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遍青山

2020年11月18日，“2020年野生動植物衛士行動暨第七屆野生動植物衛士獎——奮進衛士”頒獎典禮在北京舉行。來自丹東鳳城市林業和草原局的李忠宇獲此殊榮，他也是唯一一位獲獎的遼寧人。典禮上，這個中等身材、皮膚黝黑的中年人成為與會者議論的焦點：一是因為李忠宇并非來自科研院所；二是他的最高學歷僅為中專；三是因為他38年穿行于遼東山林，默默為野生動植物傾情護佑的感人事跡。

一、揮灑情懷，咬定青山

從鎖定野生動植物保護這項工作的那一刻起，李忠宇就依仗一雙鐵腳板，行走在層巒起伏的大山中。

走！往深處走！往遠方走！這是李忠宇為自己定下的工作準則。剛剛介入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李忠宇就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壓上四個字：踏遍青山。

從1983年起步，李忠宇用盡所有休息日，一路行走。

他選擇了遼東近50座具有探索價值的大山。每到周末，他就背上行囊，奔赴周邊的山野林間，考察野生動植物。玉皇頂、和尚帽子、白云山、青山溝、蒲石河、牡丹頂、火茸溝……尤其是家鄉鳳城的大小山脈，幾乎每一座都留下了李忠宇的足跡，僅白云山他就先后登臨46次。每一座山每一種動植物，李忠宇都用老式相機拍成圖片，又在日記中分門別類做了詳細標記。

因為愛，李忠宇始終對這項工作保持著熱情。他認為踏遍青山只是他事業的第一步，繼續跟進的是收羅閱讀專業書籍。李忠宇利用半年時間讀遍了城里圖書館所有與野生動植物相關的書籍。但作為一個縣級市，與野生動植物相關的文獻資料畢竟有限。李忠宇便聯絡老師、學長和親友，四處購買書籍。一時間，各種中外版本的資料堆滿了他的案頭。而大量的英文版本，又成了李忠宇的攔路虎。這個倔強的遼東漢子買來《英漢詞典》，又去鳳城一中借來全套英語教材，接著拜一位英語教師為師……一番惡補之后，他又報名參加了大連外國語學院的一個培訓班。

就這樣，年齡偏大的李忠宇硬是突破了外語這一關。一年半后，李忠宇偶遇了一位資料翻譯，那個人聽說李忠宇的外語是“半路出家”的，夸贊他“天賦異稟”，而只有李忠宇知道，這里哪有什么天賦啊，只有勤奮，只要刻苦。

有了專業知識做后盾，重新上路的李忠宇如魚得水。

依然拄著臘木棍子，依然是懷揣干糧咸菜，依然拎著那部二手相機，李忠宇日行幾十里山路，餓了啃一口餅子咸菜，渴了就俯下身喝幾口山泉。不管風吹雨淋，他像一個行者，孤獨地一路前行。

在此期間，李忠宇潛心探索，連續發現二十余種珍稀植物，填補了東北業界的空白，博得了同行的高度評價，他的事跡也上了當地報刊的頭版。

成功帶來了榮譽，也引來了非議。一些人認定他腦子出了問題，個別同事則議論他是逢場作戲，目的是套取林草局野外補助。更有人說他另有所圖，故意做戲，為個人升官發財囤積資本。

李忠宇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甚至可以說木訥。他不吭聲，不辯駁，依然一個人穿行于山林之間。

初春，大山暖意融融，鵝黃的嫩芽舒展，李忠宇一遍遍喊著這些野生植物的名字，與它們共享陽光和白云。盛夏，植物們舒展腰姿，動物們嬉戲狂歡，李忠宇為這森林的盛典拍照，甚至忘情地為它們吶喊。晚秋，山林中百果生香，飛鳥聚散，李忠宇倚在巖石邊，嚼著餅子咸菜，心旌搖蕩。深冬，雪壓叢林，與高天上的白云交相輝映，一只又一只動物閃過，雪地間的腳印像一朵朵寒梅綻放。那一刻，北風刮過臉頰，這位剛強的遼東漢子忽然感覺有萬千往事注入心頭……

二、懷抱初心，一路前行

自參加工作以來，李忠宇先后從事過繁雜的自然保護區動植物資源調查、造林綠化、森林資源調查、自然保護區區劃、野生動植物保護管理等工作。步入中年，眾望所歸，李忠宇擔任了鳳城市野生動植物保護管理總站站長、林業局信息中心主任、遼寧鳳城草河國家濕地公園管理處處長、鳳城市林業發展服務中心自然保護地工作部部長等職務。在此期間，身為林業高級工程師的他主持多項科學研究與資源調查項目，先后獲遼寧省林業科技進步一等獎4項，省林業科技進步二等獎4項，遼寧省建設廳三等獎1項，發表科研論文10余篇。他還主編和參與編寫了《認識中國植物叢書·東北分冊》《遼寧木本植物志》《東北草地野生植物識別手冊》等專業書籍7部。

