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清
胡適、魯迅等人對于《海上花列傳》的“打撈”,在當時及稍后的讀書界,顯然是產生了一定影響的。張愛玲就曾直言,自己是在看了胡適等人對于《海上花列傳》的評價之后,才正眼看待這部晚清滬上的“花叢”小說的。趙景深在《好文章(上海1936)》一九三七年第四期上,撰文論述《海上花列傳》,其中亦提到胡適、魯迅等人對于《海上花列傳》的評價:
在《大晚報》“上海通”1934年10月-11月上,看到“滬娼研究書目提要”的連載,引起了我參閱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的興趣,同時也為了《海上花列傳》是魯迅、胡適所稱道的書。
《海上花列傳》的確寫得不壞,書中所寫人物,各有個性;用吳語寫作,尤能逼肖說者的神態,胡適盛稱寫趙樸齋兄妹的部分。
不過,趙景深又說:“胡適的《海上花列傳》序作于1926年,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改訂于1930年,《海上花列傳》部分似應據胡適所作。”這一說法,要么是他沒有細讀胡適的《海上花列傳》序—其中就專門提到過魯迅對于《海上花列傳》的評價;要么是沒有看到過魯迅、胡適二人就《海上花列傳》的通信,尤其是魯迅專門就《海上花列傳》重新點校出版而寫給胡適的信。魯迅在這幾封信中,充分肯定了《海上花列傳》的文學價值,并極力推薦胡適及亞東圖書館予以重新點校出版。
不過,《海上花列傳》后來在傳播史上的“三起三落”,其中最早一波“興起”,或者對于《海上花列傳》的“打撈”,卻并非魯迅、胡適以及一九二六年滬上亞東圖書館版的《海上花列傳》,而是一九二二年滬上清華書局版的《海上花列傳》。清華書局版《海上花列傳》得以問世的關鍵人物,是蕭山許廑父和海虞徐枕亞二位,以及倪子喬和惲鐵樵。
一、《海上花列傳》的重新“發現”
許廑父《海上花列傳》序一文,代表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早期海上文壇及出版界對于這部小說的重新“發現”:
今《海上花列傳》一書,雖小說家言,未足列入圣學,然奇文妙緒,邁古逾今,其氣盛、其力宏、其神味,冶蕩悠遠,而深中于人心也久矣。……壬戌之春,薄游歇浦,無意中于坊間得最初石印抄本,欣喜欲狂。持示姻長倪子喬先生,及老友惲鐵樵、徐枕亞二氏。僉謂奇文久閟,人世大恨事也。亦既得之,宜亟為梓行,以供同好。倪先生熟于故實,其言書中人事,如數家珍。促印尤力。枕亞方自創書局曰清華,因舉以屬之。枕亞慕是書久矣。梨棗之責,無所貸也。于是余亦有《滬江風月傳》之作。枕亞與其昆天嘯,實為之評。倪先生賞之曰:能善讀《海上花列傳》者,今日月出矣。
無論是許廑父,還是文中提到的倪子喬、惲鐵樵、徐枕亞諸人,也都是早期“鴛鴦蝴蝶派”作家群骨干。他們對于《海上花列傳》的看重與青睞,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早期海派文學以《申報》作家群為中心所形成的文學傳統,經過《海上花列傳》,已經為早期“鴛鴦蝴蝶派”作家群所認同并傳承。
對此,許廑父的序文中對《海上花列傳》成書背景及過程的敘述,實際上完成了對韓邦慶的作家身份以及《海上花列傳》文學貢獻的雙重肯定:
《海上花列傳》作者,自署曰花也憐儂。或曰松江韓太癡所著也。韓初業幕,以伉直,不合時宜。中年后,乃匿身海上,以詩酒自娛。既而病窮,視世事無可為者,遂欲以著作易衣食,且以吐其胸中之塊壘,于是乎有《海上花列傳》之作。其所記,悉當時名人事實,第不舉其姓名。而事之先后,亦錯雜弗以序也。
夷考其時,大抵在距今四十年前,以書中無青蓮閣,而有華眾會。查自華眾會改為青蓮閣以來,已歷四十余年也。今父老年在知命內外者,尚能知其事,指其人。若曰某人即某人,某事即某事。而彼時文酒風流,徵歌選舞,屬書中所有者,胥如按圖索驥,斑然可考。且其所以敬淫昏,警癡頑,而導之于正者,其用筆深入顯出,意外言外。古今名作若《石頭記》、若《儒林外史》等,無以尚也。
