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祖父的老熟人了,我看老了他,他八十歲。今天,祖父走了。也不排除是昨天,沒人能搞清楚。我接到舅爺的電話:“你是老三的孫子吧?你爺爺在睡覺時走了。”這句話說明不了什么,也可能是零點前死的。出殯前一晚,親戚們說我和祖父的生肖相沖,見不得他的棺木。于是我跟少有來往的親戚們在人群外燒紙,保佑祖父下輩子不缺錢花,我不迷信,但還能配合他們。我不敢看死人的樣子,始終低著頭看火盆。火苗好像一個情緒不穩定的人,一直就那么漲紅著臉,間或抬一抬頭,又低一低頭。但想著畢竟是最后一面,又說服自己再見祖父一面。我看見棺木上是祖父朋友親手寫的挽聯:壽終德望在,身去音容存。最后,祖父被親戚們抬進棺木,合上棺蓋,老大從頭到尾都扯著嗓門很大聲地喊號子,我猜他同我一樣害怕,喊這么大聲也許是給自己壯個膽吧。
去年冬天,早上7點30分,驚醒,天已亮透。我預感這個冬季可能要為祖父的喪事做準備。祖父那會兒的情況不算好,可也沒有要壞下去的跡象,不過村里人有自己的理論:天冷就會老人。老家的方言里,老人就是死人。我問祖父:“為什么要砍櫻桃樹?”紅鐵門前,雪自頭頂簌簌飄落,樹樁上隱隱有青苔迎著落雪生長。祖父將那輛老式橫杠自行車推進柴房,他的身影被裹在黑色馬甲里,身體彎作一團,像一只上年紀的河蝦。他聞聲停頓了一會兒說:“因為村里要鋪水泥路。”我停在原地,望向門前的半截樹樁,因為要修水泥路。
年關將至,縣城里充斥著來自五湖四海的車牌。往年,祖父會騎車載我擠進車流,可現今他沒了這力氣。我和祖父走在城西的農貿市場里,一老一少,一前一后。我們剛從豬肉鋪出來,為春節置辦了幾斤豬肉。我提議再買點豬油塊,祖父默許了。縣城不大,城西農貿市場里三三兩兩的店鋪,能遇到不少熟人,多是祖父常見或不常見的朋友。等祖父和朋友在豬肉鋪勻完豬肉排骨,我便照例能聽到祖父氣若游絲的贊美,“你家娃真是越長越漂亮了,成績又那么好”。朋友照例笑得合不攏嘴,謙辭里照例要稱贊我學業優秀,順便帶一句,“長得比你爺爺和你爸都高”。各家店鋪的討價還價聲響起來,市場里爬滿了被菜販掐斷的爛菜葉。祖父照例牽我去下一家對聯鋪,他和老板劉爺是舊相識,傳聞是祖父害得他與初戀女友分手。
祖父年輕時在縣城里很有名。父親說,祖父考縣城高中時差了兩分,祖父求著曾祖母聯絡人。曾祖母東奔西走,但家族中長輩放棄了,不肯出擇校費——他們要祖父繼承戲班子。當時戲班子在全國各地演出,生意也做得紅火,任誰也沒想過戲班子會在往后十多年里落寞。曾祖母在世時常發牢騷:“上學才是孩子的出路,一群老東西真沒遠見。”這都是后話了,傳聞祖父自初中畢業開始,年年都會出現在我們縣大禮堂的舞臺上,平日就跟隨長輩去全國各地演出。但我那時還沒出生,父親也還太小,對這段記憶并不熟悉。父親說,他對祖父演出的記憶是從初中時期開始的,雖然當時戲班子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但縣城里所有重要節日的慶祝活動都少不了戲班子。
祖父年輕時不僅會唱戲,還是個有魅力的男人。這是祖父提及的形容詞,男人們都慣用“有魅力”形容自己,并非覺得用“英俊”來形容自己不夠貼切,而是那會兒的男人們都足夠謙遜,好像“有魅力”三字足夠折中似的。對聯鋪老板劉爺和祖父在那會兒相識,他是寫對聯的,祖父是買對聯的。單論長相,祖父更好看。唱戲的人不光身段上有優勢,對外貌更是要求出眾,而寫對聯的人身上都有種文人墨客的儒雅感,讀書人更符合當時人的審美。意外發生了,那日,劉爺去鎮上給老壽星寫對聯,留情人獨守空鋪,正巧碰上這日給他送演出票的祖父。對聯鋪老板的情人在認識祖父以后,掉過頭來追求祖父。腦門上有顆美人痣的她給祖父寫了很多信,還去祖父演出的戲班子找他,中間也通過一次電話。祖父當然拒絕了她,劉爺得知情人變心以后還是分手了,很顯然這不是祖父的錯,但他們還是絕交了。直到祖父即將五十歲這年,劉爺突然出現在城西農貿市場,他倆在匍門前再次遇見,事情翻篇,兩個中年男人不計前嫌地緬懷起過去的友情。
“我是楊開,你是劉志嗎?”
