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元德/遺稿

1949 年3 月在第一次全國婦代會期間參加過長征的婦女代表合影。前排(左起):劉英、陳琮英、戚元德、周越華、危秀英;中排(左起):鄧六金、甘棠、吳仲廉、陳真仁(被擋者)、李伯釗;后排(左起):吳朝祥、邱一涵、康克清、李堅真、李貞、廖似光、蔡暢
戚元德(1905—1974),湖北武漢人,吳德峰妻子。1927年參加革命工作,1928年2月經陳潭秋吳德峰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長期協助吳德峰從事黨的隱蔽戰線工作。1932年到達江西蘇區,先后任中央軍委機要科科長,湘贛蘇維埃主席團秘書,后參加了長征,歷任紅六軍團和紅二方面軍保衛局特別支部書記等職。長征結束后,在西安協助吳德峰從事情報工作。解放戰爭時期在晉察冀中央局工作,任中共阜平縣委委員兼組織部長。新中國成立后,任中共武漢市委委員、武漢市婦聯主任,全國婦聯執委,全國總工會女工部部長等職。1974年11月在北京逝世。
1934年8月初,我們離開黃岡開始長征,因當時走得倉促,精神上和物質上準備得都很不夠,8月12日到湖南的桂東、桂陽才成立“軍政委員會”,任弼時任委員會主席,蕭克任軍團長,王震任政委,德峰以蘇維埃國家政治保衛局代表身份任軍團保衛局長、并按保衛局工作性質及慣例參加“軍政委員會”,張子意任軍團政治部主任,李達為軍參謀長。紅六軍團是由第十七師(原湘贛軍區紅八軍)、第十八師(原湘贛軍區紅十八軍)等部隊組合構成,有近萬人。軍團總部領導機構分為黨、軍、政、保四大塊。在弼時、蕭克、王震等同志統率領導下,六軍團西征突圍近三個月,沖破國民黨反動派十余萬軍隊的圍追堵截,勝利完成了戰略轉移任務,歷經湘、贛、桂、黔等省,行程5000余里,我們稱這次西征為“第一次長征”。西征在三伏天,不僅酷熱難擋,而且經常下大雨道路泥濘難行,尤其是急行軍時困難更大。保衛局的戰士背著武器、干糧、收發報機、笨重的炊事用具和石板印刷機等,還要負責管押犯人,所以行走速度慢,經常是最后一批到達宿營地。行軍中很多人出現中暑、打擺子、痢疾、發高燒等癥狀,弄不到藥,德峰就叫戰士們用土法熬一些中草藥治療。
1934年10月初,我們六軍團西征行至黔東甕安縣時,接到中央軍委電令,稱桂軍已南下,賀龍的紅三軍已占領印江,要我們迅速到江口地區與紅三軍會合。接電后,我們六軍團立即掉頭東返向紅三軍方向開拔,在石阡的甘溪山嶺地帶,突遭敵軍伏擊(實際桂軍并未南下,而是在石阡的甘溪山嶺地帶埋伏、張著口袋等待紅六軍團進入后,一舉消滅),敵人數十倍于我軍,六軍團被截成三段,李達帶著六軍團僅有重機關槍等槍械率領先遣前衛團探路,因造飯陷入敵包圍圈,發現敵情后未通報軍總部自顧突圍出走,大部隊不知情仍盲目前進陷入敵重重包圍之中。戰斗異常殘酷激烈,我軍寡不敵眾,突圍中指戰員死傷過半,其中有數百名指戰員被圍困在牛山,在拼死決戰中傷亡過重,最后彈盡糧絕,剩存的指戰員不甘當俘虜,寧死不屈集體縱身跳下懸崖,壯烈犧牲。剩下部分未遇難指戰員,在當地擁護我們紅軍的老百姓救助引路下,歷經艱險,最終突圍出了敵人的包圍圈。紅六軍團近萬人的大部隊突圍后傷亡慘重,僅幸存3300余人。
甘溪之戰打響的那天,走在后面的我們保衛局和部分隊伍,發現前面部隊遭敵人伏擊包圍后,立即停止前進、進行迂回作戰,輾轉了約半個月才把尾隨追擊的敵人甩掉。在迂回戰斗中,保衛隊也犧牲了一些非常好的同志,都是湘贛帶出來的子弟兵,德峰要我編制了犧牲同志的花名冊,作為烈士上報軍團總部相關部門備案。
