切，便把襄平叫成了遼陽。

經(jīng)此一役，遼東社會動蕩、經(jīng)濟凋敝、元氣大傷。遼東郡的東北，有座五女山，西漢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北扶余王子朱蒙逃亡至此，建立高句麗國，并把這里作為高句麗的開國都城。虛弱的遼東逐步被高句麗國蠶食、吞并，為隋、唐兩朝的東征埋下伏筆。

六月，軍至遼東。庚午，車駕至遼澤，泥淖二百余里，人馬不可通，將作大匠閻立德，布土作橋，軍不留行，壬申渡澤東。丁丑，車駕渡遼水，撤橋以堅士卒之心，軍于馬首山。

——《資治通鑒》

遼陽位于遼東低山丘陵與遼河平原的過渡地帶，地處擁抱遼河平原的一條長臂上，古跡眾多，風光如畫，尤以龍鼎山、通明山、首山、太子河為代表的“三山一水”最為市民和游客所青睞。離開遼陽博物館，我們選擇了首山。

首山，亦稱手山，古稱馬首山，是千山山脈的一支。首山還有一個響亮的名字——駐蹕山。

貞觀十九年（645年），唐太宗李世民率大軍親征高句麗。三年前，向唐朝稱臣的高句麗政局突變，唐朝冊封的遼東郡王、高句麗王高建武被屬臣、西部大人蓋蘇文所殺，之后擁立高建武的弟弟大陽的兒子高藏為王，自立為莫離支，相當于唐朝的兵部尚書兼中書令，專擅國政，同時屢屢與唐王朝作對。李世民痛心地對侍臣說：“莫離支賊，弒其主，盡殺大臣，用刑有同坑阱。百姓轉(zhuǎn)動輒死，怨痛在心，道路以目。夫出師吊伐，須有其名，因其弒君虐下，敗之甚易也?！?

浩浩蕩蕩的討伐大軍，從東都洛陽出發(fā)了。

遼澤，是大軍遇到的第一道天塹。數(shù)萬大軍，背著干土，拉著架橋的木料，在大將閻立德的帶領(lǐng)下，一路布土架橋，終于到達遼河西岸。沿路上，當年隋軍士兵的尸骸白骨森森，不忍入目。

自隋大業(yè)八年（612年）起，隋煬帝楊廣連續(xù)三年，三次親征高句麗，兩次穿越遼澤，渡過遼河，攻打遼東城。大業(yè)十年（614年），最后一次坐鎮(zhèn)遼澤西端的懷遠鎮(zhèn)（今北鎮(zhèn)），指揮攻打遼東城，最終功虧一簣，無功而返。四年后的大業(yè)十四年（618年），楊廣被殺，享國38年的隋朝在他手上土崩瓦解。

經(jīng)過三天的艱難跋涉，李世民走過遼澤，來到遼河邊。

回望遼澤，夕陽的余暉中，稀稀落落的灌木散落在沼澤里，新生的菖蒲、葦草在蛙聲中搖曳著，泥淖中泛著點點水光，成群的烏鴉落在一具具白骨上，又聒噪著飛走了……《舊唐書·東夷傳》中留下這樣的記載：

貞觀十九年（645年）五月，李勣進軍于遼東城。帝次遼澤，詔曰：“頃者隋師渡遼，時非天贊，從軍士卒，骸骨相望，遍于原野，良可哀嘆。掩骼之義，誠為先典，其令并收瘞之?！?/p>

李世民命令士兵掩埋了隋軍暴露在遼澤中的尸骨，轉(zhuǎn)過頭，望向眼前的遼河，堅毅的目光像一支利箭，直插進高句麗的心臟。他嘴角微動了一下，說出兩個字：“架橋！”

人馬過了遼河，李世民又說出兩個字：“撤橋！”

身邊的官兵疑惑地看著他們心目中敬仰的英雄，一言九鼎的皇帝。

李世民環(huán)顧一周，響亮的聲音在遼澤上回蕩：“撤橋！此次征討高句麗，朕與將士們一起，要么成為沙場上的英雄，要么成為遼澤里的骷髏！”

