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鬼魚,甘肅甘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等刊發表小說約100萬字,部分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大字版》《長江文藝·好小說》《中篇小說選刊》轉載。獲黃河文學獎,滇池文學獎,梁斌小說獎。出版小說集《仙人》《你朝時光而去》。
去年初秋,天好的時候,李覃每日都要去后園散步。
出單位食堂,北行約兩百米,是從黃河分出的一條人工景觀河道,因在南岸,叫作南河道。南河道貫穿整個后園,居中有一座木石結構的小型拱橋,石裂木焦,歪歪斜斜,看上去陳舊極了。橋原本沒有名字,因建在南河道上,李覃便叫它南河橋。通常,他會在橋上靜靜地待會兒,憑欄觀察河道中的水貌。如果水流大且渾,水聲會高亢清越,像俊逸的音樂,他閉上眼睛,想象坐在山澗聽風,將自己從俗世中剝離;水勢孱弱,他就捏碎從食堂帶出的面點,投進河道喂魚。多是一指長的草魚和高原鰍,也見小的鯽魚。有時,他還會沿著橋邊的石階走下河道,撿被大水沖帶出黃河的鵝卵石,上面那些圖案,有一種原始的力量,天然讓他感到心安。越過南河橋,往東走百步,可見修在湖面上的一條木板棧道,蜿蜒朝前,中間會經過兩座涼亭和一道回廊,荷池和蓮池分列兩側,盡頭是書院前的青翠竹林。
散步持續到初冬,第一場雪落下時,李覃的婚姻走到盡頭,恢復單身后,他索性搬到山上獨居。住的是祖父的遺產,一排排三層紅磚洋樓中的一棟,沒有圍墻,周邊是蕭索山林和羊腸小道,枯葉滿地,荒草橫陳,野鴿子整日低空盤旋,拍打翅膀,像壞了的紡車紡線。他漸漸喜歡上這種瑟瑟之境,越發覺得孤獨才是人生常態,閑暇之時也多在空寂的山間游蕩,漫無目的。他最愛在下班后的黃昏出門。那時,天色杳然,山嵐流動,清冷蔓延,萬物漸失光澤,半明半暗間,偶爾聽到一兩聲鳥鳴,如迷路時的啼哭,他的胸中涌起一種悲戚。往往行至中途,孤獨感便從心底升騰,越走越豐茂,但他并不覺得傷心,反而歡喜,認為那是不可語人的獨家體驗。一天早晨,他看完日出歸來,忽然彌漫起大霧,能見度不足十米。山間積雪未消,他走得小心翼翼,扶著一棵接一棵光滑的樺樹樹干確認方向,結果一腳踩空,掉進一小片填滿腐爛松針的洼地,又因慣性后退幾步,滾下山坡。跌斷左胳膊上臂后,他只好請了長假,閉門謝客,一直在小樓中靜養和虛度,再也沒有光顧過后園。
那段日子,單位又開始通知居家辦公,大家天天活得心驚膽戰,微信工作群里滿是牢騷,為安撫情緒,單位倡議籌建保障組,給每個人派送蔬菜慰問包。山上太遠,道路凍雪成冰,沒人愿意去,耽擱幾日,形勢愈加嚴峻,李覃只能在彈盡糧絕中掙扎。小艾自告奮勇,說已想到辦法,領了慰問包,半夜伺機騎摩托車上山,終于將事情辦妥。李覃感動不已,在工作群發了一封長信感謝小艾。小艾在工作群表現得受寵若驚,又加李覃微信好友私發消息,告訴他不必客氣。就是在那時,兩個人有了交集,熬過嚴冬,在網絡上已熟絡得如同經年老友。
年后李覃來上班,借工作上的事,小艾主動找他聊過幾次,不免有些失望,覺得他嚴肅、古板,不如網絡上幽默。有幾次在食堂吃飯,小艾發現李覃總是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前,和她一樣。她是新入職的員工,大家都還不認識她,沒人和她坐正常,但李覃已是單位的老人。下一次在食堂吃飯,她端著餐盤落落大方地坐到李覃對面,兩個人逐漸成為飯搭子,接觸得多了,又升級為散步搭子。她當然聽過單位有人在背后議論李覃,無非是古怪、高冷之類,也有人提醒她,適當與李覃保持距離,甚至隱晦地提到他離婚的原因,但她并未放在心上。作為一個哲學生,她經歷的惡意和誤會只多不少,也早知道,面對不懷好意的目光,無論如何澄清,自己都是異數。于是,她從一開始就果敢做出選擇:與其討好他人,不如擁抱同類。
不久,兩個人有了一次計劃之外的出行。
那時冰雪已經消融,草木正在萌發。一天飯后,小艾建議去黃河邊逛逛,李覃答應下來。他們越過跨河大橋來到北岸,沿河一直往西走,視野開闊,空氣清爽,很多人在放風箏,小艾由此引出興趣愛好的話題。李覃說自己喜歡在山間游蕩,還談了一些心得,小艾問他:“從前呢?”李覃反問:“興趣愛好還會改變?”小艾又問:“山居之前,您就喜歡在山間游蕩?”李覃只好說:“我從前沒有興趣愛好。”小艾不信。李覃一臉嚴肅,說:“真的。”小艾不再繼續,說自己從前喜歡手工,現在喜歡推理。李覃說:“聽上去風馬牛不相及。”小艾說:“一個是體力勞動,一個是腦力勞動。”