1934年10月20日紅六軍團到達黔東木黃鎮與賀龍等率領的紅三軍會師,紅三軍又恢復了紅二軍團建制,從此紅二、六軍團進入并肩戰斗的新歷程。兩個軍團匯合后聯合作戰,成立二、六軍團總指揮部,仍由黨、軍(包括參謀部)、政(包括政治部)、保四大機構組成。主力部隊迅速由黔東挺進湘西,1934年11月7日,占領永順縣城,在縣城以北的龍家寨十萬坪打垮湘西軍閥陳渠珍三個旅,俘敵2000余人,繳獲大批軍用物資,為建立湘鄂川黔根據地創造了有利條件、奠定了堅實基礎。隨后又占領大庸、桑植等縣城,年底在大庸縣城宣告成立中共湘鄂川黔邊區臨時省委,弼時同志任省委書記,同時成立省軍區,賀龍同志任省軍區總指揮,弼時同志兼任省軍區政治委員,德峰任省肅反委員會主席兼任保衛局長。此時的二、六軍團與省軍區,實際上是一班人馬、兩塊牌子,在省委書記弼時和省軍區總指揮賀龍等同志的統一領導、指揮下并肩作戰,行動俱是按方面軍進行操作的。因此,在我黨紅軍軍史排序上,實際已認定為二方面軍系列。

1934年10月,紅六軍團與紅三軍在木黃會師,開辟了湘鄂川黔革命根據地。圖為位于湖南永順縣塔臥鄉的湘鄂川黔省委舊址

1935年8月,紅二、紅六軍團會師后領導人合影。站立者右起:任弼時、關向應、李達、賀龍,前坐者為王震
在長征路上,弼時同志始終作為六軍團,二、六軍團,二方面軍黨的核心領導統帥,他善于團結同志,認真思考問題,工作非常審慎周詳,經常聽取或吸收干部意見,對于任何問題,他不弄明白是絕不放手的。例如在第二方面軍第一次突圍到達貴州時,弼時同志身患重病,躺在擔架上,但每天都一定要把當地的情況弄明白,把第二天行軍的計劃擬好了才睡覺,每每工作至深更半夜,而天一亮,他不顧惜自己的病體,仍認真負責地又開始新一天的工作,我們大家極力勸他休息,他都不肯。他工作中對干部的教育,循循善誘,從不疾言厲色,同志們有了錯誤,他完全是本著治病救人的精神,反復說服;一定要指明錯誤的根源,使得犯錯誤的同志,能有了自覺的認識,得到實際上的幫助而后止。
1934年9月在與紅二軍團會合前,我生過一個男孩,因當時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形勢十分緊急惡劣,生下來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取就送給路邊討飯的了,開始討飯的還不肯收,我倒找給了他十塊銀圓他才肯將孩子收下,從此下落不明。做母親的誰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但是為了革命、為了不影響部隊的轉移,只能忍痛狠心將自己的親生骨肉舍去,我走出很遠后,還時時覺得孩子的哭聲仍在耳邊回響。我們離開蘇區輾轉湖南、湖北、貴州,在貴州環境條件更艱苦了,真可謂“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老百姓生活極端貧困,我們紅色政權不忍心、也不能再加重貧苦百姓的負擔去征糧、征賦稅。我們經歷了征戰、長途跋涉,傷病員不斷增加,從蘇區帶來的物資基本耗盡,部隊急需補充給養。因糧食、醫藥短缺病餓交加,我們無謂犧牲了不少好同志。貴州的秋天陰雨連綿,從蘇區穿出來的單衣整天潮濕不干難以耐秋寒,眼看冬天來臨很多同志防冷御寒的衣物都還沒有著落。我們紅軍部隊紀律嚴明,不準拿群眾一針一線,和群眾買賣要公平……當時行軍打仗經常斷糧、斷炊,司務長不得不向老百姓去買糧或借糧,借糧打借條,老百姓拿著紅軍的借條找我們蘇維埃政府是一定會兌現的,甚至后續部隊見借條有能力也會代還。有一次我們在廣西苗族的一座大山上被敵人圍困了三天三夜,實在餓得不行,只好將老百姓種在地里未收的玉米掰下來每個人分了幾個吃,并按紀律規定給老百姓留條,按市價估算付足大洋放在地里作為賠償。所以不管國內外反動政府或反動教會如何做宣傳,由于我們紅軍是解放勞苦大眾、取信于人民的軍隊,無論走到哪兒都廣泛受到當地老百姓的擁護和愛戴,紅色政權很容易建立起來。湘鄂川黔省蘇維埃紅色政權建立后,立即開展打土豪分田地,組織軍民發展經濟,積極開展生產自救、自給自足運動,改善了湘鄂川黔省蘇區老百姓的生活困苦,解決了紅軍部隊的給養問題。我們保衛局也組織犯人參加了生產自救運動。

1936 年在貴州黔西縣政府大禮堂前,吳德峰、王震、張子意(右起)合影
