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禪隱語,纏綿悱惻。
八月的時光錯亂,宛若散落在地的拼圖,印著浮生的剪影,任人隨意撿拾、拼接。漆寥的夜籠罩在無邊的曠野,遠處是迎風招展的秋菊,用生命的堅守慰問晚秋無垠的蕭索。
忽然飄來一陣濃郁的花香。
不偏不倚,在我的心頭盛放。
那是一種遠古的純粹氣息,如同往返于海天之間的浮槎,連綿起橫亙在極目之處高聳的群山。月華初綻,星輝灑落,徒我一人風露中宵而立。
直至一本熟悉而又陌生的詩集在我腦海中隱約浮現,書名是簡單的兩個字:詩心。取此名的原因早已淡忘,只知其中記載著四季的嬗變,而春而夏而秋而冬。當我把它翻到最后一頁,重疊在這本集子里的時光戛然而止,遠處是遼闊的遺忘的水域,枯蓬的葦草、唏噓的寒鴉,以及澄澈的秋露泛著的沁涼寒光。
一行凌亂的字給這個詩集畫上最后一筆:
辭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三月的桃良,五月的鳴蜩,七月的流火,九月的秋露凝作歲月繁復的詩,正如漸行漸遠的江舟載著憂愁的挽歌,消失在朦朧的余暉中。
于是我把往日的書信裝訂成一本無字的書,把浩瀚的晨霞捻成絲縷,化作深埋心底的繭,等待成蝶的那一刻。盼望著,九月的天河隕落,我要尋一葉浮槎,載著星輝安然入眠。
紛繁的秋
落幕了夏的晚宴
螢火蟲是夏寫給秋的情詩
正如那一棵桂樹
飄散了整個季節
如若初秋的螢火沒有幻滅,我也不必去刻意追尋。
記得多年前的夏天,你與我共讀《枕草子》:“有月的時候自不待言,無月的暗夜,也有群螢交飛。”霎時間似有一整個世界在你腦海浮現,那是你的梨花夢,有著亙古的流螢秋光。你說你未曾見過螢火蟲,便邀我一起去追尋這詭譎的生靈。
跨過無聲的鬧市,到達瘦西湖畔已是飯點,遂尋了一家餐館,不緊不慢填飽肚子。晚飯是大煮干絲、揚州炒飯、文思豆腐,你說這些最具煙火氣,以至于你二十一歲合眼之時,仍念念不忘。尋常食物用來填補饑渴的胃,而這些瓊露卻足以豐盈你心靈的杯,讓你在流刑地的莽夜穿行時,恒常有一盞為你而亮的明燈。那么,待到晚夏與初秋接駁,你也不必悸嘆于歲月的轉燭、流年的運裛,你只愿銀燭交光,直至東方之既白。
你不停給我夾菜,自己卻沒顧著吃,直至你打了個圓溜溜的哈欠,望著昏沉燈光下空無一物的餐盤,竟也撲哧笑出聲來。
你飄忽的視線穿過餐館蒙塵的窗欞,窗外是一棵落花的石榴樹,孤零零地矗在路邊,唯一的路燈也與它相距甚遠。殘敗的花瓣灑落在青石板上,伴著兩三天前那場雨的遺物,斑駁漫漶恰似你的唇色。
突然又飄起了雨。一只濕透的喜鵲嗚咽著飛到那棵石榴樹上,旋即蓄力騰空,消失在一片黑夜中。
“下雨了,還能看到螢火蟲嗎?”
你期待的眼神像七月的冰,熱烈而又晶瑩。恍惚間我竟緊張起來,遂拿起面前早已見底的茶杯,吸了一口殘存的茶香,再緩緩咽下道:“能的。”
餐館里不斷迎來新的客人,地上被踩出了一排排深淺的腳印,在昏暗的燈光下借著雨水漫延,然后被保潔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拖走。
和服務員結完賬,外面的雨勢也漸緩,遂快步沿著湖邊找尋。
一排柳樹,夾著晚風微涼。燈火點綴的橋面,與湖中的倒影若即若離,倒有一種冰凌澄澈的凄美。
天上那片發光的云,是害羞藏起來的月亮嗎?
突然,你指著湖邊的葦叢驚呼:“螢火蟲!”
