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懼戰爭，英特爾在以色列擴產

曾文仁

2022年2月28日，以色列，被英特爾收購的高塔半導體工廠內，技術人員在檢查半導體晶圓

2023年12月底，以色列與哈馬斯沖突正酣之際，歷史悠久的美國芯片制造商英特爾，宣布投入250億美元，擴建位于該國南部迦特鎮的晶圓制造基地。

這是以色列史上最大規模的投資項目。英特爾此舉被視為美國大型企業在戰火中表達對以色列的支持，對該國科技發展前景投下信任票。

英特爾的投資，亦可解讀為以色列政府政策優惠的效果：以色列政府為英特爾這項投資提供32億美元補助，約為該公司投資額的12.8%，相當于為英特爾提供超過一成的資金；并且，英特爾的以色列分公司將享受巨大的稅務優惠，只需繳付7.5%的企業稅，遠低于一般企業的23%。

但以色列鼓勵投資的優惠政策，與我們認知的“大撒幣”不同，英特爾需承諾在2028年之前啟動該工廠運營，并至少維持到2035年，而繳付的企業稅率，相較其他政府鼓勵的產業（5%）更高。未來十年，英特爾將從以色列供應商那里購買價值約166億美元的商品和服務，預計將創造數千個就業機會。

英特爾芯片工廠所在地迦特鎮，距離戰火連綿的加沙走廊僅42公里，位于哈馬斯多管火箭炮系統射程范圍內。坊間亦傳出一些疑慮，深恐英特爾芯片制造工廠可能陷于戰火而毀于一旦。這種擔憂看似成立，但只要細心了解加沙局勢和英特爾在以色列的發展，便會發覺這種憂慮未免杞人憂天。

首先，以色列與哈馬斯在軍事實力上有明顯差距，這場戰爭，按戰斗烈度而言，更接近是以軍的“特別軍事行動”。客觀來看，現時哈馬斯武裝力量難以對遠在以色列國境內的迦特鎮發動有意義的攻擊。

而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力量甚至伊朗，都是遠水難救近火，難以對以色列本土造成嚴重威脅，遑論摧毀英特爾的芯片制造基地。在交戰雙方實力懸殊下，以國內部芯片被戰火摧毀的憂慮，實屬不必。

除了美國本土的芯片工廠以外，其他芯片制造大國特別是東亞各國，都面臨若干地緣政治風險。近期，有擦槍走火風險的還有韓國—三星、SK海力士數所大型芯片廠坐落于與朝鮮邊境接壤的京畿道，暴露于朝鮮的傳統軍力炮火下。近日，朝鮮方面公開表明，韓國為其頭號敵國及永遠的敵人，大有不惜一戰之勢。從70多年前的戰爭經驗而言，作為全球重要芯片供應鏈的三星毀于一旦，并非天方夜譚。

相比以色列與哈馬斯，朝鮮半島兩個國家倘若爆發戰爭，烈度將遠超今日的加沙走廊。按朝鮮半島地緣政治局勢以及戰爭歷史，朝韓之間的擦槍走火很可能最終升級為更大范圍的戰爭，將大國卷入直接沖突，區內戰爭風險不下于以色列。

可是，所謂“兵兇戰危”的東北亞，今天卻遍布芯片生產工廠。芯片制造業者沒有懼怕時刻存在的地緣政治風險，反而不斷在區內擴展生產線。即使美國政府對此重點關注，也難以將對其國防工業至關重要的半導體產業，大幅遷移至沒有明顯戰爭風險的本土—東北亞的案例顯示，半導體工廠的選址，有比地緣政治風險更重要的其他考量。

英特爾在以色列的投資，不是一時興起的投機，而是超越半個世紀的持續投入。英特爾以色列分公司成立于1974年，發生在著名的“贖罪日戰爭”后一年，今年剛好50周年。以色列在當年的戰爭中，在多線作戰下仍能在20日內連番擊潰埃及、敘利亞軍隊—英特爾50年前決定進入以色列前，理應深入評估以色列位于中東“四戰之地”的區域戰爭風險。

這種風險多年來未獲徹底消除。持續十多年的敘利亞內戰、包括黎巴嫩真主黨在內的諸多地區勢力的威脅，持續為中東地區帶來不穩定，但英特爾仍在這數十年間不斷加大對以色列的投資，可見所謂的戰爭風險，亦不能動搖英特爾的整體考慮。

時至今日，英特爾已在迦特鎮營運兩間芯片工廠（Fab 18、Fab 28），未來將建立的Fab 38是第三所芯片廠。迦特鎮以外，英特爾同時在海法擁有處理器和人工智能開發中心，在佩塔提克瓦（Petah Tikvah）擁有通訊及人工智能解決方案中心，以及在耶路撒冷擁有全球無人駕駛車輛開發中心。該企業在以色列的雇員多達11700人，包括3900名芯片制造員工和7800名開發員工。