二、六軍團會合后,仍由德峰全權主持統一領導二、六軍團保衛局工作,保衛局班子基本以六軍團保衛局人員組成。保衛局依慣例按各部隊首長的職級,派出相應同級別的特派員去執行保衛局特別任務,派出的特派員受二、六軍團保衛局領導,有權參加所在部隊的各種會議和重大事件、軍事行動的處理及決議、決定,而不受該部隊首長的管轄與指揮。為了便于部隊行進及作戰中的隨時保衛工作,二、六軍團保衛局還專門單獨在六軍團設立了隸屬其垂直領導的非全建制、保衛分支機構—六軍團保衛分局(二軍團未設下級分局,保衛工作仍由總局直接派特派員操控),調五十一團團長彭棟才(彭林,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同志擔任局長,任副局長和繼任局長的是余光文(1962年被授予少將軍銜)同志。保衛局機關,先后下設特派員(李連貴、俞光文、袁福生、祁云祥、胥治中等)、審訊(科長劉生標等)、偵察(科長馬廷士、祁云祥等)、機要(包括技術書記即文書,陳志斌、王恩茂,電臺王永俊等)、總務(科長陳宜盛等)、保衛大隊(大隊長賀振華、政委廖慶萱等)、警衛排(排長余秋里、班長李永福、彭海貴等),黨組織為特別支部,我任支部書記,我的任務是做政治思想工作,天天與人打交道,因年代久遠了,加之人員時有變更,有好些人的名字、職務記得可能有差誤,但大體不錯。
保衛局機構嚴謹、分工明確。明文規定,審訊犯人時,嚴格要求重證據、重調查研究,嚴禁行刑逼供,不準污辱、虐待俘虜,搜繳私人物品要登記,無問題時要如數歸還等。保衛局工作人員選擇、培養要求都非常嚴格,必須對黨、對革命事業忠誠可靠、不怕死,能吃苦耐勞、嚴守機密、機智勇敢。就是在那樣艱苦的歲月中,只要有條件,保衛局就組織大家學習,學文化、講時事政策、講馬列主義、講行軍打仗生活常識,練兵出操,還組織戰士打籃球、拔河、摔跤、打拳耍刀、唱歌、演活報劇等,開展了內容豐富的文體活動。教員都是局里各級干部根據特長,奮勇自報擔任,德峰曾講過馬列主義、行軍打仗生活常識以及養、馴馬的經驗等課。我也講過文化、時事、政策等課,教唱歌、演活報劇,則是我在湖北女師上學時的拿手好戲,因此文娛活動基本由我負責組織安排。在保衛局嚴格的要求操練下,保衛大隊干部戰士和警衛人員幾乎個個都精明強干,打槍不但準而且出手快,保衛大隊和警衛排的干部、戰士不少人會雙手使駁殼槍。對于保衛局培養出來的干部、戰士,很多領導、老同志都認為忠誠可靠、精明能干,所以經常向保衛局要人調到自己身邊工作,如弼時等軍團領導同志的警衛員多是從保衛局干部戰士中選調去的,長征中余秋里就是弼時同志點名向保衛局要去當警衛員的,國共第二次和談時跟隨過恩來同志的彭海貴、顏泰隆、吳志堅等副官、警衛人員及西安事變時恩來與德峰直接聯系的聯絡員曾廣梅都是從德峰長征中的警衛員、勤務員中挑選調去的。長征時,德峰的貼身警衛員有彭海貴、曾廣梅(現名曾威)、彭錫慶、曹協禮、顏泰隆(現名顏太龍)、賀傳志、謝錫玉、熊傳豐,勤務員肖富先(現名肖佛先)、吳志堅,馬夫賴傳夫等,還有一個年齡較大背著一挺機關槍的警衛員,大家平時都直呼他的
綽號“花機關”,由于年代久了真名反被遺忘,想了很久也未想起來。長征中我們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大家團結友愛、互相幫助,建立了深厚的階級友愛和同志感情。他們當時平均不過十七八歲,再苦再累都保持了朝氣蓬勃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在不打仗、沒有情況隊伍行進、休息時他們都愛互相拉拉歌、斗嘴講笑話,隊伍氣氛十分活躍。

1936年2月,長征途中在貴州大定,紅二方面軍保衛局局長吳德峰(前中)與部分工作人員合影