你俯下身來細細端詳,像是在窺探自己的前生或者希冀自己的來世。你說你想成為它,像它一樣活在花晨月夕,盡情發亮。那一刻,似乎有一種被生命緊擁的愜意,如同襁褓中熟睡的孩童,將往后的愿景用鼾聲細細描摹。
可你不知道的是,螢火蟲的一生,不過漚珠槿艷。
微醺的小船
搖搖晃晃
蒙蒙煙雨中撐一把傘
直至竹柏在月色里
緩緩寫下你的名字
在與你相識相知的十余載時光里,我恒常記載著這樣一卷歲月的佚詩,期盼著終有一日,能與你共閱。
當我們慢慢成長,逐漸感知接納這個世界與夢土的差異,學會將歲月的溫存縫補成百衲衣,供你我在苦修路上的荊棘叢中次第穿行,以期夜深人靜時,能夠再度回想起銀漢紅墻下的昨夜星辰。
我們的初遇十分尋常。那日我傍晚歸家,在樓道剛好遇到背著書包的你。書包很舊,像是傳家寶,鼓鼓囊囊的,深色的衣物從拉鏈縫里撐出。兩個破舊的蛇皮袋,被住在我們隔壁的爺爺賣力地拖著,聲聲作響,宣告著它們的到來。
在家門口短暫地停歇,你終于注意到在對面的我,然后一個纖細的聲音說道:“你好,我叫林雨橦。”
遲疑了片刻后,你接著問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畢竟,我向來不善言辭,亦不喜與生人交談。可你卻不泯真誠的天性,誠然發問,我也不好置之不理。
“我叫譚喆熙。”我小心地說道。
然后,你從褲袋里熟練地掏出一顆糖,塞到我手里說:“很高興認識你,以后我們就是好朋友啦!”
你咧開嘴笑著,兩排長得參差、稀疏的牙齒,映著剛好透過灰蒙玻璃窗的殘陽。
這是你短暫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幾次笑。
你向來不茍言笑,并非刻意深沉,而是經年的漂泊使然——斷壁殘垣掩埋著余生的戰火,記憶的硝煙時常不知不覺間緩緩升起,拂過呼嘯的寒風、啜泣的殘柳,然后終結在你常年冰封的精神內核。
往后的日子里,我逐漸感知到你瘦弱身軀下雄奇悲壯的天質,遂尋了生宣、筆硯,將你濃重的水墨風格改造成幻生幻滅的繽紛樂土。你四歲父母離異,從此孤身只影在鬼寂的森林里踱步,跨過無數漫長的涼夜,也難泯你心中的執著與無悔。年幼如你,尚未有能力解生之死結,但幾番浪潮之后,你已悄然洞徹生命的存在便是絕對的孤獨。
我嘗試不去想,將記憶封存,可每每涉及深夜,總有一雙手扼住咽喉,窒息到令人落淚。和別人一樣,我時常會懷念童年,但我所懷念的,更多的是那個時候的自己。我是一點都不想回去的,我懼怕、憎惡,但我敬佩那時的自己,真不知道是怎么撐下去的,如此想來也算有一種不舍。
父母離異那段時間,一開始他們倆誰都不管我,別的小孩放學時是父母來接,手上拿著風車、氣球,一路嬉鬧。我都不知道去哪兒住,經常有上頓沒下頓。我到處借住,經常要看別人的眼色,我從小就和很多人打交道,但是我并不是那種油嘴滑舌、阿諛奉承的人,我始終覺得,真誠才是最重要的。
高中畢業的暑假,約在瘦西湖畔見面。人群中我一眼就認出了你,我深深知悉你平日信件里流露出的那種憔悴:
近日在家苦讀,前些日子,腿不慎摔斷了,掙扎了許久,無奈被班主任逼回家中。家于我而言,無非借宿之地,幾經周轉,已被顛沛的氣息長久浸潤。
最近脊柱也不行,只要坐著超過五分鐘,就會脖子酸痛、頭暈目眩,我嘗試去調節,卻也無濟于事。印象最深的,是離校前的一次體育課,我一個人坐在教室里寫題,我的手一直在抖,而其他人都在奔跑,后來我實在坐不住了,就躺著,一邊流淚,一邊做題。
不知要經歷怎樣的苦楚,才對得起自己當初的夢。
你是鷹一般的女子,你澄澈的雙眸中透著與世態媲美的炎涼。當你羽翼初豐時便被狠心的父母親自推下宿命的懸崖,直至你掙扎著重新飛起,在經歷了太多星離雨散之后,你開始日復一日地向生活乞討,努力將平日里的尋常見聞化作治愈心靈的良藥。你終究是不治的,因為你內心的雍容更甚于世俗的華貴,你心靈的兜轉更甚于宿命的輪回。
還在尋一張細密的網嗎?細密到足以濾去所有的抵牾,讓余生的絳雪盡情搖曳,如是,所有慟情的苦悶倒也能安生脫解。
那日,你我像一別多年的舊友,將揚州玩了個遍。你說你早已將生死看淡,昔日的頑疾亦無法拘囿你自由的軀干,你要盡興地活。
