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形的東西都有影子,或者說,一切有靈魂的東西都有影子。
我試著觀察過自己的影子,通常是在一個只剩蟲鳴的夜晚。我獨坐桌前,無聲的晚風輕拂,四周無人,更沒有喧囂的車流——世界奏響著充滿韻律而又單調的樂曲。
靈感往往誕生于這樣的時分。
隨靈感一同光臨的,是我的影子。
它趴伏在花白的墻上,像是一只露出前半身的烏龜。它的體形是那么龐大,以至于你光看他那只露出一半的身體,便感到一種被籠罩的壓抑,更不用說它若是伸展開,將會是怎樣的一個龐然巨物。握在手中的筆被我懸在空中,我帶著些許驚訝地與它對視——我是從沒想過它會如此大的,竟比我的野心還要大。我不得不承認,影子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它時大時小、形態多變,甚至有時候它還會分身出好幾個來。影子也有自己的思想。有時我累得倒在桌上,影子卻依舊趴在那,用它深邃又略帶偏執的眼神緊盯著我,那樣子,活像一位望子成龍的母親在心里暗中責備自己不爭氣的兒子。
影子有時很偏執,這是真的。
我那偏執的影子,它肯定記得那次爭吵。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我已記不大清,只記得喝醉回家的父親攜著他身上那股濃濃的刺鼻氣味,重重地推開我的房門,像是一位不速之客闖進了一個根本不屬于他的世界。我這樣說,是基于我和父親長久以來的“緊張”關系?;蛘邠Q句話說,我們都不擅長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就像一對一直不說話的情侶——雖然知道對方都是真心愛著自己,可沒有言語可以證明,即使行動可以代替一部分的言語,但終究不夠——人是依賴“言語”的。久而久之,我與父親之間便有了一層深深的“割裂感”, 而我對于整個家庭、對于親情似乎也因此冷漠起來——我有時候竟會覺得自己有點“不孝”。

所以,當醉酒回家的父親踏進我的房間時,一種油然而生的抵觸感快速傳遍了我的全身,皺彎了我的眉頭。我感受到一種危機正在靠近,但也學著影子,照舊地沉默。只不過,酒精確實可以撬開人的嘴,讓人說出平常只會被大腦理智壓制于心底的話。于是,本和我一樣緘默的父親開始了他的“演講”。十八歲的年紀對演講的內容嗤之以鼻,它最聽不進去古板的說教以及所謂經驗式的指導。更何況,父親所批評與不看好的東西,正是我傾注所有身心熱愛的文學創作,他甚至還將其和世俗的金錢掛起鉤來。
但我無法否認,文學有時離不開物質,就像離開水域的魚,雖然能茍活一陣,但終究不長久。這都是事后我和影子交流出的結果。在當時的情況下,我以一種“文化人”的姿態嚴肅地回應了父親挑釁式的質疑。但現在回想起來,我采取的手段,卻是有點過激的——我將我的手稿撕成碎片,藝術化地反駁了“寫作并不賺錢”的偽命題。父親的影子雄壯、寬大,在狹小的房間里踱步,像是在拷問一位罪大惡極的犯人,而我的影子端坐得像是一位淑女,不爭不惱,甚至當父親的影子離開后,它也依舊云淡風輕。
我有點羨慕我的影子。
當我為自己的無奈而落淚時,它卻可以固執地堅守自己的陣地,不動聲色。它從不微笑、從不哭泣,就算別人踩在它身上,它都不叫喊一聲。而我,過分感性,無論什么電影,都能看出自己的“淚點”來。我們倆一個沉默寡言、一切看淡,一個又哭哭啼啼,敏感多疑。我們共用著一個肉身,卻像是兩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這種想法在某種情況得到了更有力的證實。當我獨自走夜路時,路燈散發著明晃晃的目光,似乎要和這柔和又黯淡的月光爭一爭高下。我故作鎮定地走在路上,心里卻慌張得七上八下。我從小就怕黑,不是因為黑暗讓我感覺前路無望,而是我那過分活躍的想象力總會莫名其妙跳出來,為我描繪著黑暗中的畫面。有時,那遠遠的樹叢里會冒出一只饑腸轆轆的小蛇,它悄悄地繞到我的腳旁,冷不丁地給我來上一口。我聽不見吐信子的聲音——劇烈的心跳聲占據了全身。我更感受不到疼痛感,未來等我躺在病床上時,有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會對我說:“傷口很淺,毒素不多,估計是條小蛇。但發現得太晚,已經擴散到全身,能不能痊愈,全看你的造化?!比缓笏掖业仉x開了,像是有什么生死攸關的大事要處理。
想到這里,死亡的恐懼攥住我脆弱的身子,原本平穩的步伐也變得顫抖起來。黑暗是死亡的象征,我的影子卻不清楚這一點。它總是離開我,跑到我前面,抑或是跟在我后面,變長又變短地挑釁著我。到了路燈下,它又緊緊地縮成一團,像是在抱著我的身體取暖。有時我真的想啐它一口——當我需要它的時候它不在,偏偏在我有光保護的時候來假獻殷勤。
我不了解影子的想法,它有時似乎比我更高明。