被激勵起斗志的官兵，高舉起手中的刀槍，高聲地呼喊著：“撤橋！撤橋！撤橋！”

走過遼澤的大軍兵分兩路：一路由李率領(lǐng)，進兵玄菟（今沈陽），直取蓋牟城（今撫順）；一路由李世民親率，進駐遼東城（襄平，今遼陽）的西南門戶馬首山。

李、李道宗等在拿下蓋牟城后，率軍與李世民在遼東城下兵合一處，最終攻破遼東城。李世民此次親征，破城十座，殲敵數(shù)萬，繳獲物資無數(shù)，極大地動搖了高句麗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基礎(chǔ)。之后的24年間，唐王朝不斷征伐高句麗，多次突破遼澤天塹，終于在唐高宗總章元年（668年），徹底消滅了高句麗。

追蹤遼澤

遼國其先曰契丹，本鮮卑之地，居遼澤中。去榆關(guān)一千一百三十里，去幽州又七百一十四里。南控黃龍，北帶潢水，冷陘屏右，遼河塹左。高原多榆柳，下隰饒蒲葦。

——《遼史·地理志》

《遼史》中記載的這處遼澤，處于西遼河平原，在今天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一帶，與下遼河平原的遼澤共同自遠古存在至元代。

遼澤之名源于遼河，是涵蓋西遼河的遼河流域大面積集中沼澤的泛稱。西遼河發(fā)源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翁牛特旗大興鄉(xiāng)的海流圖村，老哈河與西拉木倫河在此匯合后形成西遼河的干流?，流經(jīng)內(nèi)蒙古、吉林和遼寧，在遼寧昌圖的福德店，與東遼河匯合而成遼河干流。

遼代，西遼河平原由于氣候干燥寒冷，加上移民修城和墾荒對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破壞，導(dǎo)致沙漠化。金時，大量耕地被廢棄，同時，沿臨潢路修筑了大量的邊壕、城堡，阻斷了水道，沙漠化更加嚴重，終致西遼河平原上的沼澤漸漸消失，也在其后的歷史中淡去，遼澤便成為下遼河平原沼澤的專屬。

遼中到北鎮(zhèn)，東西相對，但沒有直線的路。選個晴好的日子，先到新民，再經(jīng)黑山去北鎮(zhèn)，這是我計劃中“遼澤之旅”的又一站。因為新民到北鎮(zhèn)走230國道，轉(zhuǎn)304省道，一路向西，近乎是一條直線。去北鎮(zhèn)的主要目的是看塔。因為，以遼中為基點，向不同的方位放出幾條射線，連接離遼中最近的塔，是把我的家鄉(xiāng)遼中框入歷史遺痕中最直觀的方式。我忽然發(fā)現(xiàn)，把這些塔依次以弧線相連，便圈出了一個南北長近千里、東西寬二百里的橢圓形區(qū)域，這與元代以前的史籍中描述的遼澤幾近重合。

塔，不同于城址、古道、墻基等多沉睡于地下的遺跡，重見天日也只能以殘垣斷壁或殘磚碎瓦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塔，櫛風沐雨，千年猶存，是同時代最完整的地理、歷史、文化符號，即便殘損，遺留的信息也足夠豐富、直觀、確切。比如沈陽北部的七星山，有一座建于遼代的凈居院舍利塔，又稱石佛寺塔，殘塔夕照，遼水逶迤，居高臨下，百里平疇盡收眼底，歷史的滄桑與現(xiàn)實的靈動在這里交相輝映，令人心曠神怡。這座古塔所處的沈陽市沈北新區(qū)石佛寺鄉(xiāng)，恰恰是遼澤的北部邊緣。

再往西，新民的東北，遼河與秀水河的交匯處，同樣矗立著一座遼代古塔——遼濱塔。當年的遼濱古城已淹沒在歷史的塵煙里。遼濱塔似一位孤獨又睿智的長者，端坐于兩河之畔，從容地述說著曾經(jīng)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

