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當總理，法國成了年輕人的天下

張鑫源

2024年1月9日，法國巴黎，新上任的總理加布里埃爾·阿塔爾（右）向即將離任的總理伊麗莎白·博爾內致意

2024年1月8日，寒潮來襲，三年來巴黎首次迎來大雪。剛剛結束了假期的法國人難掩興奮，紛紛走出戶外。

同日，位于巴黎左岸的總理府馬提翁宮，權力易樞，年僅34歲的加布里埃爾·阿塔爾，被任命為新的總理。

曾為馬克龍立下汗馬功勞的法國第二位女總理，博爾內及其內閣，完成“養老制度改革”和“新移民法”立法后，背負著罵名被解散。

政治上沒有不倒翁，在法國的政壇尤其如此。馬克龍干脆利落的政治行事作風，也由此可見一斑。

1月11日，作為新任總理，阿塔爾首次接受電視采訪，主持人多次問他，如此年輕就擔任總理，你自己怎么看？多位現任部長都曾是你的上級，如何處理關系這類問題？

阿塔爾雖然有意放慢語速，但是依然難掩青澀大男孩的一面。不過，言談舉止間，他的沉著冷靜、條理清晰以及雄心勃勃，同樣撲面而來，給電視機前的法國觀眾留下印象。

事實上，從17歲的圣女貞德到24歲當了準將的拿破侖，法國歷史上并不乏年少英雄。法國雖然是現代西方政治制度的發源地，但是從政壇到民眾，對有年輕有為、獨具人格魅力的青年政治家更是多有推崇。

當下法國，社會問題越來越尖銳，年輕世代問鼎政壇，被寄予一種革新氣象的厚望。

“法國史上最年輕的總統，任命了史上最年輕的總理。”34歲的當事人—阿塔爾自己都覺得，這場任命是一次大膽之舉。

馬克龍1977年出生，今年46歲。阿塔爾1989年生人，差不多是個“90后”，也被稱作“小馬克龍”。

兩人特質頗為相似，都喜歡穿修身的深藍色西裝，年輕、英俊，是典型的“五官俊朗”的“法蘭西美男”。前者被稱為第五共和國的政客顏值天花板，后者更是法國人心中的當紅炸子雞。

他們先后在同一所大學讀過相同的專業，巴黎政治學院的公共事務專業。這所學校出過多位總統，是法國政治家和社會精英的搖籃。

同時，他們還有很多幾乎可以共享的標簽：雄心壯志、強大的媒體影響力、中間派政治立場、實用主義者、沒什么核心意識形態。

2023年10月13日，法國阿拉斯，時任教育部長的阿塔爾陪同馬克龍出席活動

從17歲的圣女貞德到24歲當了準將的拿破侖，法國歷史上并不乏年少英雄。

但要論法國民眾的喜愛度，這位年輕小將其實更勝一籌。近期益普索（Ipsos-Le Point）民意調查顯示，阿塔爾的支持率為40%，考慮這是嚴重撕裂的法國，這個數字還是頗有分量的，況且馬克龍也只有27%。

兩人交集發生在2016年。彼時，馬克龍創辦了中間派政治組織，“前進運動”，而阿塔爾的左翼立場也在此時微微右轉，退出此前待了10年之久的老牌左翼政黨—社會黨，開始追隨他眼中魅力爆表的領袖。

2017年，39歲的馬克龍，成功當選總統，成為拿破侖一世以來最年輕的法國國家元首。當選后，他的小迷弟兼得力干將阿塔爾，也開始火箭般的晉升，從黨派發言人，到國家教育和青年部國務秘書，一躍成為法國最年輕的副部級官員。

疫情期間，作為政府發言人，阿塔爾以冷靜、謹慎的姿態，在電視上跟極右翼政治人士激辯。任何拋過來的問題，包括各種尖酸刻薄的，他都能侃侃而談，圈粉無數，被媒體奉作“政治溝通大師”。衛報評價說，阿塔爾之所以脫穎而出，在于他妙語連珠，金句不斷，因此也被稱為 "文字狙擊手"。

阿塔爾的狂飆還在繼續。去年7月，34歲的他，成為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歷史上最年輕的教育部長，接替了教授、學者出身的恩迪亞耶。