李忠宇聲名鵲起。

作為遼寧省野生動植物專家，李忠宇曾多次受邀參加全省科研院所主持的專家咨詢會，多次協助省內科研院所承擔森林資源樣地調查項目，參加現地調查，完成植物鑒定工作。2018年9月，他被遼寧省野保協會推薦參加了中國野生植物保護協會舉辦的首屆野生植物保護技能培訓班；2018年12月，他受邀參加了在煙臺舉辦的我國首屆野生植物保護大會。

從2002年到2019年，他先后主持了蒲石河、鍋頭峪、帽盔山等自然保護區綜合科學考察，《遼寧省鳳凰山自然保護區總體規劃》的編寫，東北森林植物資源調查（鳳城、東港植物樣方調查），鳳城市六個自然保護區區劃確界等工作，共完成超過百萬字的綜合考察報告。

在此期間，李忠宇和家人多次接受新聞媒體采訪。李忠宇依然木訥，身體瘦了，皺紋多了，甚至有些駝背。

一位記者向李忠宇愛人提了一個問題，說李忠宇這么多年奮斗在野生動植物保護第一線，憑著突出的業績成為專家和公眾人物，是否給家庭帶來變化？李忠宇愛人說，他一直用家里的錢做著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從不向單位和國家伸手。愛人又從小倉庫拉出幾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告訴記者，李忠宇能拿回家的，除了被草木剮爛的一套套衣服、穿壞的一雙雙鞋子，再也沒給這個家庭帶來任何福利。

三、念念不忘，終有回響

四十多年來，李忠宇登過許多座大小山脈，而位于鳳城市青城子鎮白云山村的白云山，是李忠宇登臨次數最多的一座山。也正是白云山，在2012年，為這位奮戰在保護野生動植物第一線的專家，帶來了心靈慰藉和高光時刻。

2008年春夏之交，許多山野菜流入鳳城市多個農貿市場。李忠宇發現了好幾種不知名的山野菜都來自一個名字叫白云山的地方，這一下子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當年秋季，李忠宇在一個護林員的引導下來到了白云山。

在一個崖壁下的斜坡上，李忠宇發現了一株發黃的植物，樣子奇特。面對這株植物，經驗豐富的李忠宇只知道它屬菊科，但分辨不出是什么植物。他當即給這株植物拍了圖片帶回鳳城市。憑著植物專家的敏感，李忠宇清楚地意識到這株植物的特殊性和存在價值?；氐絾挝缓螅⒓床殚喠舜罅抠Y料，但對于這株植物的認知依然一片混沌。2010年仲夏，李忠宇再次來到白云山，當時又看到了這株植物，遺憾的是還是沒有發現這株植物的花蕾。轉過年，李忠宇又一次登上白云山，發現這株植物沿著斜坡已經大量繁衍，可惜的是他再一次錯過了花期。因為這株植物生長在斜坡和崖壁四周，李忠宇在攀爬中又不慎滑落崖壁，摔傷了腰，只能悻悻而歸。回到家后，他把植物圖片和自己對植物的歸類意圖發給了上級相關部門和同行，瞬間引起了專家們的高度重視。2012年6月，李忠宇和專家團隊來到白云山。他們剛走到崖壁，便被這奇特的黃花深深吸引，專家們當即決定，立刻對這種植物的花蕾進行現場解剖。在一番緊張工作后，所有在現場的專家合議后一致認定：這種植物就是無纓槖吾。當有人說出“無纓槖吾”四個字后，李忠宇與現場專家一一擁抱。

說到無纓槖吾，那就不得不加上一個備注：1940年，日本學者北川政夫曾在本溪市摩天嶺采集到這種植物的標本，1941年發表于《日本植物學雜志》。從此以后，歷經七十年的風雨變遷，中國植物專家在野外苦苦尋覓，卻一直沒有尋覓到無纓槖吾的蹤影。

李忠宇的發現，意味著在丹東鳳城白云山發現的無纓槖吾是在中國消失了大半個世紀而又“復活”的物種。

當年，這一發現轟動了整個東北的植物學界。

當專家和上級領導紛紛來電致賀的那一天，李忠宇正在白云山上艱難爬行。過了很久，李忠宇翻看手機，獨自坐在海拔1000米崖壁旁的無纓槖吾花叢邊的他仰望藍天，剎那間淚流滿面……風吹過來，陽光照過來，白云山的山川草木生機勃勃，靈氣畢現，起伏中像有音符激情跳蕩。

好事成雙，同年，李忠宇又在白云山上發現了新物種——白云山白頭翁。隨后，白云山白頭翁也很快被確定為世界新物種。

四、擺渡靈魂，大愛無聲

幾乎各個崗位上都有這樣一群人，他們任勞任怨，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用情懷書寫人生。

保護野生動植物工作長久而艱辛，尤其是野外考察，有時會險象環生。有一次，李忠宇在賽馬蒲石河登山考察時，被崖上落石擊中頭部，血流不止，他用手紙擦擦傷口，扣上帽子又繼續攀登。在火茸溝，李忠宇摔進了一個廢棄的礦坑，當即昏迷過去，幸好有采蘑菇的村民經過，將他抬出礦坑并撥打了120……至于從山谷中跌落，被山洪圍堵，李忠宇經歷的大小險情更是不計其數。