而之所以說經過《海上花列傳》,早期海派作家與早期“鴛鴦蝴蝶派”作家群之間,完成了一次文學史上的“對話”與“傳承”,原因之一是,《海上花列傳》出版之后,各種盜版層出不窮,對此,上述序文中亦有所涉及:“間有改頭易尾、割裂剿襲者,皆出書賈之也。匪第失書之真美,而文意亦晦塞拙陋,不堪寓目。此可謂唐突名著甚矣。”
清華書局版《海上花列傳》出版問世之后,曾在《小說日報》等報端發布售書廣告(見該報1923年4月30日),廣告文字亦涉及該書主要內容,以及重新“發現”并出版該著的基本情形:
此書為云間韓太癡所著,別署花也憐儂。紀上海五十年前繁華景象。書凡50萬言,分60回。悉當時真確事實。今老于冶游者,尚能指述其人也。書中趙某系真姓名,其人為無賴,中年后乃得利為富人。方墮落時,作者尚周濟之,迨后得志,而作者寓居困厄,向惜不得,故舉其舊事以譏之。趙乃揮巨金盡購其書而焚之。故此書外間罕有流傳。亦有改頭換尾為《新上海新華夢》《上海新繁華夢》《海上花叢艷史》等名稱者,然皆割絕文義,不堪寓目,識者恨之。
今本局覓得此書,最初石印抄本。與翻本情文有霄壤之判。因亟梓以行世,用公同好。此書用筆深入顯出,意在言外。東越許廑父先生序中稱謂,不讓《紅樓夢》《儒林外史》。又以趙某焚書,擬諸秦皇焚經,其推崇此書,可謂至矣。而此書價值,亦概可想見也。茲已印竣,洋裝精訂六巨冊。欲為名著廣流傳,謹定兩元之價,書印無多,購請從速。
對于《海上花列傳》在文學、審美上的意義及價值,其實在亞東圖書館版《海上花列傳》之前,報刊評論中就已時有所見,只是評論者的立場、觀點有所不同。羽白在一九二四年六月一日《蘇民報》上發表《讀〈海上花列傳〉》一文,其中明確提到:
吾謂清末有三部大著作,一為《孽海花》,一為《官場現形記》,一為《海上花列傳》。或關系于朝章典故,或關系于社會風尚。而《海上花列傳》雖多關于花叢之事,然一切人情好尚,胥可于此中求之。
這里對于《海上花列傳》意義與價值的“發現”,顯然不及許廑父等人。在許廑父等人眼里,《海上花列傳》并非只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些“花叢之事”,還關涉人生大事、圣道正學。在他們看來,《海上花列傳》出版以來,“自是厥后,歷數十年,罕得讀其書云。昔春秋戰國之世,異端蜂起,正學幾衰。秦皇一炬,而經史典籍,悉殘缺不完。然終漢之時,圣道大光,迄至于今。而儒術遂以大盛。蓋正理至道,有不可磨滅如此者”。
盡管這里并沒有將《海上花列傳》一著,直接列入“圣學”之中,但將其與正道圣學相提并論,這一立場及方式本身,即體現出許廑父等人對于《海上花列傳》的極高評價,而不只是視之為一般意義上的“小說家言”。
當然,即便是在“小說家言”中,《海上花列傳》藝術上的出類拔萃之處,亦早已為評論者所關注并肯定:
今年又想著了這本書,便去買來一看,才知道這部書在藝術上的價值甚大。雖然所描寫的不外一些倌人老鴇嫖客流氓一類的人,同一些吃酒叫局打茶圍的事實,然因描寫藝術之工,每一個倌人有一個倌人的脾氣性格,每一個嫖客有一個嫖客的身份口吻。在許多同樣的人物同樣的事跡之中,居然能夠區別個人的個性來,一點也不相混。這種藝術手腕,只《水滸》《紅樓夢》有之,決不是別人多能及得的。
上述評論,發表在清華書局版《海上花列傳》出版之后,但在亞東圖書館版《海上花列傳》出版之前,介乎《海上花列傳》的兩次“打撈”之間。這種評論,一方面已經將《海上花列傳》與《水滸傳》《紅樓夢》相提并論,另一方面又將其與同時代的《孽海花》《官場現形記》并列。這樣的評價,可以作為《海上花列傳》評價的兩個維度:一個是歷史的維度,一個是時代的維度。
除此之外,上述評論還特別就長篇小說這種在晚清海派文學中甚為繁榮的小說文體形式的具體實踐,對《海上花列傳》在敘述藝術方面的獨特之處,予以了高度評價:
雖然沒有褒貶式的議論,然從客觀的描寫里面所表示出來的,比主觀的褒貶,著實來得深刻非凡。雖然沒有一句記賬式敘述,然從前后文以及別人口吻里所暗點出來的,比記流水賬的敘事法,格外來得生動靈活,長篇小說里面而有這種極經濟極動人的筆墨,實在不可多得啊!