“我是劉志。”
一問一答就填滿了兩人多年缺失的問候,那個導致他們關系破裂的女人早已被遺忘。
離除夕還有幾天,意料之中,祖父拿了幾副春聯。
“你去澡堂子洗澡了嗎?”祖父忽然問。
劉爺說:“我在家對付對付就行。”
“你家娃洗的時候咋不帶上你?”祖父有意挖苦他。
劉爺說:“誰知道呢。”
祖父見他不上道,又問:“你以往是怎么對付的?”
劉爺說:“在家抹抹肥皂,潑潑水就成。”
祖父問:“十幾塊錢你都摳摳搜搜?”
劉爺說:“才病好沒多久,不能洗。”
祖父搶過話:“你都好個把月了吧。”
劉爺不作聲。
祖父說:“我倆約個洗澡時間。”
劉爺說:“我孫女帶我去洗。”
祖父吼道:“你個老頭子非纏著年輕人干啥?年輕人有自己的規矩和玩法,讓楊超和你孫女約個時間去洗。”
劉爺又不作聲。
祖父讓我打電話給劉夢,電話那頭“喂”了一聲。
劉夢說:“你啥時候回來的?”
我說:“個把星期前。”
劉爺從我手里接過電話,問:“夢夢,你啥時候回爺爺家?”
電話那邊安靜了幾秒,劉夢說:“除夕那天跟爸媽一塊回去。”
劉爺在電話這頭“嗯”了兩聲,祖父已從隔壁店鋪買好生抽醬油和陳醋,連同幾副春聯,塞入塑料袋里。而后祖父湊近電話大聲喊:“我跟你爺爺約好了一塊洗澡,你不用管他,我讓楊超明天打車接你去澡堂。”
這些天一直下雪,路兩邊又堆了雜物,銀白夾著紙箱的黃被裹挾在灰黑里,三股顏色仿佛相互對抗似的糾纏在一塊。祖父步伐小,慢悠悠地往家晃悠,我聽見他呢喃,一個姑娘長得漂亮可不都是好事,有時候是壞事。我沒說話,默認了,想起劉夢在我們學校算是漂亮的,但并非學校里面最漂亮的幾個姑娘,用現在流行的話,是班花。盡管如今戀愛自由,但在我們縣城這樣的小地方就有這樣一句俗話:好女不嫁二丈夫。這話打小就被她媽灌輸到她的腦子里,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談戀愛就要沖著結婚成家去,這套思想早在這正派姑娘的腦子里根深蒂固。當然有不少追求者變著法地接近她、追求她,有的人天天趁午休時間往她桌肚子里塞情書,有的人天天在班級外或她家附近徘徊,但這些討她好的男生都沒討著好。總之,劉夢那時候就是我們學校有名的小美女,可那些男生看到的究竟是她哪方面的美?她的漂亮、她的才華、她的清高或固執,還是她那股在女生身上少見的市井氣?劉夢自小在市井長大,常常在她媽的蔬菜店幫忙,胡蘿卜九毛錢一斤,白蘿卜七毛五一斤,辣椒一塊三一斤……偶爾從幾單里扣幾毛零花錢,幾毛錢幾毛錢地攢,待她存下一點點錢,就街頭巷尾撒著性子玩。
翌日上午,我在十字路口下車,天空開始落雪,一粒又一粒。城關小學對面的劇團巷,一條很有古韻的巷子,各家店鋪撐起卷簾門,掛著“黃山燒餅”紙板招牌的路邊攤升起炊煙,灰白色與薄薄白雪相互對抗似的,一上一下。自巷口往東走,繞出十字路口,路過縣醫院、縣城高中、南園大橋,走進岔路口的羅形巷。巷口串聯四家店鋪,走到底左拐進市場,在左側匍門的柜臺里按晨光牌計算器的女人是劉夢媽媽,劉姨。我與祖父不同,祖父可以對朋友的埋怨與冤枉既往不咎,但我遇到不想見的人,很難講出漂亮的場面話。劉夢考高中時差了幾分,劉家的蔬菜批發出售生意做得大,只說:“考上就接著讀書,考不上就回來幫忙。”現在沒了擇校費的說法,劉夢父母也不肯讓她讀職校。女孩讀書才是出路,真沒遠見。
