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在我的故鄉,十月便入冬了。雪花是冬季的徽標,它一旦鑲嵌在大地上,便意味著其強悍的統治開始了。雖說一年分四季,但由于地域不同和季節差異,四季的長度是不相等的。而我們那兒,最長的季節是冬季。它裹挾著寒風,一吹就是半年,把人吹得臉頰通紅、口唇干裂。
春天的到來是最鋪張的,它的前奏和序幕拉得很長。三月中旬,就有它隱約的氣息了。連續幾個晴天后,正午時屋檐會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這是春天的第一聲呼吸,屋頂的積雪開始融化了。人們看見水滴,臉上露出喜悅的神情。但別高興得太早,春天伸了一下舌頭,扮個鬼臉,就不見了。到了四月初,屋頂的積雪全融化了,這時春天的腳步真的近了。雪花隱遁,天空由灰白變成淡藍,太陽蒼白的面龐有了暖色。河岸柳樹泛紅,林中向陽山坡的達子香,羞答答地長出花骨朵兒了。人們飼養的家禽,開始在窩里頻頻伸展翅膀,想啄一口春天的濕泥,做自己的口紅。
春天就是一個寶石庫,那里綠翡翠最多。地上的草、林中的樹、田園里的蔬菜,呈現出一派嬌嫩的綠。這時窗縫的封條撕下來了,門上用于抵御寒風的棉氈也取下來了,人們換下棉衣棉褲,家禽又可以尋覓田園里肥美的蟲子當作小點心了。
但這樣的春色,也許過于尋常,并沒有烙印在我的心靈深處。我對最美春色的記憶,與傷痛聯系在一起。
那年,愛人在歸鄉途中不幸罹難,我趕回故鄉奔喪。料理完喪事,回到塔河,正是新綠滿枝的時候。姐姐見我很少出門,有一天領著孩子,拉著我去堤壩走走。天氣已經很暖了,可走在土路上,我卻覺得脊背發涼。堤壩是我和愛人常去的地方,我們曾在河邊打水漂兒,采野花,看兩岸的山影、莊稼和牛羊。我走下堤壩,看到幾棵嫩綠的柳蒿芽,隨手采了,那是我和愛人喜歡吃的野菜,把它用開水焯了,蘸醬吃鮮美無比。我采了柳蒿芽,又看見了野花,白的、粉紅的、淡藍的,星星似的眨眼。我沒有采花,因為以往采回的野花,會放到床頭桌上,進入兩個人的夢境。想著愛人與這樣的春色永別了,想著再無人為我采擷這野花,伴我入夢,我忍不住落淚了。“萬木皆春色,唯我枝頭淚”,這是我為《白雪烏鴉》里喪夫的女主人公寫的一句內心獨白,它其實也是我的內心獨白。那天我怕姐姐看見我的淚,便朝茂密的柳樹叢走去。淚眼中的春色飛旋起來,像一朵朵云,在天空飄蕩,那么迷離,那么凄美。四周十分寂靜,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我想,無論怎樣悲傷,有一顆依然能感受春光的心,軀殼就不會變成朽木。愛情的春光抽身離去,我變成無人點燃的殘燭,可生命的春光,依然燦爛!
我最愛的詞人辛棄疾,曾寫過“春風不染白髭須”的名句。是啊,春風染綠了山,染紅了花,染藍了天,染白了云,可它不能把我們的白須、白發染黑,不能讓歲月之河倒流。但春風能染紅雙唇,能讓它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吐露心語,在夜深時隔著時空,輕喚你曾愛過的人,問一聲:“你還好吧?”
選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