導致變化的原因,小艾毫不掩飾:“我小時候做過引子。”李覃沒聽懂。小艾解釋:“就是過繼給不孕不育的親戚,大家認為那樣可以招引小孩子到他們家投胎,約等于現在的吉祥物。”李覃哦了一聲,說在古代背景的小說和電影中看過。小艾說:“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封建陋習。引子通常有兩種情況,要么親戚一直生不出來,引子做他們唯一的孩子,負責養老送終,最終繼承家業;要么親戚生出來了,引子還是繼續做他們的孩子,但因不是親生的,長久冷落,不受待見。”李覃說:“歸根結底只有一種結局,成為親戚的孩子。”小艾說:“我屬于第三種。”李覃沒有接話,小艾自揭謎底,“十年后,我被親戚退了回來。”李覃問理由,小艾說:“他們通過試管手術生了一對龍鳳胎。”李覃說:“回來也好,總歸是自己家。”小艾搖搖頭,問:“你愿意一個喊了你十年舅舅的孩子突然改口叫你父親嗎?”李覃說:“我沒有孩子。”小艾說:“我被過繼時剛滿一歲,上面還有一個幼兒園小班的姐姐,我退回來時,弟弟都上四年級了。”李覃說:“那時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人人遵守,你父母把你過繼給親戚,應該是為了生個男孩。”小艾說:“我明明回到了自己家,卻像是被收養的陌生人,戶口本上,父親與我的關系是叔侄。”李覃說:“所以你喜歡手工是為了討好家人,不讓他們覺得你是在白吃白住。”小艾說:“我不是家人,只是突然多出的一張吃飯的嘴。”李覃說:“手工是你吃飽飯的籌碼。”小艾說:“也不完全是,如今在網絡上流行的大學生遛的紙板狗、紙箱狗,我在那時就做過,還有豬狗牛羊、雞鴨魚貓,做它們,只是為了讓自己不至于在這世界上無依無靠。”李覃說:“唯獨沒有人。”小艾說:“人最不可靠。”
李覃不想再讓小艾繼續講述下去,那聽上去不僅令人難受,而且離他過于遙遠,帶有一種疏離的年代感,于是他跳到另一個話題:“那你后來是怎么喜歡上推理的?”小艾說:“我被退回去半年后,姐姐和弟弟雙雙死了,家人一致認為我是兇手。”李覃說:“這應該會在你的成長中留下巨大的陰影,不過目前來看,你發展得倒還挺健康。”小艾說:“他們有這想法也不過分,姐姐和弟弟確實奪走了本該屬于我的一切。”李覃說:“沒關系,我相信你是無辜的。”小艾說:“他們不信。”李覃說:“如果你是兇手,現在不會站在這里。”小艾說:“如果姐姐和弟弟不跟我出來玩,也不會出事,可是凡事不講如果。”李覃說:“所以你要用推理證明自己。”小艾說:“但我的確對姐姐和弟弟起過殺心。”李覃說:“想法沒有付諸行動就只是想法。”小艾說:“我無比心虛。”李覃說:“心神不能亂。”小艾說:“警察很快給出結論,姐姐和弟弟的死只是一場意外。”李覃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公道自在。”小艾問:“您相信我們生活的世界上有無形之手嗎?”李覃說:“我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信仰者。”小艾說:“您剛才還提到心神。”李覃說:“我知道你想表達什么,但我還是堅信,即便我們生活的世界上真有無形之手,它也沒有被你的殺心所驅動,并為之做過什么。”小艾說:“可是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巨大的恐懼和內疚中。”李覃說:“這恐怕也是你喜歡推理至今的原因。它一直是你用來對抗冤屈,瓦解惡意,重建秩序的重要工具。”
聊得投入,不知不覺兩個人已遠離單位五六公里,走近人跡罕至的一片荒草地。是枯水期,河床上靠近岸邊的碎石裸露出來,橫七豎八,雜亂無章,像是廢棄的石梁的角料。健身步道鮮有行人,還剩三十分鐘就到下午上班時間。小艾突然說:“再往前走兩公里,就是我弟弟溺亡的那處河壩。”李覃下意識地停下腳步,說:“那我們回去吧。”小艾問:“您害怕了?”李覃說:“別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小艾說:“真的。”又指著那些碎石說:“弟弟的尸體就是在這里被打撈出來的,石梁上面的那些鋼筋掛住了他的衣服。姐姐當時下河去救弟弟,漂了八十多公里,半年后,尸體淤在下游的水電站,被一艘垃圾打撈船發現。”李覃看了一眼,碎石上果然有很多繡鐵,彎曲如鉤,不易發現。李覃說:“這在當時是一個非常大的新聞事件,電視臺還報道了,我看過。很多單位都召開大會,傳達文件,明令禁止大家在黃河邊戲水、游泳。民間甚至有流言瘋傳,黃河里潛伏著專挑小孩吃的水鬼。”小艾說:“李覃老師,咱們翹班吧,我帶您去一個地方。”李覃問:“我為什么要跟你去?”小艾說:“您撒謊了,說以前沒有興趣愛好,算補償我。”李覃說:“你也撒一次,我們扯平。”小艾說:“我剛才講的故事還沒有結束,謊留到以后再撒,作為唯一的聽眾,今天您得有始有終。”
出租車拉著他們從北濱河路又朝西走,幾百米后右拐向北駛上一條寬闊的大道,剛修不久,瀝青鐵黑,路標白得反光。路兩邊是低矮的院墻,上書標準宋體寫就的安全生產口號和計劃生育標語,字跡猶在,涂料斑駁,間隔幾個字,就被噴印整齊的帶著紅圈的“拆”字覆蓋。蘇聯式磚樓在院墻一丈之內,幾處樓頂伸出角鐵,掛滿電線,團團纏繞,像被搗毀的鳥窩。