匍門外伸出半截身子,提著菜筐,上半身圓滾滾,頭頂光禿禿。那身子打完照面后大步子溜出來,大老遠就叫了聲“大學生”。劉叔自菜筐里抽身,說了好些場面話:“叔和你都好多年沒見面了,幾年不見你都上大學了,我家夢夢成績不好,不是讀書的命,在這市場里面忙活幾年也沒什么不好。你爺爺前段時間還來我這幫工,我猜是你爸媽給的錢不夠花了。菜隨便挑,你多拿點帶回家。”我問:“劉夢呢?”劉叔說:“在家,她今天請了假。”我點頭,正要離開。劉姨提著計算器攔在我面前問:“是不是還沒交女朋友啊?我家夢夢都有男朋友了,她上班的同事,那小伙子可俊了,急的話可能今年就成家。”我僵硬在原地,幫工人挪過一筐蔬菜,爛菜葉刷刷地蹭過褲管,我借著甩了甩褲管。我擠出一絲笑,說:“那祝福她了。”
車越來越多,出租車被鑲嵌在車流里,我接到劉夢時,已至晌午。劉夢說:“我也剛起床。”我到附近買了蒸餃和粥,說:“多少吃點。”劉夢吃了兩個蒸餃,而后放到安全帶旁,問:“你吃了嗎?”我點頭。我把粥遞給她,她擺擺手,問我為什么買粥。我說:“我喜歡,清清白白的。”她說:“我這些年上班沒時間吃早飯,餓壞了胃,一喝粥就不舒服。”我問:“你在哪兒上班?我印象中縣城里少有上班時間早到沒法吃飯的活兒。”她說:“我在便利店上夜班,早上下班回家只想睡覺,午飯也很少吃。”我問:“便利店夜班有同事換勤嗎?”她搖頭,說:“一個人上夜班多五塊錢補貼,時間久了也沒什么可怕的,而且我叔就在對面賣夜宵。”我說:“你有男朋友嗎?”她說:“沒有,但我媽和你說我有吧?她故意的。”我說:“我也沒有女朋友。”兩人一路無話,瞧著窗外,攤販在校門前支起小吃攤,收廢品的小販將廢品綁緊以便抱上三輪車,踩扁塑料瓶,拆開紙箱……劉夢忽然問:“你畢業過后還讀書嗎?”我說:“可能會考研,也可能隨便找個工作糊弄過日子吧。”劉夢呢喃:“讀書好。”我欲言又止。
南園洗浴中心門前更熱鬧,司機見縫插針地開,說道:“既然到了這兒,我也洗澡。”前些年縣城里出租車一律不打表,全看司機一口價,這會兒年關將至,路費也比平日貴五塊錢。我們在前臺交了洗浴費,拿了存衣柜號碼牌,進了相反方向的浴簾。浴簾里是吹發間和換衣間,我褪去衣物,揮開塑料簾子,霧氣彌漫,身材各異的男人們從視線里走過,大腹便便或瘦骨嶙峋,黑漆漆或白花花。我大學的浴室也是如此場面,盡管有隔間,但大家都守規矩似的坦誠相見。大概不到十個老男人,多數是工人,雙手常年在工地搬水泥磚,老繭如同手掌的盔甲,干巴巴的胸膛和瘦骨嶙峋的脊背,皮膚烏亮。我想起祖父中年時期干過修車的行當,手藝是跟大伯學的。我仔細握過大伯的手掌,手里仿佛攥著顆顆鵝卵石。祖父前半生是唱戲的角,哪干過這累活,沒幾天手掌就生了繭,我問祖父為什么要干這種活,祖父沒說話。旁邊一個顧客說:“因為你要吃飯啊!”我愣在那兒,然后哭了出來。顧客是劉叔,雖是熟人,可還是被祖父趕走。劉叔吼道:“要不是看和你們家熟,誰要跑這么遠來這修車,不知好歹,店門遲早得關!”老熟人們紛紛抱不平,說劉叔嘴不積德,劉叔氣頭上正欲槍打出頭鳥,卻被人捂住了嘴。劉叔嗚嗚幾聲,眼神似刀。