它會貼在每一面讓人感到冰冷的墻面上,躺在水泥堆砌成的大地上。它比我更加熱愛這個世界,像是一條小狗認定了自己即將托付一生的主人,時時刻刻地尋求黏在一起的機會。我不愿面對花白的墻壁,印象里那是學生時代反省的專用地;我更不愿躺在這土灰色的水泥路上,不是因為不干凈,而是這塊地不屬于我,這里的每一寸都是別人的手作,我只是個在別人的作品里留下腳印的過客。只有那一次,我選擇臣服于綠海似的草地,跟我的影子親密接觸。我歪著頭,用一側的耳朵貼緊那孕育著希望的土壤。我沒聽見影子的悄悄話,可我卻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什么,那是我的心跳、大地的心跳。那是一次絕妙的體驗,多年后我和影子回憶往事時,我仍對此津津樂道。影子是世界派來照顧我的使者,它像一位神奇的導師,佇立在我和世界之間,總帶給我前所未有的“人生經驗”,讓我對這花花的大千世界多了幾分好奇與眷戀。
我傻傻地認為,影子會一直這樣神奇下去。
可事實證明不是這樣。我第一次可憐起影子,是發現它也逃脫不了時間的掌控,它也會略帶不甘地慢慢衰老。
那是我返鄉的第一天,對假期的憧憬與喜悅早被遙遠的車程削減了不少。等我到父母工作的工廠時,天已完全黑了。沒有大餐歡迎我,只是簡簡單單的幾道家常菜。我回頭望了望我的影子,垂頭喪氣,似乎和我一樣失望。敷衍著吃完了晚飯,母親又投身工作,而父親今天決定做一個狗窩,讓在門口受凍的狗狗們也有一個溫馨的家。父親傳承了祖父的木工手藝,鋸子、卷尺、焊釘槍等工具用得爐火純青。而我,卻沒能繼承他們強大的動手能力,或者說,我在另一方面動手——握筆創作。
父親那天破天荒地叫我來幫忙。照著他的指示,我從某個陰暗的角落挑揀了幾塊長短不一的木板。我討厭那種粗糙的質感,以及冷不丁冒出來戳你一下的釘子。于是,我捏著“安全”的部分,踉踉蹌蹌地把它們送到“目的地”。父親接過木板,把它們放在小小的圓凳上,展開卷尺,確定好長度,取下叼在嘴里的記號筆,瀟灑地畫了一道豎線。接著他抬起一只腳壓住木板,筆又被那兩排牙齒牢牢咬住。這時父親拿起方鋸,手臂大起大落,木板便與鋸子摩擦發出渾厚的沙沙聲,隨著一聲清脆的碰撞聲,多余的木板應聲落地——鋸子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呆呆地蹲在一旁,像是在觀看一場盛大的表演。我似乎沒有任何可以插手的地方,我只能用盡自己的力氣扶住那搖搖晃晃的圓凳,生怕它在父親的大動作下不幸伏倒。除了幾句簡單的指示與回應,我們全程幾乎沒有任何交流,父親專注于他的搭建,而我,專注于怎樣能多出一點力。
我總想著向父親證明我可以,我能行,我已經成熟??捎白訁s總是一次次地拆穿我的謊言,它小心翼翼,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那么無力又蒼涼——我真的幫不上什么。我原以為我的影子已經足夠狼狽,直到我看見父親的影子。
那是一個衰老的影子。
在微涼的晚風中,它蜷縮成一塊舊石頭。那凸起的一小部分,飽經滄桑,那里長著一雙眼窩深嵌的眼睛。這眼睛沒有一絲光亮,就連月光也鉆不進去,像是兩片無底的黑洞,把生活的一切都吞入腹中。就是這小小的一部分拖動著整個身子,在地面上緩緩地挪動,不知是影子懶惰,還是父親真的老了,就連影子也跟著手腳遲鈍。我不愿相信后一種,因為除了免不了的辛酸,更多的是害怕,害怕我還沒到堂堂正正地向他證明寫作也可以賺錢時,他卻已經到了不計較的年齡,已經不希望我有什么大出息,只要求我好好地、開心地活著,已經臣服于生活與酒精,借后者的刺激麻痹前者的憂傷。
我恨。我恨自己沒能早點做出一番成績,讓他做了一個失望的父親;恨時間的無情,總是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恨影子,為什么不再顯現神通,去為我挽留住逐漸脆弱的親人。可是,影子和我一樣無奈,我們仿佛是世界毀滅后唯二的幸存者,我們能做的,只有惺惺相惜。
離鄉那天,影子和我吃到了期盼已久的大餐,可這賄賂不了時間。在午后還未暴躁的太陽下,我拖著行李箱,揮手和父母告別。我回頭望了望,我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像是個直起腰挺起胸的戰士。而父母的影子,我卻望不見了。不是說他們的影子消失了,而是,它們的影子縮成短小的一團,躲在他們盡量高大的身軀之后。而我連這點影子都看不清了——我在落淚,影子在替我奔跑。
所有的影子都逃不過衰老的命運,就連曾經認為會永遠不變的家鄉的影子也一樣。那里,棚屋換了高樓,人們有更多可以乘涼的地方;那里,蘆葦蕩成了公園,會有更多人欣賞到它們的芬芳。而我坐在離鄉的高鐵上,和所有的離人曾妄想的一樣,帶走了一份家鄉的影子。
我想我以后要善待所有的影子,因為我不知道影子和人衰老的速度是否相同,而它——我的影子,已經為我做了夠多。等它老了,應該找個美麗的地方,收拾好自己,安然躺下,功成身退。
那時,少年已不再需要影子的指點,徹底與世界和解。我再親手,送影子安眠。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劉太,本名劉俊杰,2004年生,江蘇揚州人,常州大學2022級漢語言專業在讀,有作品發表于《翠苑》《中國青年作家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