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 琪

(接上期)
起初,我是一顆人類的種子。
新生的幼苗看起來都差不多,不用早早決定長成什么模樣。爸爸媽媽帶我散步、騎兒童自行車,讓我多跳多動,長得更結實、更強壯。
等我長出一些葉子,會跑會跳了,老師帶我們走上舞臺,順風搖擺,齊聲歌唱。爸爸媽媽們很捧場地坐在臺下,拍動汁液,嘩嘩鼓掌:“學跳舞挺好的嘛,現在的小孩子老是坐著,都不知道動一動!”
于是,他們送我去學跳舞。
上了五分鐘的課,我感覺不太對勁——周圍小孩的品種跟我不一樣!他們是爬山虎,是常青藤,劈叉、下腰,腳尖抬過頭頂,把身體反拱成一個圈、一座橋。可我呢?我能左右搖擺,能努力彎曲,但不能彎得太過分。更何況,那時候我已經八歲了,身體已經長“老”了,老師給我壓腿時,能清晰地聽見“噼噼啪啪”的聲音,我痛得哇哇大叫:再壓下去,就要斷啦!
專業舞蹈課,就這樣離開了我的生活。
好在,第一次學舞蹈失敗,留下的只是遺憾,不是陰影。讀小學時,我還挺愿意參加集體舞的,并且相信:學跳舞和學書法、鋼琴、畫畫一樣,只要勤奮練習,不需要什么天賦,也能漸漸入門,跟上老師的腳步。
某一年晚會,我們班要跳《采蘑菇的小姑娘》。不用劈叉,不用下腰,只要記住站在什么位置,整齊劃一地做簡單的動作:
(背籮筐上場)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竹筐;
(假裝踮腳走過山路)清晨光著小腳丫,走遍森林和山岡。
(假裝采蘑菇)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數不清;
(假裝采到傘那么大的蘑菇)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傘裝滿筐……
(采完蘑菇、去完集市,向前扎一個弓步,開一朵笑嘻嘻的花)——啰噻!
長大的過程中,我越來越不愛動。越不愛動,身體越僵硬;越僵硬,越不愛動。我的枝條越來越硬實,幅度最大的運動,也只是晃一晃末端的五片小葉子,翻開書本的下一頁。
留給舞蹈的時機,只剩課間操。
由于爸媽工作變動,不斷搬家,讀小學時我轉了六次學,其中五年級轉了三次。轉學時,總會耽擱幾天,幾星期,一兩個月——等待的過程中,我很快忘了課間操應該怎么跳,再上學時就跟不上了。到“轉體動作”那一節時,整個操場的同學唰啦啦轉過身來,和我結結實實打了個照面。
整片田里的向日葵都在看日出,只有我擰著頭,跟他們大眼瞪小眼。
初中和高中期間,我沒再參加過任何一場集體舞,直到高中畢業,迎來一場躲不過的畢業晚會。女生全體上臺,跳一場江南水鄉風格的群舞。最后一個學會舞步的,依然是我。上臺時,我荷葉田田,綠意盎然,下臺時,我慌慌張張,滿腦子都是剛才做錯的動作。
接下來到了大學。大學里有“百團大戰”,各種各樣的社團在廣場上爭奪新生,舞蹈社團也四處招新,盛情邀請:
“不需要基礎,我們給你打基礎!你只需要加入!”
“我們的目的不是表演,是為了鍛煉!用不著跳得多好,動起來就行!”
就這樣,我最后一次走進了舞蹈教室。
然而,統治這間教室的舞蹈老師,是一棵仙人掌。他顏色鮮艷,表情嚴肅,抱著手站在臺前,說出了一句最可怕的話:“我們先測測各位同學的資質。”
領舞走到前面,同學們稀里嘩啦排成幾條隊,生疏地學著動作。搖,晃,轉身,擺動。
仙人掌穿梭在方陣之中,挑出他中意的學生:肢體柔軟的,動作靈活的,有律動感的,跟得上節拍的……
“好,這些同學留下,其他同學可以離開了。”
包括我在內的“其他同學”,被他一輪一輪的淘汰扎了一身刺,渾渾噩噩地離開了。
跟大部分人類比起來,我們真是沒有半點舞蹈天賦啊。
我的朋友都跟我差不多,喜歡扎堆兒看書,沒有什么人擅長跳舞。有個好朋友是含羞草,看舞蹈類節目時兩眼放光,我慫恿她去報班,權當健身了,她說著“不行不行不行”,趕緊把頭低下去,含胸駝背地避到一邊。但她終于還是報了街舞班。我過生日那天,她羞答答發給我一個視頻當禮物:“我學了你最喜歡的那支舞,跳得不太好,不許發給別人看。”
我說:“跳得特別好,你是最好的含羞草。”
她又害羞了:“沒有,我跟你一樣沒有天賦。但跳舞真的挺開心的。”
也是,沒有天賦,還是可以跳舞,自由地去做喜歡的事情,找到最舒適的生活狀態。我的枝條告訴我,雖然它們不夠柔軟,跟不上節奏,但它們也愿意動一動,變得更平衡、更松弛、更有活力,而不是變成一截枯木,萎縮地僵坐著。
電視機上播放舞蹈節目時,我情不自禁昂首挺胸,調整體態,去廚房燒水的步伐都松快很多。
爸爸媽媽沉迷工作,幾個小時不離開書桌時,我把他們拽起來,摟著媽媽,架著爸爸,跳沒有章法的雙人舞。
還有逗貓時,可以在小棍上系一根彩帶,跳起彩帶舞。小貓瘋狂地追逐彩帶,加入我的舞步。小貓比我跳得好,它們會跳洗衣機舞,原地轉幾十圈;還會空中轉體后空翻,穩穩落地。
我是舞草,跳得不好,仍然可以和家人、朋友、小貓一起手舞足蹈。
就算哪天的天氣不好,就算只是在書桌前靜靜待著,在光芒中,在歌聲中,在節奏中,在寂靜中,我的枝葉也會微微晃動。那是光與熱的力量,是生命在身體中自顧自地跳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