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州長”何以叫板總統

鄭敖天

2022年5月27日，美國得克薩斯州州長阿博特參加活動。

2024年1月31日，在位于美國邊境城市伊格爾帕斯的得克薩斯州（下文稱得州）國民警衛隊基地中，身著迷彩服的士兵正在整理一捆捆鐵絲網。基地不遠處，就是美國與墨西哥的邊境。在已經架設的鐵絲網上，掛滿了零碎布片和各種鞋子：這都是試圖跨越美墨邊境的非法移民留下的。

近日，伊格爾帕斯這座其貌不揚的邊境小城，成了美國政治博弈的最新“戰場”。

1月22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以5票贊成、4票反對的結果，允許拜登政府拆除得州政府為阻攔非法移民設置的鐵絲網。拜登政府隨即命令邊境巡邏隊執行此任務，并要求得州相關機構不得阻攔。

然而，得州州長格雷格·阿博特對此置若罔聞。1月24日，他在政府聲明中表示，“拜登領導的聯邦政府破壞了合眾國與各州的契約”，并同時宣布，得州將根據美國憲法行使自衛權，來“保衛得州邊境”。得州副州長丹·帕德里克也在采訪中警告拜登“不要惹得州”。

一場州長對抗總統的政治大戲，就此上演。

兩周多以前，阿博特簽署緊急命令，指示得州國民警衛隊在伊格爾帕斯建立基地，以執行得州反對非法移民的“孤星行動”。作為美國的重要邊境城市，伊格爾帕斯多年來一直是眾多中南美洲移民進入美國的必經之路。在完成地形勘察后，得州國民警衛隊選擇占地約19公頃的謝爾比公園作為駐地，這里地勢平坦，交通方便，視野開闊，可以有效監視美墨的邊境河——格蘭德河。

1月10日，美國聯邦執法機構邊境巡邏隊在謝爾比公園安裝監控設備過程中，遭遇得州國民警衛隊的阻攔。3天后，一名墨西哥女性和兩個孩子在穿越邊境時溺水，死在格蘭德河中。拜登政府隨即向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提交報告，稱得州政府阻止邊境巡邏隊對陷入危險的移民展開施救，并要求最高法院介入。

2023年8月25日，非法移民正試圖翻越美墨邊境墻。

2024年1月10日，得州國民警衛隊正在格蘭德河畔布設新的鐵絲網。

1月22日，最高法院做出決定，允許美國聯邦機構拆除鐵絲網。阿博特堅稱，由于最高法院沒有對鐵絲網問題發表具體指示，得州將繼續在美墨邊境架設鐵絲網。駐扎在伊格爾帕斯的得州國民警衛隊也與邊境巡邏隊展開對峙。1月24日，阿博特在社交媒體上發文，稱得州國民警衛隊將“堅守陣地”，并強調得州不會在保衛邊境問題上退后一步。帕德里克更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拜登政府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在我們的邊境，在這座（謝爾比）公園里與（得州）執法部門和我們（得州）的軍隊對峙。”

華東師范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美國學者馬奧尼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表示，拜登政府與得州政府在邊境管控和非法移民處置問題上的沖突由來已久。美國聯邦法律在邊境問題上本應具有至高地位，但2021年3月，拜登上臺兩個月后，得州政府就開始自行建設邊境墻，并干擾聯邦政府人員在美墨邊境工作。阿博特利用邊境危機，以州法律對抗聯邦法律，并使拜登為此付出政治代價。

發生在伊格爾帕斯的邊境對峙迅速在美國政壇發酵。1月25日，25名共和黨州長聯名簽署了一封公開信，支持阿博特行使得州的“自衛權”。1月28日，美國前總統特朗普也表示支持得州，并稱如果他是總統，不但不會給得州發限制令，反而會向得州派遣增援人員，強化邊境管控。

與此同時，民主黨則指責阿博特藐視最高法院的決定。有媒體稱阿博特的觀點聽起來就像美國內戰時期的南方邦聯政客。還有憲法專家抨擊阿博特濫用美國憲法中“自衛權”的概念，強調在任何情況下，憲法都不允許州政府干涉或否決聯邦執法部門的管轄權。