此刻,霧氣越來越重,我就近找了一處花灑坐下。旁邊的男人使勁搓頭皮,熱水裹挾著泡沫浩浩蕩蕩地往出水口涌,與四面八方的熱水匯聚成漩渦。男人沖掉臉上的泡沫,轉過側臉,頭頂光禿禿,我倆互相確認了對方。“喲,大學生也在。”我有些后悔來這兒,是劉叔。他在等我的回答,我干巴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不等到回答,蒼老的聲音打破了我倆少有的默契,聽著熟悉。我轉過身,望向聲音來源,那干癟的身體涌過霧氣透了出來,徑直走向這兒。劉叔將一盆熱水從頭頂澆下,說:“嘿,爺孫倆都來了啊。”
祖父和劉爺也約在這會兒,劉家父子相視無言,父子倆間的隔閡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劉爺是我們這小縣城少有的榮譽教師,被返聘了好多年,每年都說:“我本來都退休了,又被你們學校返聘回來,這是你們的幸運。”聽說那屆學生幸運了好多年。作為榮譽教師的兒子,劉叔很有機會考上大學的,但是,教師有自己的職業操守,劉爺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時間都給了學生,何況他那會兒還當班主任呢。高三那年,劉爺和學生們同樣作息,早上天沒亮就出門,晚上天黑透了才回家。老師說得不錯,高考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殘酷得很,劉叔在另外的班,他就是那匹掉下獨木橋的馬。劉爺建議他復讀,好好辛苦一年,說他努努力能考上重點大學最好,再不濟還可以上普通大學,都不行還能上大專。劉爺知道我祖父吃的虧,他是對的,但他忽略了劉叔的感受。“復讀”兩個字眼將劉叔的自信心擊得粉碎,為此父子倆大吵一架。最后,劉叔告訴劉爺:“你去忙你的吧,我去找個活干。”劉爺說:“沒出息!”劉叔轉頭做起了生意,抓住機會將蔬菜批發生意做得很大,娶了劉姨,有了劉夢。劉叔以為這些可以讓劉爺正視自己,但劉爺的態度自始至終都沒變,他用右手的食指指著劉叔的鼻尖,說:“沒出息!鼠目寸光!”那時劉夢已讀小學。
我和祖父沒吭聲。我看見劉爺握住了劉叔的手,我知道他們父子倆會有這樣一次談話,無論劉爺怎么彌補過去犯的錯,劉叔始終是他身上的一塊腫瘤。劉爺是個好老師,但卻不是個好父親。老實說,我不認為這一次談話能緩和他們的關系,可又能做什么呢?幸福的家庭都一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家庭可算是一種近乎完美的和諧,而完美和和諧的標準是一致的,所有幸福的家庭都一個樣。而不幸的家庭大多在情感上存在缺憾,人類的缺憾多種多樣,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兩人安安靜靜的,但這安靜是假象,他們倆都一直想說什么,話就掛在嘴邊呢,但每每又咽回去。想過來想過去,劉爺先開口了:“小狗兒,如果我走了,我要你給我寫挽聯。我懂這玩意,買來的我不要。”小狗兒是劉叔的乳名,賤名易養,父母怕孩子夭折。劉叔沉默了半天,說:“好。”
祖父說:“我這個年紀走了,也算壽終正寢。但我還是有點心思的,那些了無牽掛的人才享受,他們有福。”
劉叔接過他的話,說:“不就我年輕時那點事嘛。我都想開了,我不上大學現在也過得挺好。這都多少年了,你還惦記這事,現在有些大學出來的高才生還要給我打工呢!”