英特爾在以色列開設新芯片工廠的決定，始于2021年的計劃，計劃期間進一步加大投資，由100億美元增至如今的250億美元。這些數字反映英特爾在以色列的投資有巨大的集聚效應。而該企業也強調，這次的芯片廠投資項目，是為了提高全球供應鏈彈性，同時也是歐美制造業投資計劃的重要部分，是經過深入熟慮的長遠計劃。

2009年11月14日，耶路撒冷，猶太人抗議英特爾工廠在猶太教安息日運營

英特爾在以色列的投資，不是一時興起的投機，而是超越半個世紀的持續投入。

以色列財政部和經濟部則表示，英特爾開設新工廠，是對以色列經濟充滿信心的重要宣示。此時加碼押注以色列，是低風險的雪中送炭舉動，英特爾在這關鍵時刻“選邊站”，很可能獲得以色列政府日后持續的投桃報李。

人才是半導體產業非常短缺的資源。以色列在人才培育，特別是科學、科技、工程及數學領域（STEM）教育，在國際上享負盛名，國內理工名校林立，使得富得流油的阿拉伯鄰國難以比肩。

當沙特阿拉伯、阿聯酋、科威特國民可以輕易通過石油致富時，以色列國民成為首屈一指的科研人才來源。在強調地域多元化以分散供應鏈風險的背景下，以色列作為中東一枝獨秀的人才庫占據巨大優勢，能與東亞、印度及歐美的技術人才共同分吃芯片制造的市場。

另外，以色列是猶太教國家，大部分國民仍遵守在《舊約圣經》列明的摩西律法，堅持在贖罪日禁食25小時、只進食特定食物等甚為復雜的戒律，加上男女全民服兵役所訓練出來的軍人素質，這都是以色列國民作為強調紀律的半導體員工的優勢。

刻苦耐勞在芯片制造產業相當重要。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例子是，有報道指出，臺積電在美國的工廠進度緩慢，很大程度是美國員工很看重到點下班，以及極為不愿意輪班、加班工作，讓臺積電管理層不得不從中國臺灣調動一整批工程人員到美國工作，可見技術人才的工作態度十分關鍵。員工工作態度相對認真盡責的以色列，與其他石油致富的中東國家，形成了鮮明對比。

然而，英特爾位于耶路撒冷的芯片工廠，也曾踢到過宗教習俗的鐵板。2009年，3000多名猶太教徒到工廠外集會，抗議英特爾工廠在猶太教安息日（星期六）仍然運作。

可是，以色列特別是耶路撒冷的宗教氣氛濃厚，這也是英特爾后來沒有在耶路撒冷擴張工廠，反而看上南部較為世俗化的迦特鎮的原因。

12f4c673652dc010a195c7f5d9cb21202023年11月29日，加沙地帶南部邊境，以色列士兵聚集在坦克旁聽取簡報

自立國后，以色列非常重視本土軍事工業的發展，70多年來憑著過硬的軍事科技，在敵對國家環繞的中東得以生存。以色列曾在1967年的六日戰爭中，被主要武器供應來源國法國實施武器禁運，使前者意識到，需強化國防工業，在歐美國家轉向同情阿拉伯國家時能獨立作戰。

以色列先進的軍事工業，以及強敵環伺的地緣政治局勢，對芯片制造而言，是巨大的市場需求。除機槍、手榴彈等輕武器外，著名的“鐵穹”飛彈防御系統、坦克、戰斗機、無人機，以及大量作戰載臺及操控系統，均需要配備大量芯片。

對于芯片企業而言，將工廠置于以色列，運輸成本較低，也更容易獲得以色列國防軍訂單。要知道，以色列軍工實力雄厚，軍備充足，因此在2022年能夠為烏克蘭軍提供武器和彈藥。

軍用芯片的技術含量，一般而言較民用芯片更低—頂尖智能手機需要配備3納米的芯片，而導彈可能只需要使用14納米的芯片。這或許能解釋，被視為技術相對落伍的英特爾，在三星和臺積電爭相突破先進制程時，仍能夠在以色列生存，并成為一大芯片廠商。

現在，英特爾在迦特鎮名為Fab28的工廠，正生產10納米的芯片。這與最頂尖的先進制程有很大的距離，但對于生產一般傳統作戰所需軍備，應綽綽有余。

以色列獨特的國情和地緣政治格局，構成與東亞、歐美截然不同的半導體產業格局。芯片制造歷史中，國防軍事曾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后來才被后勁更強的商業市場芯片所超越。

以色列面對“十面埋伏”的區域局勢，時刻枕戈待旦的國策，竟讓該國具備區域芯片強國的條件，并在全球芯片供應鏈中占一席位。身在東亞，眼睛聚焦中美大國科技博弈的我們，也要注意背后這個自稱“上帝選民”之國度的科技發展。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