馬奧尼表示，多年來美國兩黨針對移民問題爭斗不休，美國國會一直未能提出系統的移民改革方案。相比解決移民問題，兩黨都對利用移民問題獲得政治利益更感興趣。

在這種情況下，被媒體稱為“得州史上最有權力的共和黨州長”的阿博特，借此機會在美國“火了一把”。

2023年1月，在美國國家橄欖球協會冠軍賽上，來自得州的達拉斯牛仔隊被舊金山的49人隊擊敗。看過比賽后，阿博特幽默地在推特上寫道：“我發誓，我都能比牛仔隊的開球員踢得好。”

這一帖子迅速在美國社交媒體走紅，原因很簡單：阿博特是美國歷史上第三位坐輪椅的州長。

坐輪椅之前，阿博特是一名田徑健將。1957年，他出生在得州一個白人中產階級家庭。他小時候就熱愛運動，讀高中時是田徑隊成員。據他同學回憶，阿博特在上大學時，每天都要跑上四五英里，風雨無阻。在阿博特看來，跑步是他將自己推向極限的一種方式。“跑步是一種自我挑戰。在跑步帶來的筋疲力竭中，我獲得了源源不斷的活力。”

1984年，下肢癱瘓的阿博特在床上休息。

1984年，阿博特以優異成績畢業于范德比爾特大學法學院，并獲得知名律師事務所的青睞。年僅26歲的他已與女友西西莉亞成婚。“我們憧憬著人生的新篇章。我感到自己仿佛闖入了一部電影中，一切都將以皆大歡喜結局。”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1984年7月，正在室外慢跑的阿博特被一棵倒下的橡樹砸中。阿博特回憶：“就像有人拿一把大錘砸向我的后背，我感到自己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必須抓住一切生的希望。”雖然大難不死，但他下半身徹底癱瘓，再也無法跑步了。

在2016年出版的自傳中，阿博特寫道，在受傷后，自己曾一遍又一遍地問醫生：“我以后還能走路嗎？”但每一次醫生的答案都是：“不，你不能了。”最終，他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不再尋求任何能夠讓他重新走路的治療方案，“我決定接受現實，盡我所能地生活下去”。

一位朋友說，阿博特癱瘓后展現出的樂觀令人驚愕：“對于一個田徑選手來講，失去奔跑的能力足以讓人心如死灰。但阿博特沒有就此消沉，他很快換了一條賽道奔跑。”

在經過數個月的康復后，阿博特回到法律界。他先在私人律師事務所工作幾年。 1992年，他選擇進入得州司法系統，成為一名法官。1996年，他進入得州最高法院工作，并被時任得州州長、未來的美國總統喬治·布什任命為得州大法官。

2002年，阿博特從得州最高法院卸任，第一次參加得州選舉，當選州檢察長，并在此位置上工作近13年。任職期間，他曾31次起訴奧巴馬政府。在一次演講中，阿博特開玩笑地說自己每天的日常生活就是：“早上來到辦公室，起訴奧巴馬，下班回家。”

2014年，阿博特以巨大優勢當選得州州長，并于2018年、2022年兩次連任。

盡管在競選時，阿博特強調自己支持“小政府”，但在擔任州長期間，他不斷加強州長權力，以推動自己的政治議程。青年時便加入共和黨的阿博特在槍支管理、氣候政策和移民問題上都展現出保守立場。他曾簽署法令放松得州的控槍政策。2018年，得州發生圣達菲校園槍擊案，造成10人死亡。之后數年里，得州連續發生大規模槍擊事件，但阿博特依然拒絕實行更嚴格的控槍政策，引發爭議。

在移民問題上，阿博特也以強硬著稱。2021年，他公開將非法移民入境稱為“入侵”，并稱拜登政府在得州釋放了數百名感染新冠病毒的移民。這一說法經媒體核查后被認定為虛假消息。2021年3月，阿博特發起了耗資巨大的“孤星行動”，指示得州軍事部和公共安全部在美墨邊境展開聯合行動，以遏制非法移民。同時，他還將超過10萬名非法移民運送到民主黨執政的芝加哥、紐約等大城市，一度在當地引發移民危機。