劉叔說話時有些俏皮,看起來是真釋懷了。劉爺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他閉上眼睛,擰著眉頭,眉毛很長,眉毛和眉頭之間擠出多余的皮。他們不再吭聲。祖父說:“你們先走吧。”他指著不遠處幾個洗澡的老人,那都是他的老相識。我交了號碼牌,退了出去。
我和劉夢沿著洗浴中心外的河岸往回走,冬天的河面被夜晚驀然放大,竟有些像是一面大湖,寂靜遼闊。河岸的樓宇和燈火映在河面,街道星星點點,在縣城已經待了十多年,我卻還是像當初外出求學一樣無所適從。
劉夢指著河對岸的一片夜宵攤,很平淡地說:“我叔叔在那邊賣夜宵,沒想到吧,離這還挺近。”我問:“哪一個?”就是那個很不起眼的攤子,招牌邊上有紅色熒光帶的。我說:“根本不知道那邊還有夜宵攤。”我們繼續沿著河岸走。她問:“你還沒有去過那邊嗎?”我點點頭,原來自己十多年里到過的地方這么少。
風很大。我們各自把手放進兜里,脖子和臉埋進圍脖。河邊沒什么人,我們走了很久,沒有要坐下來看河水的意思。劉夢的手機振動,是劉姨的號碼。劉姨說:“你在哪兒?”劉夢說:“我在上夜班。”劉姨說:“來天際酒店。”劉夢問:“找的啥人?”劉姨說:“你云霞姨的兒子,你們小時候見過,本科生,等過完年就走。”劉夢沉默了半天,電話那頭還在催。原來事出倉促,對方家里也是做生意的,連鎖飯店。劉姨說:“兩家人在一塊吃頓飯而已,吃完就走,看在媽媽的面子上……你看沒看見你爸?”劉夢說:“擅自離崗要扣工資。”她掛斷電話,我說:“有啥事別憋著,實在不行和你媽說清楚點。”劉夢苦笑道:“我和我媽永遠說不通,都說隔代親,我姥姥比我媽強多了。”我瞧著她,沒說話。河水很亮,夜很深。劉夢忽然說:“你帶我走吧,去江蘇,你在那兒上大學吧?”我愣在原地,劉夢走得快,我落在她身后,她停了腳步,轉身看我,我倆都沒吭聲。河畔的柳樹集體靜默,公路上偶爾有車輛穿行,快八點了,我也沒有多吐出半個字來。
我們又走到河對岸,劉姨已經在十字路口等候多時。劉夢問:“媽,你怎么在這兒?”劉姨說:“對方家有三套房子,他還在創業,以后指不定有多少套。”劉夢不說話。劉姨說:“小伙子長得可俊了,又有禮貌,見面時候還給爸媽帶了禮物……你爸怎么不接電話,干嗎去了?這種重要時候。”劉夢問:“你們提前商量好的?”劉姨溫和地笑道:“我們都是為你好,人家是個好小伙子,我和你爸看過。”我打斷她:“這樣不對。”她問:“為什么不對?”我說不上,但不對就是不對。她又問:“哪兒不對了?”我說:“她不應該為你們結婚,她不該聽你們說的什么‘為你好’的話,聽多了就想著要為父母結婚。”劉姨斂起笑容,說:“大學生,那你告訴我什么是對?”我說:“她應該想著跟自己喜歡的人白頭偕老,才去結婚。”
劉姨沒吭聲,她忽然攤開手,示意我看看四周的夜宵攤。“大學生,這是我們這些人的命。”我反駁不了,真沒遠見。劉姨招招手,示意我靠近點。我跨過食用油和調料瓶,老板炒鍋的飯粒濺在我褲管上,我下意識地甩了甩。劉姨指指攤位,用戲謔的口吻問:“大學生,你知道賣夜宵一晚上能掙多少錢嗎?”老實說,我不知道,但還是說一千塊錢。劉姨嗤一聲笑了。夜宵攤老板也跟著笑道:“瞧瞧,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都成書呆子了!一晚上賣夜宵能掙一千塊錢的話,我兄弟早發財了。”
“我們這些人,誰家不缺錢,誰家沒點難處,不然誰不讓孩子們讀書。孩子他爸賣菜,每天凌晨三點就去進菜,開三輪車來回要幾個小時,白天擠著時間找空閑躺地上睡。兩口子忙一輩子,娃也念不出書,幫忙糊弄日子有什么錯?”劉姨這番話如同一只堅不可摧的拳頭,一下子就把我擊倒。我望著劉姨干癟的腮幫子,感覺自己像一坨爛掉的韭菜,軟塌塌的。我盯著自己的腳尖,聽見劉姨說:“你們以后可不準再見面,你們不是一路人了!”劉夢上前拉著劉姨走啊走,走啊走,越走越遠。仍在落雪,年關將至,冷清至此,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我繼續沿著河邊走,遇到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這一瞬間我感受到某種因為身份產生的隔閡,又或許只是因為人類個體間的不同,和其他無關。還有一對熱戀期的情侶,和他們擦肩而過,我被他們的神色所感染,也有一點荒誕的感覺,但還是靜靜地看了半天。他們繼續往前走,其間,我接了一通祖父的電話,他喃喃著。我站在河邊點了根煙。
至此,我和劉夢再沒見過面。
祖父下葬后,我買了回江蘇的票,去機場的路上,我問司機多少錢。司機說:“打表。”
責任編輯 張范姝
作者簡介
儲著超,2004年生,安徽安慶人,淮南師范學院2022級文化產業管理專業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