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適合自己的方式，過好這人生

陳慧：47歲，江蘇如皋人，在菜場擺攤十七年，寫作十年，出版了三本散文集，被稱為“菜場里的作家”。

2024年的第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朋友發來的祝福，無一例外地祝我“新年快樂”。

應該感到快樂。作為一個職高學歷、在菜場當流動小販的中年婦女，我在六年內出版了三本散文集。但我最自豪的，不是寫作，反倒是我的小販身份。從二十八歲開始不得不在菜場擺攤謀生，至今十七年，我在這份原本不情不愿的工作中挖掘出了別樣之美。至于寫作，我一直自認只是一個普通的文學愛好者，和真正的作家之間的距離，用“十萬八千里”來形容都不過分，得益于政府的扶持和幾位老師的幫助，我出版了幾本書，算是寫作的意外之喜。我就像一位不合格的農民，散漫地耙了一塊地，隨隨便便地扔進了一顆種子，卻歪打正著地獲得了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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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閱讀始于童年。養父的磨坊里有個幫工，我叫他石大大。石大大喜歡看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蘇中農村，大部分小學生都在看小人書，我能讀到《山海經》《紅樓夢》《聊齋志異》……全托石大大的福。

那時的我，結構稍微復雜的字都不認識，就生吞活剝地往前讀。傍晚，我從學校放學，匆匆忙忙寫完作業，立刻翻出石大大的書，一直看到奶奶點起油燈。星期天，大人們下地干活去了，院子里靜悄悄的，我捧著一本書，在門前的水杉樹下一坐半天。陽光穿過水杉樹葉細密的縫隙，掉在我的腳下，麻雀在我的頭頂嘰嘰喳喳。偶爾抬起頭，藍藍的天上，云朵白白胖胖。世界又明亮又美麗，又溫暖又動人。

十四歲那年，我回到了縣城的生父母身邊。再之后，我讀了三年職高，做了一段時間的裁縫，生了幾年的病。二十七歲，我遠嫁到浙東山區。結婚時一切從簡，新房里的桌子柜子都是舊的，一只鑲了厚玻璃的書柜里放了幾十本書，也是舊的。當時的我，初來異鄉，迷茫且不安，那疊年代悠久的舊書成了我的慰藉。

婚后一年，孩子出生了。為了謀生，我決定到菜市場外的馬路邊擺地攤賣百貨。擺地攤的地盤不固定，全靠摸黑出門搶占。

十七年的時光迤邐而去，很多與生計息息相關的事情已模糊得無法考量，可獨自穿行在漆黑小巷中的驚慌卻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腦海里。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凌駕在頭頂的灰黑色的夜空：泛著一點淡淡的魚肚白，僅剩的幾顆星子像相互之間永不理解的眼睛，在極高極遠的天際閃爍著清冷的光。貓頭鷹撲棱著翅膀飛過，拋下一串瘆人的叫聲。寂寥無人的路上，我用盡全力蹬著車沖向前方，臉頰上掛著的，有汗水，也有淚水。

為了養活自己和孩子，我壓下心酸與委屈，真心誠意地對待每一個來我小攤上買東西的顧客。漸漸地，我的小攤被當地人認可了，他們都親切地叫我“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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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寫作（姑且叫寫作吧）和我的閱讀一樣，沒有值得推敲的價值。孩子讀幼兒園后，我的午后時間空了出來，就在QQ空間里信筆涂鴉。都是些沒頭沒腦的句子、段落、二三百字的短文，怎么矯情怎么來，一派酸文假醋的把式。

那樣的寫作有水平嗎？有意義嗎？

肯定沒水平，但有意義！因為寫東西的過程中，遠嫁異鄉的孤寂、菜場謀生的失落、婚姻里的艱辛都煙消云散了。我不緊不慢地寫了好幾年，篇幅越寫越長，從自己的童年往事、日常見聞寫起，菜市場里人來人往，有些也成了我筆下的主人公。

我從沒有想過我寫下的東西能有什么用，我甚至意識不到我正朝著一條“寫作的道路”前行。我寫，是我有寫的時間，寫的激情，是我貪戀寫完東西后那種如釋重負的快感。也只有在寫東西的過程中，一束說不清道不明的光亮嘩的一聲穿透了我的小世界。

家里人不知道我在寫東西，外面的人更不知道，我僅有的幾個讀者是QQ上幾位未曾謀面的陌生好友。我像只呆頭呆腦的土撥鼠，在屬于自己的小小角落，窸窸窣窣地打著洞。

2015年，我嘗試著把文章貼到余姚市當地的新聞網站論壇上。我每發一篇文章，版主老師都會認真點評，并指點我去紙質媒體投稿。

2017年，《姚江》雜志的編委、作家謝志強讀了我的文章后，認為我筆下的人物“有血有肉，豐滿流暢”，在肯定我文字的同時，也建議我有針對性地閱讀、學習。謝老師寬厚真誠，對后輩不吝關愛，多有提攜，也是他促成我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會來》。直到現在，他只要覺得哪一本書適合我讀，就會在微信上告知我。

2021年，我的第二本以平凡人為主角的散文集《世間的小兒女》出版后，一度沖上暢銷書排行榜。很多媒體報道了我的故事。我并不認為出了書就有什么了不起，生活如常地過，該擺攤還擺攤，要休息就休息，愿意寫什么還寫什么。寫作于我已不僅僅是個愛好了，更多的是一種慣性。一天兩天不寫沒關系，三天五天不寫，心里就像少了些什么似的不踏實。

有朋友問我：要是當初不到菜市場做小販，你會寫作嗎？我沒辦法精準地回答這個問題。在我的眼中，菜市場是個熱氣騰騰、有付出就有回報的好地方。我在此間勤勉謀生，也在此間小心地窺探人間萬象，抓住一閃而過的靈感，恭恭敬敬地記錄著一個平凡人可能會經歷的故事。我永遠感激光顧我小攤的客人，感激這個飼喂了我肚腹和精神的菜市場。我和菜市場的關系，像是一滴水和一片大海的關系。我既享用了它的寬廣、熱情、包容、豐富，也承受著它的龐雜、堅硬、保守和庸俗。正是這個地方，讓我看見了人間的精彩，看見了世界的溝壑，成全了我按內心所求來生活的自在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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