這樣的評論,相較于那些只是緊盯著《海上花列傳》中花叢青樓一類者,自然是更為高明。所以也會有人認為,《海上花列傳》要比《海上繁花夢》《九尾龜》以及《人間地獄》這些當時在滬上曾經盛極一時的著作,更為“虎虎有生氣”。當然這也是觀察和評價《海上花列傳》的另一個維度。
相較之下,在亞東版《海上花列傳》之前,還有漱石生的筆記一則《海上花列傳》,以及松江顛公的《〈海上花列傳〉之著作者》一文。這兩篇文章分別對這部小說的著作者韓邦慶的情況予以了介紹說明,因此亦被胡適在其《海上花列傳》序文中征引,其中原因,就是這兩位作者,與韓邦慶均有過他人所不及的交往關系。松江顛公一文,對于《海上花列傳》這部小說,亦不乏精辟之見。茲摘錄如下:
《海上花列傳》小說久已膾炙人口,書成于三十年前。其時,舊小說已成過去之時代。新小說猶未盛行,我國小說界人才最為沉寂。作者能于其時,以冷雋之筆,運微緲之思,成此前無古后無今之創作,不可謂非小說界杰出之人才矣。書之體例,系仿《儒林外史》,逐節敘事,似不甚銜接,而中間仍有聯絡貫穿之章法。其事跡則描寫三十年前上海妓院之狀況,用筆微婉含蓄,處處有匣劍帷燈之妙。
上述評價,不可謂不嚴謹,亦不可謂不公允。其中無論是對于韓邦慶還是《海上花列傳》,均給予了很高評價。這些評價,也都在亞東圖書館版《海上花列傳》出版問世之前。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在亞東圖書館版《海上花列傳》之前,以清華書局版《海上花列傳》的出版問世為中心,確實發生過一次對于《海上花列傳》的重新“發現”以及重要“打撈”。而這些,無疑也成了亞東圖書館版《海上花列傳》出版問世的前奏或序曲。只是注意到魯迅、胡適以及亞東版《海上花列傳》,而忽略許廑父、徐枕亞以及清華書局版《海上花列傳》,顯然是有所偏頗和缺失的。
二、胡適致信余大雄、張丹斧
并寄贈《海上花列傳》
這一點,應該還可以從胡適在亞東版《海上花列傳》出版問世之后,主動聯系當時滬上《神州日報》之附張《晶報》一信中得見一斑。
《海上花列傳》重新刊印發行之后,胡適曾于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六日致信余大雄、張丹斧二位當時主持《晶報》的報人、作家。此信發表于《晶報》一九二七年九月三十日。信札內容如下:
丹斧、大雄兩兄,送上新印《海上花》兩部,奉贈兩兄。此書在清代小說之中應居上上選,但今之讀者頗不能賞識。前年我為征集作者事實,到處訪問,竟很少人知道此書。能知作者姓字的便更是絕無僅有的了。后來好容易收得一點材料,作了一篇引論,又把作者的小品文字附在此書之末,以免湮沒。兩兄定能欣賞此書,也定能欣賞附錄的一卷小品文字。故我送兩部給你們。倘蒙你們給它一點不費錢的廣告,叫人知道《九尾龜》《廣陵潮》《海上繁華夢》一類的書不算文學的作品,要如《海上花》方夠得上“文學”兩個字。這也是一樁文字功德呵!