小艾問李覃:“您知道這里原來是什么嗎?”李覃說:“看著眼熟,像是倒閉已久的什么舊廠。”小艾說:“這片以前特別有名。”李覃問:“生產什么的?”小艾說:“食糧。”李覃說:“糧食廠?”小艾說:“精神食糧。”李覃說:“我想起來了,是一個印刷廠,違法印制過一種撲克牌,市面上查獲很多,造成了極壞的社會影響。”小艾說:“我見過,上面的圖案是不穿衣服的港臺女明星。為了生存,印刷廠一直頂風作案。”李覃說:“那你算是單位子弟。”小艾說:“不算。編印發資源大整合之前,廠子就因私自印刷違禁品,被永久查封。為了生活,我父母賣掉房子,帶我們搬離了這里。”李覃說:“等于變相下崗。”小艾說:“還好,政府兜底,工人實行分流,一部分人去了其他印刷廠,一部分去了彈簧廠,也可以買斷工齡。”李覃問:“你父母呢?”小艾說:“拿了錢買下一輛桑塔納,開黑車。”李覃問:“再回來過嗎?”小艾說:“初中我住校,有一天父親打電話到寢室,說在校門口。我出去,他開車帶我來過廠區派出所。戶口本上,我們恢復了父女關系。”
按照小艾要求,司機把車停在一片哄鬧的建筑工地前,共有八棟樓,每棟的樓頂都飄著被氣球牽引的巨型紅色條幅,全是各大房企送的封頂祝語。不斷有各種盆栽鮮花從卡車上搬下,紅地毯卷成大捆碼在一邊,就等舞臺搭好鋪上去,音響設備和桌椅板凳散落一地。
下車后,看著眼前忙碌的工人,小艾問道:“李覃老師,您看過白日焰火嗎?”李覃問:“電影嗎?”小艾說:“字面意思。”李覃說:“晚上看過。”小艾又問:“您說放焰火是為了看花,還是聽聲?”李覃說:“為了慶祝。”小艾說:“印刷廠被查封后,很多人買了焰火在廠區放,甚至等不及黑夜降臨。”李覃說:“看來真不得人心,印刷廠是明令禁止煙火的地方。”小艾指著樓前一片空地,說:“今昔不同往日,晚上,這里將停滿三十二輛電子禮炮車,每車裝五門高炮,明早八點八分八秒準時鳴放。”李覃問:“你打算在這里買房嗎?”小艾前邁一步,伸手向八棟樓凌空虛畫一圈,像指點江山,說:“本來,我們可以置換到其中的任意三套三居室。”李覃說:“當初你父母賣房也是迫不得已。”小艾問:“您信命嗎?”李覃說:“你們年輕人不是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嗎?”小艾說:“我說您。”好一會兒,李覃說:“我不知道。”
從建筑工地回來,浮塵一連彌漫幾天,每個人都灰頭土臉,李覃一直沒看見小艾,又不好意思打聽,在食堂吃飯時,無意中聽見旁人閑聊,說小艾選擇在這個時候休假真有先見之明。
下午,李覃收到小艾發來的微信消息:“命即人生。”想起小艾在建筑工地的發問,他知道這是她的答案,沉默許久,未作回復。回到山上,他沒有出門游蕩,仔細復盤認識小艾以來的點點滴滴,想了一夜,謹慎地發過去蘇軾的一句詞,算是對她的答復:“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兩天后,李覃收到一個快遞,拆開,從中滑出一張手繪古典園林明信片,他仔細辨認好一會兒,才看出圖案下寫著“拙政園與誰同坐軒”。明信片背面,豎排手抄著一闋詞:“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別乘一來,有唱應須和。還知么。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落款寫道:“錄蘇軾詞,小艾遙寄。”
浮塵結束的第二天,小艾約李覃去后園看海棠。
下過一場夜雨,空氣中的塵埃化成泥漬落在花瓣上,海棠像剛從地皮中冒出來,皺巴巴的,又紅又臟。連續看了幾株都如此,小艾越發壞了心情,卻步不前,回身指著后園入口處裝潢古樸的一座院子,要請李覃喝茶,以彌補約他出來卻賞了惡景的唐突。李覃說:“不妨,美景有美景的優點,惡景有惡景的益處,而況海棠只是臟了。”于是兩個人繼續前行,直至來到一段開滿蒲公英的青白色湖堤。
那里圍了好幾個人,看著湖面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相談頗歡。小艾湊上去,才知道他們在湖中發現了水怪。未見全貌,只瞥到半截身體,肥碩且黑,身手敏捷,麻鴨瞬間就沉下去一只,漩渦還未消失,幾根羽毛和一團猩紅就已翻涌著鋪上湖面。逃走的麻鴨瑟瑟發抖,七八只遠遠聚在湖堤邊的草坪上嘎嘎亂鳴,聲音焦急可怖,仿佛要把殘留的晚春叫碎。
小艾回來講得眉飛色舞,自行演繹出許多細節,說怪物一定是鱷雀鱔。見李覃笑而不語,小艾主動科普起來:“鱷雀鱔生存在地球上已超過一億年,是北美洲特有的淡水巨型食肉魚,身呈筒狀,一米多長,重百余斤,有鱗甲,青灰色,帶暗黑斑紋,吻部前突,長得像鱷,常棲于河口或小湖,以魚類為食,也吃蟹類、蝦類、龜類、鳥類和小型哺乳動物,有密集針狀尖齒,以便把獵物活生生撕碎。”
李覃說:“我記得你是學哲學的。”小艾說:“不妨礙我對生物學感興趣。國內多次發現過這種入侵物種,我還看過一場抓捕水怪的直播,長達三天,抽干了整片湖,最后落網的就是一條鱷雀鱔。”李覃笑。小艾說:“李覃老師,真沒騙您,全國前后共有三千七百萬人觀看了那場直播,我還花十六塊六買仙女棒刷了禮物,有記錄可查。”李覃說:“不是不信你。你們年輕人真有耐心。”小艾說:“我還看過一場時長十四天的直播。一個人在畫廊公共區域搭了一座六平方米的臺子,沒有圍擋,吃喝拉撒全在上面,沒離開過一步。”李覃說:“我知道,他是一個樂隊主唱兼鍵盤手。”小艾說:“想不到您還對行為藝術和音樂感興趣。”李覃說:“也不算,我只是對這種小型隔離區域的生活深有同感。”小艾嘆了口氣,說:“也是。我從未想過失去濾鏡的生活被推到前臺會有這么大的沖擊力。可能還是因為我們居高臨下,看到了從前生活在命令和規訓中的自己,畢竟那漫長的居家辦公經歷是怎么都無法抹去的。”李覃不予置評,徑直走,目標是隱藏在前方竹林中的那座書院。