長征途中,我軍抓獲了不少俘虜,繳獲了不少槍支彈藥、補給和一些電臺設備等戰利品物資。抓獲、俘虜的間諜特務、敵軍連級以上軍官和電臺技術人員,以及沿途質押的土豪劣紳都送交我們保衛局看押審理,還有一些貴重的收發報機、無線電電訊器材等機要物資,亦交保衛局攜帶保管。保衛局此前從蘇區帶著長征的特殊“犯人”釋放歸隊后,看押任務剛剛減輕。隨著上述人員的到來,保衛局又熱鬧起來,且這些人員更難帶,行動起來困難之大可想而知,特別是遇敵情、打遭遇戰則麻煩更大,因此每次行動前我們都要仔細調查研究,尋找安全捷徑路線,做好各種情況的應急措施。在長征路上我們經常根據不同情況變換路線,有時跟著紅六軍團部隊走,有時跟著紅二軍團部隊走,有時自己單獨行動。如德峰《第二次長征日記》中記有1935年11月19日,經過三門墩橋頭,在教子埡宿營,行程65里,就是跟2K(二軍團代號)走的;1935年12月22日經過湯家園,在祖師殿宿營,行程85里,是日露營,6K(六軍團代號)與陶縱隊遇戰,繳獲他們槍30余支,就是跟紅六軍團走的。凡遇打仗,保衛局一方面要看管俘虜、保護機要物資,一方面還要參戰,稍有疏忽不是犯人乘機逃跑,就是犯人趁機反水造成腹背兩面受敵。面對這類問題,我們保衛局平時就制定了有效應對措施和辦法,首先是以政治攻勢,做好每個犯人思想轉化、教育工作,杜絕他們逃跑反水的念頭;第二就是實行獎懲等辦法利用犯人監督犯人,并規定在特殊緊急情況下看守警衛人員對逃跑、
反水不聽勸阻犯人有權采取嚴厲處置措施。對特殊犯人則一直派專人監管和保護。敵軍連級和連級以下俘虜經過一般審查教育后,無罪惡問題的當場釋放,愿回家的發路費,愿參加革命的就收編到紅軍隊伍中。連級以上俘虜和譯電技術人員送保衛局看管后,我們按紅軍的繳槍不殺、優待俘虜的政策,對其進行政治思想教育工作,審查沒有問題表現好的,愿意留下參加革命的,就輸送到部隊,以加強我軍的力量,愿走的則予以寬大放行,但中高級將官必須認罪悔過,保證不再參加反共、破壞民族抗日活動,并處以罰金以示支持紅軍抗日救國決心。如王永浚同志,原是敵電臺隊長,對敵軍的電臺、譯電碼等情況非常熟悉,是1933年被我紅軍俘虜的,經我們紅軍說服教育后,思想覺悟提高很快,幫助我們建立電臺、培訓干部、破譯了敵軍密電碼作戰方案、行動命令等機密情報,立過無數次戰功,后參加紅軍并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我軍當時有數的破譯、電臺專家之一,新中國成立后曾任我總參某部負責人。張振漢是湖南人,原國民黨王牌四十一師師長,轄管新三旅和湖北保安師,1935年春夏,在我軍包圍宣恩時,張振漢趕來增援敵軍,在忠堡地區被我們俘獲,被俘后送到保衛局看押審理,到他家人接他走為止,他一直跟隨我們保衛局長征。開始時他對我們仍心懷畏懼和戒心,言談中也偶露過敵視或不服氣情緒,
他怎么也想不通他那個訓練有素的精銳王牌師,是如何被他們視為散兵游勇的流寇—紅軍擊敗的。后來在我們政治思想工作和寬大為懷的事實教育下,他認識到之所以我們能打敗他,在于兩個軍隊本質的區別。我們的軍隊是代表人民、民族利益的,是正義之師,處處受到廣大人民的愛戴、擁護與支持,這就是紅軍戰勝白軍所向無敵的根本動力和源泉。長征期間,張振漢以他在國民黨的閱歷,在軍事問題上給我們提供了不少有用情況和建議,并任過軍事教官。1936年3月22日,我們俘虜的敵四十一團王團長逃跑后,德峰找張振漢等人談話,他第一個堅決表示,他相信共產黨,絕不逃走。張振漢隨我們長征關押在保衛局期間,按我黨寬大為懷政策,我們曾多次允許張振漢的親屬前來探望,長征到延安后,他夫人從湖南到延安把他接走。張振漢的親屬,每次都帶來我們所需的緊缺物資、器材和藥品,說是對紅軍寬大為懷的回報。張振漢臨走時一再表示,他這一路了解了共產黨的主張,佩服共產黨的隊伍,回去后絕不再當官參政,不再與反對共產黨的任何反動派為伍。據我們后來了解他確實說到做到,從此棄政從商,新中國成立后積極參與支持社會主義建設。1954年我們到北京后,他經常帶著夫人鄧覺先和兒子來看我們,談起往事感嘆不已,他感謝長征途中我們對他的教育和關照。
(責任編輯?黃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