轉(zhuǎn)向南面，海城析木鎮(zhèn)，羊角峪西山的山腰上，曾有一座建于遼代的金塔大禪寶林寺。寺院已卒，金塔猶在。實心八角密檐的金塔古樸莊重、氣勢恢宏，塔上雕刻的人物、動物姿態(tài)優(yōu)美、神態(tài)生動。每面有一拱龕，龕內(nèi)雕有神情端莊的坐佛一尊，兩旁立脅侍，披戴瓔珞，腳踏蓮花，栩栩如生。獨具匠心的設(shè)計，堪稱遼代塔建筑的杰作。清代曹廷杰編撰的《東北邊防輯要》記曰：“海城縣西北有渤錯水，唐貞觀十九年，親征高麗。蒲溝、渤錯水皆在遼澤中也。”

遼中的東南，有遼陽的白塔；正東偏北，還有沈陽的西塔。

白塔，坐落于遼陽的白塔公園內(nèi)，建于遼代，是遼陽的標志性建筑。

西塔，沈陽“四塔”之一，清太宗皇太極崇德五年（1640年）開建，順治二年（1645年）完工。

把白塔、西塔與遼澤捆到一起，看似牽強，其實并非如此。1656年，朝鮮王子李渲前往北京，在其所著的《燕途紀行》中寫道：“自牛莊抵廣寧二百余里，大野泥濃，唐朝所謂遼澤。霖霾則陸地行舟，以是行旅不通?！闭f明遼澤并不僅限于遼河西部。

清代詩人、官員高士奇，曾伴康熙帝東巡，在《扈從東巡日錄》中，有一段關(guān)于遼澤的記載：

辛亥，駐蹕永安橋，先是從沈陽至遼河百余里間，地皆葑泥洼下，不受車馬，故自廣寧至沈陽向以遼陽為孔道。太祖高皇帝初定沈陽，命旗丁修除迭（疊）道，廣可三丈，由遼河一百二十里，直達沈陽，平坦如砥……

明確說明清初的遼澤，近抵沈陽。與唐宋時期關(guān)于遼澤記載有出入，說明遼澤不是固定在一個區(qū)域一成不變的，它的總體寬度也遠不是“東西二百里”。

沼澤濕地的水源，一般都是由地表徑流、地下水和大氣降水混合補給的，它隨季節(jié)而變化。水量減少以至于干涸時，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演變?yōu)殛懙厣鷳B(tài)系統(tǒng)；水量增加時，該系統(tǒng)又演化為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水文決定了系統(tǒng)的狀態(tài)，夏秋多雨，面積增加；春冬少雨，面積縮小。其他因素，或因河流改道，或因氣候異常，或因人類干預(yù)，遼澤北上、南下、東擴、西進，或增或減，忽左忽右，都是地理上的常態(tài)。

遼澤之外，古塔環(huán)繞；遼澤之內(nèi)，文明阻絕。

查閱《中國歷史地圖集》，不難發(fā)現(xiàn)遼澤曾經(jīng)的行政歸屬。

戰(zhàn)國時的燕國始有遼西、遼東郡，秦繼之，西漢同設(shè)。東漢時，遼澤北部屬遼東郡，南部屬遼東屬國。三國時，遼西郡縮水，管理河北一部，遼西建治昌黎郡，遼澤大部在昌黎郡內(nèi)。西晉時，遼東郡改稱遼東國，昌黎郡、玄菟郡統(tǒng)歸平州。東晉及十六國時，先后歸前燕、前秦、后燕，后來，一部歸燕北，一部被高句麗占據(jù)。隋朝屬燕郡和高麗。唐朝屬營州。五代十國時為遼國屬地。遼與北宋對立時屬遼東京道。金與南宋時屬金東京路。元代屬廣寧府路和遼陽路。明代，明長城在遼東都司管轄的遼澤處修了個V字形，避開遼澤，把遼澤甩給了北方的韃靼。實際上，沒有哪個朝代對遼澤實施過真正有效的管理。

西漢時，在遼東、遼西兩郡設(shè)三十四縣，如望平、險瀆、遼隊、房縣、襄平、遼陽……所有的縣治都在遼澤周邊。三國時期，遼河以東為公孫氏割據(jù)，遼河以西為鮮卑占據(jù)，中間地區(qū)屬于兩不管之地，因此，遼澤東南部的險瀆、房縣建置廢棄，直到清末，一千六百年間空無州縣。