小艾邊走邊跳,甩落李覃一大截,并不時踮腳去嗅路邊籬笆墻上茂密的月季,雖有泥漬,但香氣益盛。李覃則不疾不徐,一路都在引頸望湖。后園不大,但湖占了四分之三,沒有風,湖面如鏡,香蒲和蘆葦拔苗不久,細細的,尖尖的,如小艾的身子。
快走到竹林時,小艾轉身倒迎上來問道:“李覃老師,我看了一路,路燈的燈牌上一律寫著‘南湖公園歡迎您’,可為什么大家都把這里叫作后園?”李覃明白“大家”指的是同事,說:“戲稱,意思是單位的后花園。”小艾不停地鼓臉,像金魚,十幾次后方歇,緩緩說:“臉真夠大的。”李覃說:“文化人的通病,習慣就好。”小艾嘟起嘴巴,向上努了一下,滿是不屑。李覃說:“你來得晚,單位的很多典故還不知道。”小艾說:“我才不想知道。”李覃笑而不語,看著小艾轉身往前。
進入竹林走了幾步,小艾回頭,又問:“有點好奇,單位的什么典故是新鮮且有趣的?”李覃駐足,略作思忖,撥開眼前的竹葉,遠遠地指著緊挨后園入口處的一棟爛尾樓,說:“風水不好,十五年前,永遠停在了第七層,本來要修三十三層。”小艾一臉疑問:“跟單位有什么關系?”李覃解釋:“是單位的前領導招商引資建的。他極其愛算命,一日遇到一位吹牛大師,說他這輩子體內豢養著兩條龍,一條善龍,一條惡龍,他得尋一塊寶地,取須彌山頂巔乃三十三重天之意,建三十三層無上吉祥之所,鎮壓惡龍,助力善龍,為他的仕途保駕護航。這棟樓當時是按照地標性建筑來打造的,建到第七層時,他被舉報嚴重違紀違法,如今還有兩年就刑滿釋放了。”小艾聽得入迷,問:“風水不好有什么說法嗎?”李覃說:“像是一座孤島,所有路的盡頭都停在那棟樓前。”小艾問:“也是大家說的?”李覃說:“你可以實地去看看。”小艾嘲笑:“你們文化人最愛搞封建迷信這一套,我才懶得去。”
有人挖筍,蹲下背對著他們,老嫗身形,戴帽子,穿土黃色寬大長衫,露出白色綁腿,腳踩黑色淺口布鞋。小艾狐疑,但沒有出聲,跟著李覃往書院走,用余光瞟見帽子下面是一張豐腴的桃形黃白臉。
書院極小,四合院建制,共有多少間屋子,一眼即知。李覃繞過門海,照例先拜庭中孔子石像,畢恭畢敬作完三次揖,小艾已經不見。他看了看,并不尋,繞過孔子,徑直幾步,踏上眼前的兩層臺階。圓柱后面,朱紅漆門大開,屋內陳設簡單,正墻掛書院第一任山長畫像,一張大八仙桌與其垂直,清供兩盤模具水果,一盤蜜桃,一盤青梨,左右兩墻下各置原木如意云頭翹頭案,一邊擺“四書”,一邊放“五經”。他走近左邊的,揭開案頭下垂的桌布,貓腰鉆進去,摸摸坐墊還在,放了心,輕抹幾下,拂去塵埃,緩緩轉身落座,調整桌布遮擋住所有光線,在漆黑中長舒一口氣,開始打坐。
下午小艾從衛生間出來,到天井的空曠處透氣,閑看院子里的風景時,抬頭瞥見李覃站在二樓窗外的露臺上喝東西。小艾躡手躡腳走上去,本想嚇李覃一跳,但先被發現。小艾尷尬一笑,束起張開的肢體,只好問:“李覃老師,喝的什么茶?”李覃把白瓷杯子舉給她看,黑黑的液體,是咖啡。小艾莞爾。李覃說:“喝點兒?”小艾搖頭,說:“反胃。”李覃問:“吃壞了?”小艾連忙擺手,說:“辦公室剛才檢修空調,師傅把通風管道的石膏板和鐵皮敲得叮當亂響,碎屑灰塵紛紛揚下來,落在我的鍵盤上。其中有一大片粘在一起的黃褐色毛發,短短的,又腥又臭,不知道是什么動物的。”李覃若有所思,仰頭后退幾步,手指單位頂樓,說:“那里,從前養過兩只藏獒。”小艾擺手,說:“絕不可能是狗毛。”李覃笑道:“是鼠毛。”小艾問:“您怎么知道?”李覃說:“那時藏獒小,爬高上低,四處撒野,久而久之,單位的老鼠都被它們抓光了。藏獒賣掉沒多久,老鼠就報復似的來襲,保安專門下過鼠藥。”小艾說:“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李覃說:“主要還是大家害怕,也被吵得心煩。”小艾說:“一開始就養貓啊,養狗干嗎,還是藏獒,沒用了就賣掉,你們文化人辦事果然講究。”李覃問:“你是愛狗人士?”小艾說:“跟我是誰無關。”李覃說:“反應有點過激。”小艾說:“我又不打坐,修為自然上不去,遇事易躁也正常。”李覃訕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回頭又對小艾說:“狗是狗,人是人,別聯想。這里風大,早點回去。”
回到山上,余暉正好,李覃換身衣服準備出門,小艾打電話跟他道歉,說下午有點咄咄逼人,不該把他和單位其他人混為一談。李覃笑笑,說:“不必自責,小孩心性都這樣。”小艾說:“我已經成年十年了,再說您比我大不了幾歲。”李覃說:“沒說你是小孩,說你心性像小孩。”小艾問:“意思是我幼稚咯?”李覃說:“不不不,你永遠十八歲。”聽筒中傳來一陣敞亮的鵝叫笑聲,小艾說:“李覃老師,周末有空嗎?我還是想請您喝茶。”李覃說:“周末我一般不下山。”小艾說:“沒關系,我早就想體驗一下山居生活。”