近些年，李忠宇接觸了網絡，他將拍攝的動植物圖片發到網上。李忠宇有很好的文字感受力，他利用網絡平臺向公眾普及保護野生動植物的知識。他拍攝的圖片充滿了新奇感和趣味性，有著領域內獨特的神秘和誘惑。在他的感召下，很快形成了超過五萬人的粉絲群。而這個群體的大部分人又間接轉化為野生動植物保護的后繼者和實踐者，讓這項工作擴大化、群體化和規?；?/p>

李忠宇還組織成立了鳳城登山隊，規模大的時候差不多有五百人。李忠宇定期為登山隊講授保護野生動植物知識，同時利用周末時間集體去山里撿拾垃圾，拆除捕鳥網和偷獵者捕捉野生動物的各類器械，現在已有三十多人成了保護野生動植物的志愿者。

在完成繁重的本職工作之余，李忠宇還一直承擔著全市林業刑事案件現場鑒定工作。多年勞累，他早就患上了嚴重的胃病、腰椎間盤突出癥、頸椎病等，病痛經常使其坐立難安，不敢彎腰，不敢久站。就在這種情況下，他每年還堅持為林業“兩亂”案件和非法獵捕出售野生動物案件出現場做鑒定近百起，為森林公安案件查處提供了技術保障。

多年來，李忠宇還帶著一些人探訪鳳城古城舊址，尋覓民間百年老宅，考察明清邊墻遺跡，調查古樹分布。他還和一些文化專家以及相關志愿者先后發現了鳳城邊門百年老宅、塵封百年的明代城關、賽馬攔馬嶺古烽火臺與古馬道古碑及古城里陽祖石、石城月亮島、白旗煙囪砬子、牡丹頂早春花海、弟兄山黃花谷等特色景點。

五、重裝上路，老驥伏櫪

生物的多樣性是我們地球賴以生存的根本。據統計，全世界每天有75個物種滅絕，每小時有3個物種滅絕，一年有2500多種生物消失。如何保護我們賴以生存的藍色地球已經成為全人類共同面對且不容回避的課題。

作為一名從事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的專家，李忠宇對“氣候變暖”“生物多樣性”“新物種的發現與保護”這類詞匯始終保有敏感。

2019年，在一個業內會議上，李忠宇與全國知名的野生動物鳥類研究專家白清泉（網名紅隼）相談甚歡。白清泉研究方向是鳥類食物，與李忠宇從事的野生動植物工作交集甚多，有異曲同工之妙。李忠宇委婉地向對方發出邀請，懇請白清泉能與自己聯手。因為志趣相投，兩個人一拍即合。從這一年開始，只要時間恰當，李忠宇選定哪座山，白清泉便身背行囊不離左右。當白清泉去深山老林放置紅外相機定期巡山時，李忠宇也如影隨形。

從前，兩個人單獨走入山林，都曾遭遇過險境，都有劫后余生的感慨。兩個人聯手工作之后，在寬甸曾三次遭遇黑熊，由于兩人配合得力，靈巧處置，每次都化險為夷。

最值得稱道的是，自從兩個人傾力合作之后，相互砥礪，取長補短，在各自領域內成績斐然。在遼寧，所有從事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的專家群體中只要提到這兩人，大家都紛紛點贊，富有詩意地稱他們為“李白組合”。

2023年11月，李忠宇正式退休。家人和親屬都勸他停下腳步，安享晚年?？删驮谕诵莸牡诙欤钪矣钣謴淖约旱淖》抗e金中拿出一部分錢，購置了嶄新的戶外雙肩包、相機、望遠鏡和短柄鍬，打點行囊，匆匆搭上去寬甸的客車。與白清泉會合后，他們立刻跟隨向導奔向紅石砬子，開始了緊張的巡山工作。

熱愛文學和攝影的李忠宇特別喜歡紀伯倫的一句話：“放慢腳步，等一等靈魂?！笨擅慨斔哌M山谷，登臨懸崖，勞頓的身子倚在樹旁或者背靠著巨石仰望遠天和流云時，李忠宇的靈魂深處又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悖論：時不我待，何談靈魂安寧！

人類活動對地球的傷害與日俱增，這讓李忠宇對環境、氣候以及家園的野生動植物始終保有警惕。面對迫在眉睫的危機，李忠宇傾盡情懷和熱血，奮力一搏。

大風飛揚，野草與高樹悠悠應和。每當這一刻來臨，李忠宇便會立刻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咬著牙重新背負行囊，仰起頭，眺望遠方。他不止一次跟親朋好友表明心跡：只要還抬得動腿，兩腳還能踩穩腳下這片土地，那就向著高山，一直朝前走。

作者簡介gt;gt;gt;gt;

蘆剛，原名盧剛，遼寧作家協會會員，丹東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曾在《民族文學》《春風》《西湖》《文學港》《華夏兒女》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二十余篇?，F供職于鳳城某高中。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