“本來我要去北外,當翻譯官,但是我的志愿被家里人改了,準確來說,是我的爺爺。”你又笑了,“你知道的,我小時候總對很多東西感興趣,好像做什么都有天賦,但是那些東西于我,太遙不可及了,唯二堅持的,便是文學與外語。”的確,在你崎嶇的生命道途,看似尋常的歡愉在你這卻成了易碎的玻璃制品,偶有一闋清詞,伴著稍縱即逝的晴朗而來,旋而化作下雨的夢境,潤滑你生活的枯燥。
我將帶淚牡丹贈你,你把它化作永恒的詩句。我想,在古代,你一定會是個風流溫婉的江南才女,紅衣白里,將平生的悲喜付諸曼妙的舞步,從月上柳梢的傍晚,直到月落風止的夜半,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我喜歡寫詩,不過都不見了,被語文老師收了起來,她喜歡我寫的詩,說感覺有一種別致的冰冷,不像個女孩子。”我深深動容,我看到幽暗逼仄的谷底,有一株蘭草,經歷了魑魅魍魎的遴選與洪水猛獸的淬煉,也要固執地開出花來。

湖畔的路燈突然亮了,微薄的晚風盤繞在你的發梢,恣意得仿佛滲出了光,月光也在你四周氤氳薄薄的霧氣。道路的盡頭是新開沒多久的飯館,四方的散客在此相會,將那些驚心動魄的殘章,有意義的或是無意義的,統統戲謔為茶余飯后的談資。
我遞給你一張明信片,上面是我閑暇時作的一首詞:
揚州慢
三載春華,飛光空望,玉驄一騎絕飛。念浮云千過,嘆人去花吹。見說道、芙蕖萬頃,賞琉璃翠,忽至星垂。回望是、攜手相游,年少情微。
月寒夜半,算而今幾夢當回。縱玉露瀟湘,金風窎遠,應共高魁。院里木樨依舊,碧葉在、空散芳菲。問三秋螢火,同走何不同歸。
此時此刻,文學似乎與命運發生了某種微妙的關聯,這就好像你作品里的哀漠孤絕,又好像我詩詞中的婉轉凄意。漸漸地,我看到你眼角那顆,多年未落的淚。
那一日,我們走了很久,正商量著住哪兒,然后你驕傲地說:“我睡哪兒都行,就連天橋底下,我也是閉上眼就睡著!”
茶葉輪換著喝
清明前后的碧螺春
用最好的山泉
慢慢品嘗出
此去經年的苦澀
你去學醫了,非你所愿,卻也莫名生出一種柳暗花明的蘧然。
平日里,你我各自奔赴在余生的命途中,偶有不泯的詩心,遂提筆幾行蠅頭小楷,然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相互訴說最深的孤獨。
那日于電話里偶然提及書信,想來書信在你我的交流中也占了十之二三,便故意問你緣由。
你說:“書信是神圣的,它寫給最重要的人,記著最難忘的事,留存著某年某月某天最純粹的情,我一直深信不疑。”時至今日,我依然留存著當年的信件,盡管它們早已泛黃、褪色,或者發霉。時常,我幻想與你“車、馬、郵件都慢”的生活,如此我便足以仔細記下有關于你的一切(是生命嗎?),我才能更清楚地感知到,四季在流轉,思念在蔓延,遂理一理鬢角,然后在日漸淺薄的流年里,看它重新糾纏。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你寄來的信件,隱約有一股藥水味:
我常歡喜于一切遇見,譬如生命中的綠柳拂煙、青荷滴翠。自由而純粹的生活從來就是刪繁就簡,做自己想做的事、愛自己想愛的人,這也是我一直所追求的。
來這兒兩年多了,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上課、實驗。實驗室經常消毒,往來的師生,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與醫院別無二致。我時常思考因何而來,真的是因為我的爺爺嗎?還是冥冥之中有某種神秘的不可知力量?
我最近在研究NR4A1的作用機制,渴望早日將它研究出來,快快發表。想來也是一種諷刺,學醫醫得了任何人,卻唯獨醫不了自己。
一家尋常的咖啡店,成了假日里你我的必去之所。店面不大,擠在破舊的居民樓下,裝修基調是清淺的藍。一樓是制作咖啡的地方,狹小,卻也恰到好處。二樓是書房,四五個書架倚墻而放,或新或舊的書籍陳列其上,待著萬千流浪者的苦讀。書架的上層擺放著一些小物:落灰的地球儀、塵封的相冊、旅行各地的紀念品。一張不大的桌子(僅能容下四個人)貼著墻,放上翠色的綠蘿,綠蘿中插著一個標簽,店主用她的娟秀字跡記下博爾赫斯的詩:
我在我的黑暗里,那虛浮的暝色,我用一把遲疑的手杖慢慢摸索。我總是暗暗設想,天堂應是座圖書館的模樣。
墻上貼滿了各色的便簽,往來過客的期許也罷,哀怨也罷,都被寬容地一一接納:
“只要活著,就不算完蛋!”