現(xiàn)今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中，遼澤周邊的沈家臺、金牛山、小孤山等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存，以及新石器時代的興隆洼文化、趙寶溝文化和紅山文化遺址都在遼澤之外，證明遼澤是徹頭徹尾的人類文明的禁區(qū)。

北鎮(zhèn)的雙塔，名列“中國四大雙塔”之首，與它身后的崇興寺一道，矗立千年，飽經(jīng)滄桑。在歷代的呵護下，這里較好地保留了遼代興建時的原貌，雙塔擎天，古寺肅穆。當年，背靠醫(yī)巫閭山、面向遼澤的雙塔，目送著滅亡了遼國又戰(zhàn)勝了宋王朝的金人，趾高氣昂地押解著宋朝皇帝和他的子民走入遼澤，走入苦難，走入歷史的又一篇章。今天，它無言地見證著曾經(jīng)的遼澤滄海桑田的變遷。

北鎮(zhèn)尋塔，邂逅一處著名的古建筑——李成梁石坊。這是明神宗朱翊鈞在萬歷八年（1580年），為表彰李成梁鎮(zhèn)守遼東的軍功而敕建。李成梁，明朝的遼東總兵，一生戰(zhàn)功赫赫，為明朝統(tǒng)治遼東立下了汗馬功勞。

萬歷元年（1573年），作為遼東總兵的李成梁，西征蒙古，東平寬甸，大殺四方。就在此時，建州女真都指揮王杲在撫順互通馬市，在馬市上誘殺了明朝備御裴承祖，明朝斷絕貢市，李成梁謀劃征討王杲。

萬歷二年（1574年），王杲以部眾受困為由糾集韃靼土默特、泰寧諸部，大舉犯擾明朝遼東重鎮(zhèn)遼陽、沈陽，李成梁督兵進剿王杲所在的古勒寨，斬首一千余級。此役，努爾哈赤與其弟舒爾哈齊被俘，為李成梁收留，之后，努爾哈赤成為李成梁手下的一員猛將，不斷壯大勢力。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李成梁故去的第二年，努爾哈赤稱帝，建立大金，史稱后金。

天命十年，后金遷都沈陽。為進兵攻打明朝的軍事需要，努爾哈赤下令，在遼澤上修筑沈陽至遼河的戰(zhàn)備路——盛京疊道。這段一百二十里長的疊道，后來又從遼河修到北鎮(zhèn)，又一直修到了北京，修成了康熙、乾隆、嘉慶、道光四位皇帝往來北京和沈陽的“大御路”。這條“大御路”，將北京至沈陽的路線縮短了近兩百公里，結(jié)束了遼東與中原的往來，必須繞過遼澤，走南北兩線的歷史，也拉開了遼澤消逝的序幕。

告別遼澤

盛京至廣寧向多沮洳，行旅多艱。太祖（努爾哈赤）初定沈陽，命修筑，疊道百二十里。

——《盛京通志》

盛京（今沈陽），清王朝入關(guān)前的首都，入關(guān)后的留都。

繼承皇位的皇太極，已經(jīng)在崇德元年（1636年）將后金的國號改為清，定年號為崇德。

有一個有趣的傳說。

崇德六年（1641年）五月的一天，盛京城外綠柳如云、燕舞鶯飛。高大的城門下，熙來攘往、人流如織。離城門不遠的開闊處，城墻上貼著一張告示，幾個官差維持著秩序。告示前，老老少少聚集了一幫人，這個踮著腳，那個扒著縫兒，爭相看著告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石匠任朝貴向人群走過來，相比眼前的人，他高出一頭，目光越過眾人的頭頂，輕松看見了告示上的三個大字：“招賢榜”。

他小聲地念道：“昔太祖高皇帝定都盛京，始修盛京至巨流河（遼河）疊道，以為軍備，越遼澤百二十里，歷十余年。崇德三年奉旨重修，路中增土，高三尺，寬十丈，路邊植柳，以壯其勢、固其基，今已初成。嘗建木橋一座，以通蒲河兩岸，屢為水毀，致疊道阻斷。吾皇敕令建造大型石橋一座，名為永安，特出榜招請營造師一人，全權(quán)負責石橋之設(shè)計與營造，重金以待，揭榜為憑……”