任命引起朝野一片嘩然。原因無他，這位來自巴黎南郊富裕家庭的男孩，是精英教育的產物，從小浸泡在貴族私立學校，從未坐過公立學校的長凳。

阿塔爾的父親是律師，也是電影制片人，母親也在電影公司任職過。他的中學就讀于阿爾薩斯學校，是巴黎最頂尖的私校之一。在26歲這年，隨著父親離世，阿塔爾繼承超過100萬歐元的遺產，成了所謂的百萬富翁。

2023年6月29日，法國楠泰爾發生騷亂

后來有記者在地圖上框出他的人生軌跡，配文說：“打小起，阿塔爾幾乎沒有離開過巴黎六區和七區（巴黎最富有的區域）。”

在外界看來，這么一個“飄在空中”“與生活脫節”的男孩，他能否理解早就怨聲載道的公立教育系統？

況且，他年紀輕輕，要如何領導教育部這個法國最龐大的部委？教育部通常學者出身，在這個知識分子圈子，職業政治人物顯然不太討喜。

對此，他回應稱：“沒錯，我確實上過私校，但我覺得不必也不應該為父母當初的選擇而去道歉，也無須批評成百上千萬為子女擇校的家長。”

對新職務，他也信心十足：“我會用行動平衡教育資源、尊重教育人才，并且在高舉人道主義旗幟的基礎上，大力反對和抨擊校園暴力和霸凌行為。”

事實上，年輕教育部長所面對的問題，比他想象的要復雜。

推進緩慢的教育改革，一直是法國國內最棘手的公共領域之一，經濟發展遲緩帶來的“教師荒”現象，早在2022年就已經在法國各大城市顯現，而公私學校之間教師和人力資源的極端不均衡，又讓整個系統瀕臨崩潰。

被譽為“共和國守護者”的中小學教師，長期以來待遇優渥，是國家A級公務員。

但近些年發生了變化，上世紀70年代石油危機后，黃金三十年結束，公共財政吃緊，公務人員待遇并沒能跟上物價的上漲和更加復雜的社會局面。

大量公務員離開崗位，轉向私企，原單位只能雇傭未經過充分培訓的合同工來填充，導致公共機關的辦事能力迅速下滑。

國民教育部所主管的公立中小學，更是一大重災區。截至去年年初，新入職的教師工資，已難以支持在大城市的體面生活。與此同時，官僚主義等現象，也導致上層長期忽略基層教師的呼聲。

2020年10月，一名47歲的高中老師，被極端分子殘忍斬首，此事在法國社會引起了廣泛的關于恐怖主義的討論，然而，對于那些堅守法蘭西共和國世俗價值觀的老師們，又是另一種切身的傷害。

2023年6月底，一名少數裔少年被警察槍殺，一場持續數日的暴力騷亂，由此席卷了整個法國，多個大城市一片狼藉。這場騷亂，將法國社會的撕裂曝光出來。

暴亂中，不少青少年也參與其中，這引起了不少人的警惕。在他們看來，騷亂雖是種族矛盾引起，但公立教育的腐爛，導致起教學職能弱化，也助長了這種暴戾因素的醞釀。

半個月后，阿塔爾的任命，可以說是后騷亂時代人事變動的一部分。

爭議雖大，但阿塔爾接下來幾個月的工作，證明了這一任命的獨到之處—教育系統需要一名突破重重困難的干將，而非皓首窮經的學究。

阿塔爾行動可謂雷厲風行。先是穩定軍心不穩的教師隊伍，落實了此前馬克龍就教師待遇的相關承諾，2023年之后所有新入職的教師工資比原先提高15%以上。

他還鼓勵教師前往困難地區任教，給予相對豐厚的生活和住房補助。此外還出臺各類措施，恢復教師和教育機關的權威。

他的行動具體且高效，在上任5個月內，簽署多項法令，重新給予教師各項權力。

面對宗教議題，阿塔爾也頗為果敢、大膽。

2023年8月，冒著宗教人士的強烈反對，阿塔爾決定禁止穆斯林長袍進入學校，在他看來，穿長袍進入學校，是一種宗教姿態，是在考驗學校作為世俗庇護所的價值。

“當你走進教室時，你不應該通過觀察來區分或識別學生的宗教信仰。”

速戰速決、不留余地的大膽舉措，激起輿論強烈反彈，相反，此前屢次嘗試的前任們，最終不得不屈服于社會壓力。

去年11月，一名15歲的學生，在遭受校園欺凌后，自殺身亡，阿塔爾接受了一次電視采訪，分享了自己年少時遭受網絡辱罵的經歷。他說，自己因性取向，被同學嘲笑。他帶著歪歪扭扭的笑容，回憶起出柜的經歷： 26歲那年，父親因癌癥去世的前幾小時，他告訴父親，自己愛上了一個男孩，父親笑著告訴他：“你終于說出來了。”