“春天不遠啦,永遠不要失去發芽的心情。”
“總有一天,我們會窩在一起,讀同一本書,看同一部電影。”
店主是一位中年女人,丈夫在外打工,女兒幾年前嫁了,搬去了新的城市。唯一陪著她的,就只有一只年老的三花貓,還有這個對她來說偌大的店。
每次你我進店,店主總會親切地說:“來啦!”
你快快地答:“來了!”
然后店主開始忙著給我們準備咖啡,你會先和我一起上樓,將淡藍的窗簾微微撥開。我看到午后溫黁的陽光傾瀉下來,流過你的發梢,然后在你的眉宇之間幽浮,留下一份堅韌、寬容與充盈。
多少年的鶴歸華表,抵得上這剎那的浮翠流丹。
有一回,你讀到“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像早已置身事外一般,我們平靜地談論生死。
你說:“我時常夢到死亡,雖是遙不可及的事,卻感覺自己早已歷經過。”
“的確,”我抿了一口卡布奇諾,“你來時的路年輕而崎嶇,充斥著無數的齏鹽與菽水,待日后的你慢慢印證。”
“如此漂泊,使我不得不時常思考,自己為什么而活。”你說。
“誠然,濩落是你命里難褪的底色,你時常悲郁到飲冰茹檗,深知在勞碌庸常的世間,能完整實踐理想中的美,愈來愈不可得。幼時的你或許早已心灰意冷,所幸黑暗里你再次誕生,不是因為你對賴以生存的夢土之眷戀,而是因為你對個我生命的坦蕩與虔誠。”
你是山間自由至上的林
我是一望無際遼闊的海
你無需為我而左右你的枯榮
我亦無需因你而借著每一個潮汐的夜晚
放聲慟哭
在與你的歲月里悠游,時常乘著情愛之海的一葉浮槎。
那一回,與你在揚子江邊,你瞥見千里清江如練,一行孤鶩剎那飛絕。如此寂寥的晚秋,卻也難泯你的詩心:
折桂令·秋愁
歲歲繁花落清秋,才別清秋,又逢清秋,經年往事,流水悠悠,唯剩空樓。
空一陣寒風拂袖,動千里江畔浮舟。幾杯濁酒?幾度回首?幾縷閑愁?幾人共有?
那時你剛讀大一,獨自來到陌生的城市,我擔憂你一個人太過孤獨,你的來信卻打消了我的顧慮:
日中最歡喜的,便是看到你信中親切的字跡。
聽說校園旁的泉城公園有一個感應池,雖說我不信仰神佛,但今天還是專程跑去許愿,我所要的不多,愿你我平安喜樂就好。
近日我在思考寒假帶你去哪兒,想了好久,不如就帶你去貴州玩吧!我初中在那里待過一陣。
我們先要去黔靈山公園看猴子,然后去黃果樹瀑布。還可以帶你去貴陽玩,不過咱先提前說好:在貴陽迷路了可千萬別怪我哦。
至于吃的嘛,我們去那種小店,老的那種,味道才正宗。糯米飯肯定得吃,雞腸旺面也要吃,還有絲娃娃、果卷、冰漿,對了,還有小肉串也必須帶你去吃!
總之,希望假期快快來,那樣就能見到你啦!