看罷榜文，有一個有趣的傳說。任朝貴想起那座架在盛京疊道上的蒲河木橋。高大的橋身跨越兩岸，支撐橋身的木樁直插河底，這是他見過的最宏偉、最堅固的木橋，怎么會三番兩次被大水沖毀了呢？他想到了大水的沖擊，水中雜物的撞擊，水的浮力，樁基的牢固程度，想到幾乎所有的因素，也有了建一座堅不可摧的石橋的方案。

任朝貴不慌不忙地走到榜文前，從容地應(yīng)榜。

任朝貴不僅是一個石匠，更是一個精于巧構(gòu)奇筑的設(shè)計師。他設(shè)計的方案得到朝廷的認可，開始帶領(lǐng)石匠、兵丁建造石橋。選料、切割、雕鑿、打磨、砌筑……幾個月后，橋欄立起，石板鋪就，精美的石橋即將完工，任朝貴長舒了一口氣。

秋夜，一場大雨令蒲河水暴漲起來，橋上的石板神秘地消失了……他呆坐在橋邊，看著被沖得七扭八歪的石拱和沒了石板的“橋面”，怎么也想不通，石板去了哪里？是什么力量能讓一塊塊重達千斤的石板，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迷迷糊糊地躺倒在橋邊，一個白胡子老頭兒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說：“石板讓叫赑屃的怪獸馱走了，只有請來天獅大王才能降服它，不然你造的這座石橋，和以前的木橋一樣，還會被馱走。”說完，白胡子老頭兒化作一縷白煙，不見了。

任朝貴猛醒過來，他回味著老者的話，天獅大王，哪里去請?zhí)飒{大王?。浚∠胫胫?，有了主意，他決定把石橋立柱的柱頭都雕成小獅子，還準備在兩側(cè)橋頭各雕兩只大獅子。眼看大功告成，赑屃突然到來，要把橋馱走?？吹酱蟠笮⌒〉莫{子，正遲疑時，任朝貴命人把雕好的三只大獅子擺上橋頭，赑屃把頭探出水面，驚恐地看著。見赑屃并沒被嚇走，任朝貴披上獅皮蹲在橋頭，忽然起身，發(fā)出一聲獅吼，赑屃倏地鉆進水里，逃走了。任朝貴瞬間化作一只石獅子，蹲在橋頭，守護著這座石橋。真實的任朝貴，名字被刻在橋頭的石碑上，動人的傳說和美麗的永安橋一直存在到今天。

清王朝入主中原，盛京疊道像一把利劍，把遼澤攔腰斬斷，以沈陽現(xiàn)在的小西門為起點，出城向西，經(jīng)過小西路、市府大路、華山路、塔灣、永安橋、新民紅旗堡、黑山縣二道鄉(xiāng)、北鎮(zhèn)市北鎮(zhèn)廟、錦州杏山、葫蘆島高橋鎮(zhèn)直達北京，成為史冊留名的“大御路”。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躊躇滿志的康熙帝第二次東巡，駐蹕在永安橋西，題詩《過永安橋口占》：

夾路飛塵宿雨消，十年曾此駐龍鑣。

春風城闕知非遠，幾處輕寒變柳條。

遼澤中，河網(wǎng)縱橫、水源豐富，下遼河平原成為眾多河流匯聚入海之地。遼河南北貫通，西部有繞陽河、柳河、西沙河、羊腸河等多條支流，東部有渾河、蒲河、太子河、沙河等多條支流，其他小型河流、灘地、湖泊、坑塘難以盡數(shù)，形成了獨特的河網(wǎng)切割沼澤平原的地貌?！按笥贰钡男藿?，割斷了水網(wǎng)，隨著逐年開展的水利建設(shè)，河流有了固定的河道，水患得到治理，遼澤有了人煙，沼澤成為良田。

