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臨的時候,一只灰松鼠在我家扎了窩。它不像燕子那樣,會在屋檐下明目張膽地一點一點裝修它的毛坯房。松鼠偷偷尋了個隱蔽的角落,大興土木,然后安家立業,結婚生子。
一直到夏天,空調修理工上門檢測線路,扯出一根被咬斷的空調線告訴我,松鼠在我家扎窩了,我才知道,我多了個室友。我打開二樓衛生間天花板,松鼠的窩被掏了下來。草根、樹葉、木片、干苔蘚、鳥羽,各種雜七雜八,蓬蓬松松,攤了一地,足足裝了三個大紙箱才運出去。看來這個窩“鼠丁興旺”。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想著被掏的松鼠窩和被堵住的空調管入口,心想:灰松鼠帶著一群小松鼠回家,發現門被堵了,進去一看,家沒了。遭遇如此變故,它們會不會很傷心?這么想著,我覺得挺對不起灰松鼠一家的。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我突然聽到屋子里結束稀里嘩啦的動靜,正要四處打探,一只灰松鼠和我在樓梯口狹路相逢。我嚇壞了,對方顯然也被嚇得不輕。雙方愣在原地,面面相覷,我大叫,它大跳。但我首先恢復鎮靜,打開大門,灰松鼠從二樓一躍而下,迅速撤離。
這是室友雙方的第一次見面,不枉合住了一個冬天和春天。
這只灰松鼠勇敢而戀家。回家的路被封后,它仍冒著風險回來尋窩,畢竟一葉一木都是親手所筑,一家人圍窩而坐的溫馨片段還留在記憶中,所有的風險都抵不上找到家的向往。這下好了,它只能在外面的樹杈上重建家園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只見對面路邊的香樟樹上迅速移動著一個物體,然后下到地面,朝我狂奔而來,大有要迎面撞上的意思。我愣住,停在路中。對面的也在一瞬間剎車,愣住。嘿!還是一只灰松鼠,大大的眼睛特別有神,也不知道是否就是我先前的室友。只互望了一眼,它便瞬間轉身,上了我身后的大樹。
有了這兩次偶遇,我開始留意灰松鼠。小區里的香樟樹上,經常會出現它們的身影,發現有人時,它們會迅速掩在樹的背面,探出頭來暗中觀察。這是許多動物在遇到人之后的本能反應,先是逃跑,然后忽然站住,回頭觀察敵情。如果和人對上一眼,它便能分辨出對方的善惡,遇到目光兇狠的,繼續逃命;若對方沒有惡意,則就地躲藏。這是動物節省體能的一個方法,但這往往會給它帶來致命一擊。小時候語文課文《獵戶》中寫到一個細節,有經驗的獵戶打狼時,會在狼停頓的一瞬間開槍,百發百中。
我所住小區的南面是龍背山森林公園,山谷綿延,坡下栽種著泡桐、香樟、松樹、杉樹等,密林深處是野生雜樹……顯然,灰松鼠從公園到我們小區,就是串個門而已。
秋意漸起,朋友邀我一聚。她的屋旁有一條小徑通往山谷深處。她把屋子收拾一下,開了一間民宿,有客人來就做生意,沒客人來就自己生活,自得其樂。我很是羨慕。
我們在院子里聊天喝茶,我突然想起灰松鼠,就問這里有沒有灰松鼠。
“太多了,萬惡的松鼠。”朋友說。
我吃驚:“松鼠不是很可愛嘛。再說,客人喜歡啊。”
朋友告訴我,在山林的農村,灰松鼠已經成為禍害,它不僅吃樹木上的堅果,還吃農作物,已經和老鼠無異,無非就是長著大尾巴的老鼠。眼下,葡萄熟了,甜蜜的香氣擴散在風中。動物聞香而來,斑鳩鳥啄開套袋,鐵頭胡蜂鉆進袋子,這是斯文的訪客。松鼠就不同了,扒拉開整個袋子,整串啃食過去。最氣人的是,松鼠是嚙齒類動物,如果家里突然斷網斷電,十有八九是灰松鼠干的,既影響日常生活,也埋下了安全隱患。
我一時間想不出什么話來回應朋友。
再次路過村子,順道去朋友家已是許久之后。民宿前,花壇里的枯山水白沙離開了原有位置,撒落一地;露營的戶外椅東倒西歪。院子里沒有人。喊了幾聲,朋友從棋牌室里跑了出來,掛著圍裙,戴著手套。
“我想把民宿關了。”朋友突然冒出一句。
“怎么了,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嗎?”我詫異。
“客人多了忙不過來,服務跟不上,人著急;客人少了,沒收入,人更著急。我想清楚了,民宿生活和經營民宿完全是兩回事。民宿生活是詩和遠方,是客人的生活;經營民宿是一地雞毛,是民宿主的生活。”我看著疲憊焦慮的朋友,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生活就是這樣,同一件事,或許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就像灰松鼠。
我把眼光投向遠方,忽然看到一只灰松鼠翻墻而過,逃離了院子。
湯蘊瑾:中國散文學會、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最遠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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