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讀書分為好幾種情境:花中讀、樹下讀、窗邊讀、馬上讀、石上讀、枕上讀、廁上讀……我把在老宅子里的閱讀,喚作“古宅讀”。
大觀園里,寶黛共讀《西廂記》,是古宅讀,桃花繽紛,草木茵茵,書香、人淡雅。
《浮生六記》中,文人沈復寓居姑蘇城南滄浪亭。園子里的喁喁而讀,是“古宅讀”。瑯瑯書聲,在水池假山間,清晰可聞。
袁枚,清代詩詞大家,二百多年前曾隱居南京小倉山。望著眼前書頁上,這個目光平和的老男人,讀著他家隨園的對聯:“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領悟“古宅讀”的開闊妙境、讀什么書,以及環境對書的選擇。
讀書需要雅境,和顏悅色,眉目舒展;散淡無奇,波瀾不驚。我比較推崇“古宅讀”,與宋人“間身不與時榮謝,抱膝惟評古是非”的“林下讀”,有異曲同工之妙。
園子肯定不是自己的,而是去借,跟古人借。少年時,我在一個名叫蔣科的明代進士古宅里沉浸書香,彼時一冊一頁,一草一木,比較契合悅讀時的心情。
明清時的老園子,青瓦上立著一只鳥。那時,小城圖書館就設在園中。
進士的家中有假山、水池、古木。楠木廳是一座會呼吸的房子,有股淡淡的楠木清香,四百年過后,木香依舊。
朝南的格子門是一扇一扇的,有人躡手躡腳地進來,木門“嘎吱”一聲。

我那時看閑書,是20世紀80年代,讀各地文學期刊上的小說,一個人沉浸其中,到傍晚離開時,深吸一口院子里的花香。
圖書館夜晚也開放。夜幕下的老宅,就像一本書輕輕合上,又被誰打開。
古宅成了我隨時進出的地方,而對于我的貿然造訪,也不需要誰進去向主人稟報一聲。記得在跨入老宅大門時,門檻很高,得抬腿而過,我一腳跨入明朝。
透過燈光,北窗外站著一棵粗大的銀杏,那年秋天,果子熟了,被風一吹,便“撲篤、撲篤”掉落下來,砸到瓦楞草葉上。
沒有誰比古人更大方,自己住過一輩子,把一個園子借給后人讀書。我在古宅讀閑書。閑書在一個“閑”字,全憑個人興致亂翻書。我那時翻過《本草綱目》《群芳譜》,還抄過唐詩宋詞,現在看來,古宅比較適合讀《閑情偶寄》《浮生六記》《養小錄》之類的書,有宅氣、地氣、晦養之氣。
古宅讀,在于沒有誰推薦你讀什么,或者不讀什么,對閱讀者而言,翻翻合合,隨心所欲,信手翻書,是最輕松的閱讀。
古宅讀,有什么妙處?氣定神閑,閑適得像園中黃楊上的麻雀。即便是在《紅樓夢》《浮生六記》里的那些廳堂、書房,空靈妙境,莫過如此。這是一個古城的少年,得天獨厚,所能享受的禮遇。
秋有桂花樹,一園子幽香;冬有蠟梅,一屋子冷香。眼睛累了,抬頭看一眼山墻的爬山虎,風一吹,葉子在墻上爬來爬去。
楠木廳的一側,是老宅花廳,有人來訪,作揖沏茶,賓主落座寒暄,他們彼此之間說了一大堆話。說的話,可寫一本閑書。
有時候,人閑是一本書。人閑桂花落、人閑聽雨聲、人閑亂翻書……“竹煙花雨細相和,看著閑書睡更多。”一宅子、一桌子、一本書、一壺茶、一個人、一輩子,就這樣度過。
古宅讀,時光深處的慢閱讀。宅是閑的,人是淡的,時光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