2023年年底，阿塔爾成為最受法國人喜歡的政治人物之一，同時俘獲左右立場人士的芳心，在嚴重對立撕裂的西方政壇，可以說非常少見。

在批評者眼中，阿塔爾身上有著無需掩蓋的野心，從部長到總理，將來向總統發起沖擊，必然也是預料之中。

而對于馬克龍，選擇年紀輕輕的阿塔爾，接替罵名纏身的女總理博爾內，一點也不意外。

第二個任期里，馬克龍身上麻煩不斷。去年年初，提高退休年齡到64歲的養老金法案，激起了法國社會曠日持久的抗議。6月底的“少年之死”，更是點燃了法國社會的深水炸彈，卷起一股暴力騷亂的洶涌浪潮，席卷全國。隨后其限制性移民法案，也讓右派大為光火。

極右翼勢力領導人瑪琳娜·勒龐

同時俘獲左右立場人士的芳心，在嚴重對立撕裂的西方政壇，可以說非常少見。

大量教師工會認為，阿塔爾只是將教育部長當成政治墊腳石。

國民聯盟主席巴爾代拉

馬克龍頭上還懸著另一個幽靈：極右翼勢力的來勢洶洶。2022年，國民議會選舉，瑪琳娜·勒龐領導的極右翼勢力，迅速崛起，馬克龍及其中間派聯盟，喪失了議會的絕對多數，未來施政必然阻力重重。

第二任期內，馬克龍很需要阿塔爾這樣有銳氣的新人，盡快完成自己雄心勃勃的施政目標。他甚至明確表示，在阿塔爾先生身上，他看到了一個顛覆性形象的領導者氣質。

在社交平臺“X”（前身為推特）上，馬克龍對阿塔爾“表白”說，“我知道，我可以依靠你的能量和承諾，來推進我宣布的公民重整和復興計劃”，并叮囑他不要忘了2017年的初心：超越和大膽。

阿塔爾的回應則是，關于他的任命，象征著大膽、行動和信任年輕人。

外界普遍認為，阿塔爾是馬克龍政策的忠實執行者。他幾乎所有言行都在貫徹馬克龍的方針，其自身的政治觀點相對模糊，被一些政治評論人士批評是政治投機。

外界也更加確信，阿塔爾將在幾年后繼承馬克龍政治事業，這也是不少媒體對這位新總理的批評由來。

作為教育部長，雖然五個月的政績還算出色，他本人也多次承諾，會將教育事業作為總理施政的重要內容，但是依然有大量教師工會認為，阿塔爾只是將教育部長當成政治墊腳石。

但無論如何，法國新內閣已經組建完畢，除了內政部長、財政部長和司法部長以外，其他各部委均作出人事調整。

新人事任命完成時，馬克龍也公開表示：“不需要部長去管理，需要他們行動起來；不需要管理者，要的是革命者。”

這一表態，即便排除政治人物的表演成分，也不可謂不重。

對新內閣期以革命性，不難看出，對于當下法國存在的結構性問題，馬克龍已經很迫切了。

完成“養老金改革”和“移民法”修訂兩大任務后，除了在幾個月后承辦奧運會這一重要工作外，著手解決業已存在多年的深刻的政治和社會矛盾，如能源轉型、改善治安、穩定國民教育，被認為是新政府的重要任務。

還應指出的是，阿塔爾的任命，對于幾個月后的歐洲議會選舉，同樣有重要的考量：挽救目前民調不樂觀的執政黨—前進黨。

在老一代選民中，阿塔爾或許沒什么號召力，但對于那些失望的年輕人，阿塔爾的魅力和人氣，還有他身上極少的爭議，無疑是一針強心劑，可以穩住馬克龍及其政黨不斷下滑的公眾支持率。在今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阿塔爾也將是抗衡最大競爭者“國民聯盟”的一張王牌。

國民聯盟是法國極右政治人物勒龐所在政黨，該黨在民調中相對領先，目前由同樣有民望、同時更加年輕、出生于1995年的巴爾代拉負責。

雖然前進黨否認了這種猜測，但毫無疑問，兩個年輕人的對決，將是這場政治大戲的重要看點。這也意味著，這個國家的前途，將由更年輕的一代人來引領。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