掛斷電話,把定位發給小艾,李覃往山林深處去了,晚間回來時,手里多了一只剛長出毛的幼鵲,粉粉嫩嫩,不叫,只瑟瑟發抖。他沒有相關喂養經驗,從手機上查到鵲吃蟲,便從院子里捉來幾條喂了。怕它冷,他又剪碎不穿的衣服放進收納箱窩成一團,在陽臺上安了家。解決好溫飽,幼鵲的情緒平穩下來,安靜地趴著,眼睛里閃著漆黑的光,他伸出食指在它身上摩挲幾下,小家伙居然安逸地睡了。他睡不著,閑翻書,半本過去,忽然想起白天和小艾說起老鼠的事,心底一緊,趕快起身去陽臺查看。幼鵲已經不在箱子里,他翻開碎衣物,只發現其中一片上落著兩三點血跡,米粒大,已經干了。
小艾姍姍來遲,第二天上樓時,發現夕陽投下的一道影子在陽臺上拉得極長,像巨型尖刀,進了屋,看見李覃正側躺在椅上,身上毯子的一個角滑落在地,正對著影子的刀尖。小艾走近,橙光色的暖光霎時被她的身體擋住,李覃的面色清晰呈現,一臉疲憊完整地暴露出來。小艾問:“李覃老師,不舒服嗎?”李覃指著一旁的凳子示意小艾坐,眼睛里灰撲撲的,像飄著一層云翳,嘴唇上浮起白色干皮。小艾走近一步,問道:“生病了?”李覃說:“沒事。”小艾把手心搭到李覃的額頭上,停了一會兒,又搭在自己額頭上對比,說:“不燒啊。”李覃說:“略有些乏,休息會兒就好。”小艾說:“您躺著別動,我泡茶,咱們慢慢說會兒話。”
泡過兩遍,淡淡的清甜氤氳起來,嘗了一口,李覃說:“明前白牡丹。”小艾驚喜,說:“行家。”李覃實話實說:“我胃刁,喝紅茶和綠茶容易脹氣,這么多年只能喝白茶,稍微識得一些。”小艾說:“同學從福鼎寄來的,我沒舍得喝,今天是第一泡。”李覃說:“我口福不淺。”喝完一壺,李覃的氣色稍有好轉,小艾起身燒水,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李覃老師,您為什么會在書院的案下打坐?”李覃反問:“是不是怪嚇人的?”小艾說:“嚇人倒不至于,只是有點兒怪。”李覃說:“一個愛好。”小艾問:“是上次您撒謊沒說的嗎?”李覃說:“不算。”小艾說:“我想聽。”李覃說:“以后說。”小艾撇嘴,說:“神神道道,搞得和那座龍王閣一樣,沒勁。”李覃說:“我就知道你上山來不純是請我喝茶的。”小艾一臉得意,說:“后園看著不大,乾坤卻不小,藏一座書院已夠意外,沒想到書院里還套著一座龍王閣。”李覃說:“一般人可不容易找見。”小艾說:“昨天我在書院逛,逛完找您沒找到,剛準備離開,看見那個挖竹筍的老嫗進了書院,一轉身卻消失在一排鐵樹后面,我以為遇到靈異事件,大膽跟過去才發現,鐵樹后面的墻上原來開著一個圓形大洞,與里暗通,別有天地。”李覃說:“那叫月洞門,是中國古典建筑的一種特有形式。”小艾說:“這不是重點,我好奇的是為什么那座閣里供奉著龍王。”李覃說:“有一座龍王閣也不稀奇,后園一街之隔就是黃河。”小艾說:“可老嫗明明是出家人。”李覃問:“覺得魔幻?”小艾說:“想不明白。”李覃說:“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沒有邏輯和章法,想不明白就不想。”小艾說:“您肯定知道些什么。”李覃說:“是些舊事,不說也罷。”
天色漸黑,小艾并沒有下山的意思,李覃幾次提醒,她都說再待會兒。一直待到晚上十點,李覃說:“再不回去你父母該著急了。”小艾說:“我不住父母家。”李覃說:“男朋友也該著急了。”小艾哈哈大笑:“您別總趕我下山。”李覃只好說出心里話:“我的情況你應該知道,單位人多眼雜,是非多,你還未婚,傳出去對你不好。”小艾笑作一團:“難道我已婚對我就好了?我都不在乎,您在乎什么。”李覃沒有再勸。又聊了一個多小時,小艾餓了,李覃說冰箱里有東西。鼓搗一陣,小艾端來兩碗飄著蔥香的素面,一碗臥著一顆漂亮的荷包蛋。
當晚,小艾在三樓安歇,房間正好處于李覃臥室的正上方。小艾動作很輕,上去后,一整夜沒有發出聲響。李覃無法入睡,思維總是不由自主地飄蕩,越矯正越失控,頻繁地翻來覆去,本已做好繼續通宵失眠的準備,黎明時卻被強大的睡意襲擊,很快失去意識。
睡夢中,客廳傳出幾聲清脆的嬰兒啼哭,李覃應激驚醒,開門去看,晨光熹微中,小艾穿戴整齊,坐在沙發上,懷抱一只叫春的白貓。
過了幾天,小艾央求李覃陪同她去單位樓頂,說要視察一番。李覃問:“你想當領導?”小艾改口:“錯了,是考察,實在不行,觀察也行。”電梯只裝到六樓,七樓是花圃,承擔著單位的綠化任務,一般不開放,但通往樓頂的唯一入口就設在里面。李覃說:“以前分房子時,有人沒得到名額,在樓頂拉橫幅滋事,鬧得滿城風雨,此后花圃就成了禁地,不是單位領導根本進不去。”小艾說:“那我帶您。”李覃不信。小艾走得足下生風,穿過花圃時,園丁主動跟小艾打招呼,笑瞇瞇地,說:“注意安全。”李覃一臉好奇,卻聽見小艾回應:“不打緊。”
樓頂是一片廣闊之地,除了堆積著幾捆扦插用的竹條和幾摞疊放的花盆,別無他物,干凈得近乎一個觀景平臺,整個后園盡收眼底,李覃只在下面聽見過藏獒狂吠,從未上來過。小艾撒手跑起來,像擁抱天空,邊跑邊問:“李覃老師,如果這片樓頂是您的私人財產,您會怎么利用?”李覃說:“種點兒菜吧,畢竟種菜是中國人的本能。”小艾說:“說明您年紀真的大了,至少,心不再年輕。”李覃問:“你呢?”小艾說:“我要養貓。”李覃說:“現在的小年輕,人均有貓。”小艾強調:“我是說,我要把那只白貓養在這里。”李覃聽出來小艾不是在假設,說:“單位有規定,不允許攜帶寵物上班,更不要說你要在這里養。”小艾笑著說:“如果我被舉報,那個人一定是您。”李覃問:“你就這么肯定?園丁不可能不知道。”小艾說:“他不會揭發我。”李覃問:“為什么?”小艾說:“他是我姑父。”