盡管身為州長的阿博特不參加美國的外交決策，但他經常在中美關系上發表消極觀點，曾多次攻擊拜登的對華政策“過于軟弱”。2023年12月，他在接受采訪時宣稱，從美墨邊境進入美國的所謂“中國籍人士”是威脅。

此次得州與聯邦政府的“邊境對峙”，讓很多美國人擔憂國家的政治分裂會進一步加劇。兩黨支持者在互聯網上互相指責，稱對方企圖挑起“內戰”。右翼議員瑪喬麗·格林宣稱，共和黨執政的“紅州”與民主黨執政的“藍州”需要一場“全國性的離婚”。

但馬奧尼認為，此次邊境危機進一步惡化的可能性不大。在向拜登“叫板”之后，阿博特已經在美國政治斗爭中“得分”。如果他讓矛盾進一步激化，很多相信“法律和秩序”的美國民眾可能會不再支持他。美國最高法院也不希望看到得州與聯邦爆發沖突的局面。如果事態失去控制，那么阿博特很可能會被聯邦政府起訴和逮捕。盡管如此，由于最高法院做出的決定中沒有給予得州政府具體的指示，阿博特依然可能在可控范圍內，繼續試探法律的底線。

1月24日，來自得州的民主黨眾議員卡斯特羅·尤金稱阿博特正利用得州國民警衛隊在邊境制造混亂，并要求拜登立刻“建立聯邦政府對得州國民警衛隊的控制”。根據美國法律，和平時期國民警衛隊的指揮權歸州長，但國會有權在“執行聯邦法律、鎮壓叛亂和抵抗侵略”時將國民警衛隊完全歸于聯邦政府指揮。美國歷史上也多次出現總統收回國民警衛隊指揮權的先例。不過，阿博特認為拜登不大可能做出接管得州國民警衛隊的決定，并稱如果拜登這么做了，將是他犯下的“最大政治錯誤”。

馬奧尼說，在美國歷史上，聯邦權力與州權的博弈時有發生。許多共和黨州長都樂于強調州權高于聯邦權力。作為美國面積第二大的州，得州經濟體量龐大。過去幾十年里，美國政治分歧削弱了聯邦政府的掌控力，得州在聯邦體系中的獨立性也越來越強。盡管阿博特此次并沒有直接與最高法院發生對抗，但他挑戰聯邦法律底線的行為可能鼓勵更多共和黨州長效仿他。

在伊格爾帕斯對峙發生后，一個自稱“上帝之軍”的得州保守派團體宣布與阿博特“站在一起”，并組織車隊向得州邊境進發，以“保衛邊境安全”。馬奧尼認為，此類民間組織的活動，會給邊境局勢的發展帶來更多不確定性。

1月26日，拜登發表聲明，稱參議院兩黨正在就新的移民法案展開討論，以應對美國的邊境危機。但馬奧尼表示，解決非法移民問題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美國經濟本身對非法移民存在需求，許多美國企業也將非法移民視為可以隨意剝削的廉價勞動力。由于這一人群在美國沒有合法身份，美國企業連法律規定的最低薪水都不愿支付，更不會為其提供工作保險，可以大幅降低自身生產成本。許多依賴企業主政治獻金的美國議員也因此不愿積極推動移民改革。

在這種情況下，馬奧尼認為，此次邊境危機可能會被共和黨用來攻擊拜登政府，但不會促成兩黨在聯邦層級合作，為移民問題找到一個長期的解決方案。與此同時，阿博特處理此次邊境危機的方式顯示，他與特朗普在許多政治議題上立場一致，“在大選中，特朗普或許會將阿博特作為自己的競選伙伴”。

1957年出生于美國得克薩斯州維奇托瀑布市，1984年畢業于范德比爾特大學法學院，同年遭遇意外，導致下肢癱瘓。1996年被任命為得州大法官，2002年當選得州檢察長。2015年當選得州州長，連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