適之 十六、九、廿六
如果這封信確屬胡適而不是假托偽造,那么這一方面反映出《海上花列傳》在民初鴛鴦蝴蝶派作家群以及胡適、魯迅五四作家群兩個不同群體中傳播以及評價這一事實,同時也顯示出,這兩個群體在對待《海上花列傳》這部清末小說方面,也是有過信息溝通往來的。這一點,與《海上花列傳》在亞東圖書館版之前,曾經有清華書局版在先這一事實相符,也由此說明,五四新文學家與鴛鴦蝴蝶派作家之間,在文學上的立場、觀點及主張,亦并非全然對立或相悖。
查《胡適書信集》(耿云志、歐陽哲生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其中僅收胡適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致《金剛鉆》報社編輯的一封信,未見與其他“鴛鴦蝴蝶派”作家往來的信函書札。
之所以會有致《金剛鉆》編輯部信,原因是胡適收到一位“不署名的朋友寄贈一份第569號的《金剛鉆》”,上面刊登有《胡適之掃興而回》的一篇報道,胡適讀了之后不僅“忍不住要大笑”,而且還就該文中所提到的胡適與文化基金會之間的關系—涉及胡適的委員身份以及董事身份—進行了說明。從這封信的語言態度來看,胡適并沒有過分求全責備《金剛鉆》報社的意味,甚至對于該文作者,亦未見過分苛責。從這里似乎也可以看到胡適對于“鴛鴦蝴蝶派”作家們的一般態度。
胡適之所以會給《晶報》余大雄、張丹斧二位寫信,原因似乎很簡單,那就是希望能夠在《晶報》上為《海上花列傳》做一個“不費錢”的廣告。這是胡適在信中直接說出來的理由,而真實或者更為復雜的理由,恐在信中引而未發。
眾所周知,無論是《海上花列傳》當初在《海上奇書》上連載,還是后面刻印出版,其實從銷售情況來看,未必能與這部作品在文學上的成就相匹配,反倒是那些假托及盜版之書賺到了錢。
對于胡適來說,《海上花列傳》的點校出版,當然可以只是作為他對中國古代小說整理與研究的一項工作來對待,但對于亞東圖書館來說,無疑不會回避該書出版在商業上的回報。而從亞東圖書館當時出版圖書的情形來看,其中相當一部分,是面向新文學讀者及贊同者的,而這一數量,在當時讀者群體中,顯然只是一部分,甚至只是不大的一部分,尤其是在二十世紀一十年代至二十年代之際。亦因此,胡適給《晶報》編輯寫信,推介亞東圖書館版的《海上花列傳》,多少帶有為該版《海上花列傳》宣傳廣告之意。而《晶報》讀者群,顯然也是《海上花列傳》的讀者對象,對于這一點,胡適似乎亦甚為清楚。當然,這封信到底是胡適之本意,抑或是在亞東圖書館方面的邀請或催促之下勉強而為,亦未可知。
不過,《晶報》當時的實際主持余大雄,倒與胡適及亞東圖書館的諸位均為安徽徽州人,從同鄉角度來理解胡適這一封信的背后緣由,似亦說得過去。而以《晶報》在二十世紀一十年代及二十年代上半期在滬上小報當中之影響及地位,再加上《海上花列傳》的讀者與《晶報》讀者群相當程度上的“交集”,胡適親筆致信《晶報》余大雄、張丹斧二位,推介亞東版《海上花列傳》,也就不難理解了。
只是如果上述推測成立,那就等于重新將《海上花列傳》推置于“花叢”“市民”小說讀物之間,且以“花叢”“青樓”這些噱頭,來賺取讀者的閱讀購買沖動,這與胡適及魯迅對于這部超凡脫俗之小說佳作的文學評價及定位,實相去甚遠。從這里似乎又看出胡適這封信的“迫不得已”—新文學家也是需要讀者和市場的,倘若沒有讀者與市場的支持,“新”的聲音和影響,又如何傳播和建立起來呢?但倘若新文學家如此看待讀者和市場,他們與“鴛鴦蝴蝶派”作家們在此方面的“差別”又何在呢?
眾所周知,在清華書局版《海上花列傳》以及亞東圖書館版《海上花列傳》之后,《海上花列傳》還經歷過“第三次”打撈,不過這一次的打撈者,幾乎是憑借一己之力。這就是張愛玲的國語版《海上花列傳》。
在回憶胡適的那篇有名的文章中,尤其是在所謂“國語版”《海上花列傳》的“譯后記”中,張愛玲都談到了《海上花列傳》,談到了她對于這部清末海派小說的代表性著作的認識及評價。其實,如果稍微翻看一下張愛玲的《談讀書》,其中就可以找到一些她對《海上花列傳》之立場和態度的蛛絲馬跡。只是張愛玲對待這部小說的態度與立場,既不同于之前“鴛鴦蝴蝶派”作家,亦不同于之前五四新文學作家—張愛玲幾乎以一個人的立場與態度,又重新“發現”并力推了《海上花列傳》。
今天,《海上花列傳》還是寂靜地在那里,任憑人們給其冠以各種名頭,列入各種系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