李覃沒有說話。小艾問:“李覃老師,您還要舉報我嗎?”李覃說:“我覺得我看不透你。”小艾說:“您在我看來也一樣。”
風在刮,輕拂耳,李覃說:“其實,后來我對你還撒過謊。”小艾說:“等于是第二次撒謊。不過,您現在可以說實話。”李覃說:“那天我一直在發燒,你上山之前,才降下去。”小艾說:“這是小謊,可以忽略不計。”李覃說:“謊不分大小。”小艾沒有說話。李覃繼續說:“撒謊只是表象,背后的故事才是重點。”小艾問:“那您為什么撒謊?”李覃說:“為了一個鳩占鵲巢的故事。”小艾說:“我聽不懂。”李覃說:“我盡量講清楚,你打完電話,我出門游蕩,行至一片銀杏林,聽見鳥鳴嚶嚶,走過去,發現一只無毛的幼鵲瑟縮于地。等了很久,也不見大鵲相救,我猜想,這定是一只被幼鳩拱落的幼鵲,由于巢筑得高,我無法將其送回,便帶到家,打算照看一夜,等你上山我們再想辦法。半夜臨睡,我忽然想起白天與你討論的那片黏在一起的鼠毛,忙起身去陽臺看,發現幼鵲只剩幾滴殘血。我懊悔不迭,拿著手電筒便往銀杏林而去,心想不如設法把幼鳩帶回,自己養大再放生,否則它會將一巢幼鵲悉數拱落,就算幸逃鼠口,也會命喪其他動物。我徒手攀爬,幾次滑落,但終至鵲巢,大鵲驚飛,有一幼鳩獨占大半鵲巢,三只幼鵲已被拱到巢沿,搖搖欲墜。我將幼鳩帶回,安置在床頭,知道老鼠再兇悍,斷然不敢在我居室造次。幼鳩體大,鳴叫凄厲,我雖有不悅,但一想到是三個生命被我挽救,便耐心在聒噪中繼續假寐。凌晨,床頭突然發出一聲驚叫,我急忙開燈,發現一只白貓正叼著幼鳩,眼睛里滿是狡黠,我翻身下床,伸手欲擒,它瞪我一眼,倏忽躍窗而逃。”小艾問:“您發燒是因為驚懼,還是懊悔?”李覃問:“你怎么不問是不是因為風寒?”小艾說:“不重要。”李覃說:“我無法判定。”小艾又問:“那只幼鵲也是白貓叼走的嗎?”李覃說:“也無法判定”。小艾慍怒:“您不如直接說,我在豢養一個兇手。”李覃說:“貓雖吃鳥,但天職還是抓老鼠。”小艾說:“但它吃了鳥。”李覃說:“你可以撒兩次謊,我們扯平。”小艾說:“不,您沒有撒謊。當時您確實未發燒,但說的不是實話。”李覃說:“我說了真話。”小艾說:“是真話,但不是實話。”李覃說:“不真實的話就是謊話。以后你可以撒兩次謊,這是你欠我的。”
談話到此為止,李覃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但承諾,小艾想知道的舊事,等時機成熟,他一定傾囊相告。
入夏的陽光急遽熾熱,兩個人已不再相約散步。有幾次,小艾被同事邀去共進午餐,李覃從余光中瞟見她和他們談笑風生,心底滿是失落,覺得危機重重,仿佛兩個人的友誼就此蒙上塵埃。但很快,他又覺得,過去這么多年,都是孤獨的自己在面對人生中的所有時刻,眼前的一幕再平常不過,便一時釋然。他拾起放棄已久的法帖,開始利用午間閑暇臨寫。一遍《宣示表》結束,下午剛好上班,兩個月后,漸有心得,性子也愈靜,他不再被餐桌上哈哈大笑的小艾影響。一日游蕩山間暮歸,在晚風中聽見群鳥集飛,他竟發現自己背在身后的手,正不自覺地合著鳥陣掠飛的律動,在凌空書寫。他閉上眼睛,一片黑幕立刻懸浮在腦海之上,《宣示表》中的小楷不請自來,下雪般撒下一片字。他捋了捋,發現是一句再熟悉不過的詩——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一天,李覃下班剛上山,小艾打來電話,她在哭泣:“李覃老師,您能不能陪我去干一件大事?”李覃問:“違法嗎?”小艾說:“我信任的只有您了。”
約在一個咖啡屋,門頭極小,曲徑通幽,燈光昏暗,進去是一座兩層的院子,日式風格,干冰制造出云霧繚繞的陰森氣氛,小艾站在一個紅色的紙皮燈籠下,露出半邊模糊的臉。
李覃走過去,開玩笑:“我不想在陰曹地府里喝咖啡。”說完,才注意到小艾滿臉都是怒氣,又改口道:“也不是不行。”小艾突然攥住李覃的手,說:“干完這件事,我請您喝酒。”李覃能感受到小艾的殺氣,手被攥得生疼,說:“殺人放火我不敢。”小艾問:“捉過奸嗎?”李覃一愣,說:“有話直說,不必笑我。”小艾說:“我們去揭破一對狗男女。”李覃說:“賭近盜奸近殺,你果然喊我來殺人放火。”小艾問:“您又害怕了?”李覃說:“你的事就沒有一件是讓人感到愉悅的。”小艾說:“愉悅與我絕緣。”李覃說:“不必如此悲觀。”小艾說:“您教我。”李覃問:“我也經驗不足。”小艾說:“聽上去至少有一些。”李覃說:“你這是強人所難。”小艾說:“我信任的真只有您了。”李覃說:“我白打坐了。”小艾說:“這是渡人的善事,不會損害您的修為。”李覃說:“抬舉我了。”小艾說:“實在沒辦法。”李覃說:“魯迅說了,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走投無路時,再多走兩步。”小艾說:“我不喜歡魯迅。”李覃說:“后面一句是我感悟的,和魯迅無關。”小艾說:“就討厭后面那一句。”李覃笑笑,問:“還愛嗎?”小艾說:“疼。”李覃說:“唯有愛才值得付出。”小艾說:“狗才付出。”李覃說:“怨和恨也算付出。”小艾說:“心有不甘。”李覃說:“體面是成年人最值得重視的情感必修課。”小艾放開李覃的手,說:“我們走吧。”李覃說:“這就對了。聽人勸,吃飽飯。”小艾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您就是來放氣的。我已經沒有心思捉奸了。”李覃問:“這才是渡你。”小艾問:“您不覺得這樣活著很無趣嗎?”李覃問:“物理學得好嗎?”小艾說:“有話直說,不必笑我。”李覃說:“不要學我。”小艾說:“我是文科生,您說學得好嗎?”李覃說:“以自己為參照物,就不覺得無趣。”小艾問:“您酒量如何?”李覃說:“但求一醉。”