清朝中期，山東與直隸兩地饑民，不斷偷偷潛入龍興之地，朝廷迫于民意，頒布開禁令，召各地饑民出關(guān)墾荒。無數(shù)的墾荒者，披荊斬棘，拔除水草，疏通水道，翻耕曬田，在遼澤上安了家。幾次人口大遷徙，使土地肥沃、較少制約的遼澤地區(qū)，成為闖關(guān)東的人們集中落腳的地方。聚落的增加、村屯的出現(xiàn)形成集聚效應(yīng)，為行政機構(gòu)的設(shè)立創(chuàng)造了條件。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黑山八旗兵的駐防城改為鎮(zhèn)安縣；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遼中縣設(shè)立；民國初年（1913年），臺安縣設(shè)立。這些縣治的設(shè)立，系統(tǒng)地引導(dǎo)墾殖，疏干濕地，迅速讓遼澤成為歷史。

遼澤，自清初開始消亡，雖然也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時間，但是，與其存在的漫長歷史相比，似在回眸之間。

曾經(jīng)的遼澤并不寂寞，大陸澤、雷夏澤、大野澤、孟渚澤、彭蠡澤、云夢澤、菏澤、震澤、滎澤等“上古九澤”遍布九州，遼澤與它們遙遙相望。

沼澤是平原地區(qū)特有的地貌，豐富的地表水無法滲透，漫流的河水缺少約束，連片的湖泊相互滋養(yǎng)，都是沼澤形成的條件。沼澤，因水而生，也因水而逝，因河水而生的沼澤，約束了河流，就扼住了沼澤的喉嚨。

行走在曾經(jīng)的遼澤，魚米之鄉(xiāng)的遼中有萬畝水塘，多是由遼澤遺存的坑塘發(fā)展起來的，這些魚塘里產(chǎn)出的鯽魚已成為遼中的地理標志產(chǎn)品。今日的臺安也存有萬畝坑塘和幾千畝干渠，縣城北部的西平森林公園，總面積四千多公頃，85%為森林和植被所覆蓋，完整地保留了這一地域的遼澤地貌。

處于遼澤南端的盤錦萬畝葦海，既是重要的造紙原料出產(chǎn)地，又是國家級濕地保護區(qū)，還是難得的一處領(lǐng)略遼澤之美的地方。

遼澤，滾入歷史的卷軸里，燕太子丹遠渡遼澤，也沒能逃脫秦始皇的追殺；高句麗，一個不起眼的小國，卻能憑借遼澤，占有廣闊的疆域，存在了七百多年；唐太宗遠涉遼澤，不但痛擊了高句麗，還上演了一出“破釜沉舟”的大戲，流傳至今；努爾哈赤做夢也想不到，他的無心之舉，竟成就遼澤，變成中國版圖內(nèi)的千里沃野……遼澤，作為地理名詞，從清末起，便再無人提及。

今天，人們已經(jīng)重新認識了沼澤，在已經(jīng)有足夠的能力讓沼澤消亡的時候，刻意將它保護起來，保護了沼澤，地球可以呼吸，動物有了樂園，植物的多樣性有了豐厚的土壤。

遼澤之后，遼河入海口改道，在盤錦的海岸線和入?？诘貐^(qū)，形成了面積廣闊的沼澤灘涂。這片新生的沼澤，流淌著遼澤的血液，化作一望無際的紅海灘，在時代的大潮中，開出一朵朵鮮紅的花，把遠去的遼澤美成了童話！

作者簡介gt;gt;gt;gt;

北岸，原名韓弘，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學(xué)會監(jiān)事長，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沈陽市遼中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在《陸軍文藝》《詩潮》《遼寧文學(xué)》《解放軍報》《參花》《小品文選刊》《中華辭賦》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雜文、評論、詩歌數(shù)百篇。多次在《文藝報》“光陰的故事”等文學(xué)征文中獲獎。散文《又聞蛙鼓》2018年被選為高中課外閱讀范文，2019—2023年度入選全國各地高中考試試卷。散文集《夢里古渡》獲第四屆“遼寧散文豐收杯”一等獎。主編多卷本《遼中文學(xué)》。

［本欄目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