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細看兒子已經垂睫睡去,女兒卻猶自瞪著壞壞的眼睛,忽然,她一把抱緊我的脖子:“媽媽,你說,你是不是仙女變的?”這問題像一把無形的鑰匙,開啟了情感與記憶的箱篋……
許多年前,那時我自己還是個小女孩,我總是驚奇地窺伺著母親。記憶中,母親曬箱子的時候就是我最興奮的時候。
母親的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個混沌初生的宇宙。我還記得的那是陽光下竹竿上絢麗奪人的顏色,怪異卻又嚴肅的樟腦味,以及我在母親的喝禁聲中東摸摸西探探的快樂。
我唯一真正記得的一件東西是一幅漂亮的湘繡被面,雪白的緞子上繡著兔子、翠綠的小白菜和紅艷欲滴的小蘿卜。母親一邊整理,一面回過頭來說:“別碰,別碰,等你結婚時送給你?!?/p>
那幅湘繡后來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細問,但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打開箱子時那份欣悅自足的表情,會讓我覺得她忽然不屬于周遭的世界,那時候她會忘記晚飯,忘記我扎辮子的紅絨繩。
除了曬箱子,母親最愛回顧的是早逝的外公對她的寵愛。外公總喜歡帶她上街去吃點心,而當年的肴肉和湯包又是如何好吃,甚至煎得兩面黃的炒面和冰糖豆漿都是超乎我想象力的美味。
每每聽她說起那些事的時候,我都驚訝萬分——打我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紅燒肉和新炒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然地放在父親面前的,她自己面前永遠是一盤雜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鍋飯”。
母親每每講起那些事,總有無限的溫柔,她既不感傷,也不怨嘆,只是那樣平靜地說著,并不想把那個世界拉回來。下一頓飯,她仍然會坐在老地方吃那盤剩菜;而到夜晚,她會照例一個門一個窗地去檢點去上閂。她一直都負責把自己牢牢鎖在這個家里。
其實世上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著羽衣的仙女呢?像故事中的小織女,她們都曾住在星河之畔,織虹紡霓,藏云捉月,幾曾煩心掛慮?她們是天神最偏憐的小女兒,她們終日臨水自照,驚訝于自己美麗的羽衣和美麗的肌膚,她們久久凝注著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華弄的癡然如醉。
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把潔白的羽衣拍了又拍,無聲無息地關上箱子,藏好鑰匙。是她自己鎖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她不能飛了,因為她已不忍飛去——她已經決定做一個母親。
女兒沒有得到答案,哪肯善罷,雙臂將我的脖頸摟得更緊:“媽媽?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回過神來,卻又一時愣住,我究竟是不是仙女變的,我不想也不方便告訴她什么,只胡亂應付著:“不是,媽媽不是仙女,你快睡覺?!?/p>
對我的搪塞,女兒將信將疑。她聽話地閉上眼睛,又不放心地睜開:“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其實我真的想對她說:“是的,媽媽曾經是個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時候。但現在,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個小小的仙女?!?/p>
(選自《張曉風經典散文》,有刪改)
◆思考
1.通讀全文,想一想“母親的羽衣”究竟指什么?以此為題有什么好處?
2.從文中,我們能看出母親有著怎樣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