一場暴風驟雨就此停歇,這天晚上,小艾帶李覃去了黃河邊的一艘船上,有三層,一層是大堂,二層是雅間,三層是包廂。李覃說:“挺會選地方。”小艾說:“過去沒少來。”李覃問:“坐哪兒?”小艾問:“喝什么?”李覃說:“紅的吧。”小艾說:“得上三層。”李覃說:“坐大堂可以吹風。”小艾說:“大堂喝啤的,雅間喝白的,紅的只有包廂供應。”李覃問:“什么講究?”小艾說:“一貫如此。”李覃說:“想不明白。”小艾說:“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沒有邏輯和章法,想不明白就不想。”李覃笑,說:“又拿我的話反駁我。”小艾說:“矛是您的,盾也是您的,別不認賬。”李覃說:“活學活用。”小艾說:“有用就行。”
包廂都靠窗,兩個人進了船腰的一間,地方不大,歐式裝潢,服務員來送酒時,甚至帶了幾根蠟燭點燃插在燭臺上。門被拉上后,李覃說:“氣氛怪怪的。”小艾說:“把咱們倆當情侶了。”李覃說:“我要錯了酒,他會錯了意。”小艾說:“啤的和白的,我也喝煩了。”李覃用手指彈了一下醒酒器,坨紅色的液體輕輕晃動,他說:“我的本意是,這玩意兒可能不醉人。”小艾說:“李覃老師,自食其言就沒意思了。”李覃說:“我那是寬慰你。”小艾說:“別虛情假意,我們先碰三杯。”李覃說:“醉也是付出。”小艾不理李覃,猛地喝下第一杯,看著他的眼睛,說:“怪不得您能打十多年冷戰。”李覃問:“什么意思?”小艾又仰頭灌下第二杯,嘴角勾笑,挑釁地說:“不像男人。”李覃沒有說話,繃緊了臉。小艾喝下第三杯,站起身來,俯視李覃,得意揚揚地問:“激怒您了?”李覃身子前傾,手肘支起下巴,對準小艾的眼神,輕輕說:“你今天說什么都可以。”小艾把醒酒器一推,孩子氣地說:“算了,您沒有一點兒戰斗欲望。”李覃說:“小艾同學,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小艾說:“這是我最討厭的稱呼。”李覃說:“以我這個脾性,在單位沒有朋友。”小艾說:“早看出來了。”李覃說:“除了你。”小艾說:“那可真是我的榮幸。”李覃也站起身來,連喝三杯,說:“但你可能不知道,有那么幾年,我最親密、最信賴的就是小艾同學。甚至第一次見你,我都覺得你就是老天專門為我派來的。”小艾又開了一瓶,也一口氣喝下三杯,抹了抹嘴角,接著曖昧的燭光,伸出右臂勾住李覃的脖子,幽幽地說:“怎么辦?我愛了。”李覃也喝下三杯,像還債似的,喝完,把手機放在桌子上,喊了一聲“小艾(愛)同學”,手機被喚醒,屏幕在燭光下流蕩出霓虹,一個AI女聲說:“在。”小艾沒忍住,自顧自哈哈大笑,笑到最后,眼睛噙滿淚花,說:“我是替代者。原來小丑竟是我自己。”李覃說:“不重要。”小艾說:“您總是一副舉重若輕、避實就虛的樣子。”李覃說:“我尊重感覺。”小艾貼上去吻李覃的唇,問:“那您感覺我如何?”李覃沒有拒絕,說:“我還是看不透你。”小艾說:“您上次就這么說。”李覃說:“時間在變,但我沒長進,所以只好重復說。”小艾說:“扯遠了。”李覃說:“可以說點近的。”小艾說:“我想聽的可能是您不想說的。”李覃說:“今晚全依你,但過了今晚我就不認賬了。我要喝醉了,醉話當不得真。”小艾說:“說說您捉奸的故事吧,過了今晚我就忘了。我也要喝醉了,醉人什么都不應該記的。”李覃問:“怎么想聽這個?”小艾說:“以前沒有契機喝酒,氣氛烘托不上來。”李覃說:“不出所料的話,喊我下山捉奸是假,騙我喝酒套話才是真。”小艾說:“您這么聰明,為什么非要跟一個醉人如此計較呢?”李覃說:“你應該在單位也聽了一些,說說。”
小艾說:“您前妻叫棠寧,以前也是咱們單位的,一等一的古典美人,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人見人愛,除了您。您不僅不愛她,還不珍惜她,持續十多年對她不理不睬,又耗著不離婚,她沒辦法,才以出軌逼你離婚。”李覃說:“說得不錯。”小艾說:“但我覺得事實并非如此。”李覃問:“何以見得?”小艾說:“這只是人人看得見的冰山一角。”李覃說:“對此,我沒有更多要補充的。”小艾說:“您說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單位的人把順序搞反了,真相是棠寧出軌后,您才開始與她冷戰。”李覃說:“你繼續。”小艾說:“她出軌的那個人,正是還在獄中服刑的單位前領導。”李覃說:“想象力不錯。”