印象最深的,是與你在上海。那一晚,我們跨過農田聽到蛙鳴,還有時不時的幾聲犬吠。四處一片漆黑,只有沿途的路燈稀散地亮著。后來走到了旅館,你將攥了一路的木牌贈我,你親手雕刻的,背面是你最愛的一行詩:“空潭瀉春,古鏡照神,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那一回,在西津渡,你指著路邊的長椅:“瞧,那上面也有一句詩呢!”我上前看去,蒼瘠的木質椅面被游蕩的風拭了又拭,已經略有褪色。唯有一句詩似被描了千千萬萬遍:“百年修得同船渡。”然后,你在我身后猛地抱住我。
還有一次,你翻閱書籍,指著書上的插圖笑言:“釋迦牟尼了悟的那棵菩提樹,前世一定是一個愛他的女子。”
直至那天你忽然提到:“前幾天去見了醫生,醫生說我有雙相情感障礙,如今的病情不容樂觀。其實也沒有很難接受,只是希望接下來或許為數不多的日子里,能多吃點好吃的東西,多見點想見的人。”
曾與你百般戲謔的生離死別,如今竟一語成讖。
你的病第一次發作,你開始不住落淚,卻始終不知因何哭泣。
我逐漸喪失了許多東西,這個世界于我,就像是手機屏幕上冰冷的畫面,我無法感知到它的溫度。
我變得冷漠,對萬物都是如此。我不想這樣,我也記得,曾經的我也會因海棠花綻放而激動不已,也會因爺爺的離世而悲痛萬分。可現在的我,像一個機器,只是日復一日地按照既有的程序運轉,還時不時死機。
后來,你經常絕食,日復一日地憔悴。或許,丈量你人生軌道的律法太過嚴苛,必須以死來句讀。流眄于生命潮汐里的晴花雨樹,只是待到潮汐退卻,沙岸卻與天一般泬寥。
在你生命的最后,我幾度去醫院看你。你的父母早已各自成家,初中時期照顧過你的阿姨如今也與世長辭。我狠狠埋藏著一路上積攢心中的萬語千言,我努力遏制住目見你時眼角迸發的熱淚。你只是笑著把一個香囊塞到我的手里:“病房里打發時間,想著縫一個香囊送給你,還沒做完,卻被醫生叫停了。”
我們互說再見,尋常到就像是明日又能再會的普通告別,可直覺告訴我,這或許是你我今生最后一次見面了。
你向往那固桀的遠道勝過兒女情長的廝守,正如你的衣袂沾上秋思,卻不染。你一生不曾作為任何人的妻,因為以后的路途,你早已在書中走過了。
你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這樣落筆:
很幸運,此生遇見了你,我也不算白來一趟。
在你陪我走過的這么多年,其實有無數個瞬間,我都想著和你告白,想與你白頭如新,傾蓋如故——那該是多么浪漫的事情啊!真想與你一起去看看,我所見到的那個未來,我所期盼的那個未來。
但是我知道,我們終將無法成為彼此的伴侶——我的一生太過凄涼,如今卻也是快要謝幕的電影了。所以我從來只是把你當作親人,沒有答應過你情愛之事。但你我心知肚明,人生的一段路途,我們確實共度了。
日中最驚喜的就是每一次見面,穿上漂亮的衣裳,與你走在尋常巷陌。走過太陽初升,走過月落星隱,走過四季更迭,走過光陰流轉,直至不知不覺間慢慢走完我短暫的一生。
不做太多回憶了。愿你一生明朗,遇著歡喜的人,然后攜手終老。
今朝夢醒與君別,遙盼清風寄相思。
總而言之,謝謝你。
對了,我愛你!
我們還會再見嗎
將往日纏綿的誓言
抽絲剝繭
恍惚大夢初醒
寒蟬鳴泣三聲
你是我回不去的原鄉,是那五月初五的朝顏,以及九月初九紛落的葵葉。我要反復去讀歲月的信箋,直至雨打信斷、燕鳴鶯囀、柳折花殘。
你離開后的第一個清明,我獨自走過你來時的路。我看到水泥路上一道道淺淺的白線——那是當地的習俗,線的盡頭是家,指引那些迷途的亡魂。我想,若你飄然而至,我愿站在白線的盡頭守候,然后望見一襲白衣的你,正紛然向我走來,我會笑著對你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那日下午,我去雞鳴寺,和尋常的老夫老妻一同,焚著人間的香火,替你許下來世的恩澤。
愿你不再抱怨此生的顛沛與流離,就算大化讓你去迎淬毒的利劍,你也要做那逆飛的流星,將心中盛放的余焰,化作你久違的繽紛笑顏。唯有這樣,我才能洞見你燦若星辰的來世。
我想起微風蕩起衣袂的夏夜,我想起黿頭渚岸翩翩的垂柳,我想起許許多多曾經許下的誓言,慢慢地,我看到你漸漸模糊的臉。
山崗上的夜已經濃了,花香亦在此時此刻變得純粹分明。
你化作一團薄薄的水汽,飄向昏暗的夜空,模糊了水與天的界限。
九月的人間不再孤身只影,總有那一葉浮槎,載著世上的任何不切實際的念想,往返于海天之間的浩瀚歸途中。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譚喆熙,2001年生,江蘇揚州人,廈門大學2023級高分子化學與物理專業碩士研究生。愛好詩詞、散文,高中曾任石城文學社詩詞部部長,本科時期被評選為吉林大學“校園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