小艾說:“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巧合,您和棠寧開始冷戰的那年,正是單位前領導被舉報接受調查的那一年,而他被指控的罪名中有一項是與多名女下屬長期保持不正當性關系,搞權色交易。”李覃說:“推理不講巧合,講證據。”小艾說:“當然要講證據,因為舉報前領導的那個人,正是您。”李覃說:“那也無法證明棠寧與前領導有染。”小艾說:“不重要,因為您始終也沒有找到確鑿證據,不然也不可能拖十幾年才離婚。”李覃說:“你推理得不錯,舉報前領導的人的確是我。”小艾說:“這也正是導致您在單位人緣不好的原因。”李覃說:“功課做得不錯。”小艾說:“單位幾乎所有人為那棟計劃建三十三層高的大樓付了首付,前領導入獄后,商方撤資,工程就此停工,成了如今的爛尾樓。大家的房子無法交付,錢也要不回來。您為自己的疑心病而舉報前領導,本是借他人之手為自己查案,沒想到歪打正著,揪出一只大老虎,但這只大老虎的平安又牽涉單位所有人利益,您成為公敵是必然。”李覃說:“在你的推理中,我簡直是個瘋子。”小艾說:“沖冠一怒為紅顏自古也是有的。”李覃說:“所以你也認為棠寧和前領導關系不正常。”小艾說:“我一開始就說要聽您捉奸的故事。”李覃說:“前年居家辦公期間我被困在單位一個多月,有一天趁混亂偷溜回家,發現棠寧和鄰居生活在一起,故事就是如此簡單。”小艾說:“但這不能解釋之前的十幾年您為何一直冷落棠寧。”李覃問:“你不是已經推理得很清楚了嗎?”小艾說:“我只是在假設因果驗證推理。”李覃問:“那你的結論是?”小艾說:“結論就是沒有結論。因為我缺少最關鍵的那條證據。”
李覃拎著水果去龍王閣的那天下著陣雨。
沒見人,將水果放在龍王閣大殿外的木椅上,李覃便檐下倚墻聽雨。葡萄架旁的菜地間刀豆正盛,竹竿斜懸門海,豆藤蛇樣纏繞,豆尖的雨,接連滑落,打得睡蓮一顫一顫。至雨歇,仍未來人,閣里帶角的東西全部開始淌水,叮叮咚咚,滴滴答答,像木魚齊鳴。聽了一陣,他感覺又回到山間,出月洞門,直直走向書院的云頭案,揭開桌布剛要靜坐,卻迎頭撞上小艾錯愕的眼神,正如他第一次帶她來這里,被她以同樣的方式發現。
小艾尷尬一笑:“最近總靜不下心來。”李覃問:“靜坐有用嗎?小艾坦白:“還沒開竅。”李覃說:“你跟蹤我。”小艾鉆出案底,說:“沒有沒有,純好奇。偶然發現您來后園,一時沒忍住,但我發誓,只跟到書院,絕沒進閣。”李覃說:“是從樓頂發現的吧?我一開始就猜到,你在那里不僅是要養貓。”小艾做委屈狀道歉:“李覃老師,我沒有一絲一毫冒犯的意思,真的只是好奇。”李覃說:“別演了,我不怪你。”
兩個人走出書院,天空已經放晴。
至湖邊,李覃說:“剛才來的路上,我發現有件事不對。”小艾問:“什么?”李覃說:“我們第一次來后園,你說湖中的水怪肥碩且黑,但又說鱷雀鱔是筒狀青灰色的。”小艾說:“是別人說水怪肥碩且黑,我只是轉述。”李覃說:“那也代表你當時的觀點。”小艾孩子氣地說:“成精了也未可知。”李覃說:“我問過公園管理處了,不是鱷雀鱔。”小艾說:“管它是什么,反正逃不過水怪。”李覃說:“你說有沒有可能是龍。”小艾問:“您養的?”李覃說:“不然要龍王閣做什么。”小艾說:“供龍王啊。”李覃說:“龍王閣里有龍王像,這世界上卻沒龍王,說不過去。”小艾說:“書院里還供孔子像呢,您見過孔子長什么樣?”李覃問:“哲學生不學邏輯學嗎?”小艾說:“這世界上就算有無形之手,也不可能有龍。”李覃說:“逗你玩,是海豹。”小艾說:“這片湖是淡水湖。”李覃說:“海豹是可以在淡水中生活的。海豹身體呈紡錘形,肥胖且黑,也食肉,所以上次捕食湖中的麻鴨很正常。”小艾說:“我讀書少,您別騙我。”李覃說:“貝加爾湖、拉多加湖、塞馬湖、伊利亞姆納湖和馬林斯盧普斯湖中,就生存著很多淡水海豹。”小艾說:“國外的例子不足為證。”李覃說:“趵突泉公園也養著兩只海豹。”小艾說:“怎么可能!”李覃說:“早在20世紀80年代,趵突泉公園就已有淡水環境繁育海豹的成活記錄。”小艾沒有說話。李覃繼續說:“你說過對生物學感興趣,應該知道環境對生物進化有巨大影響。這五個湖中的海豹的祖先,一開始都生活在大海,一萬多年前的末次冰川期,它們被困在湖中,因為食物豐富,又沒天敵,從此變得‘樂不思海’,逐漸適應淡水環境,最終進化為淡水海豹。”小艾說:“您還不如說這湖中養的是龍。”李覃說:“即便在傳說里,龍也是既可以生活在湖海,又可以生活在江河的物種,甚至還可以生活在井水中。”小艾說:“說我小孩心性可以,但別拿《西游記》哄我。”李覃說:“道理是相通的。”小艾說:“那您是支持環境決定論的。”李覃說:“印度有一個著名的民間故事。一位老人對他的孫子說,每個人的身體里都豢養著兩頭狼,它們殘酷地互相搏殺。一頭狼代表憤怒、嫉妒、驕傲、虛偽、害怕和恥辱;另一頭代表溫柔、善良、感恩、希望、微笑和愛。孫子問老人,哪頭狼更厲害。老人回答,你喂食的那一頭。”小艾說:“在哲學領域也有個理論跟其類似,叫白板說,是英國哲學家洛克提出的,他認為,人出生時心靈像白板一樣,后來通過經驗等途徑,才有了觀念。”李覃說:“所以單位前領導要蓋的三十三層大樓,根本鎮壓不了惡龍,他反而是在喂食,等惡龍被養大,他也因此被反噬。”小艾說:“但他因您舉報入獄是事實,有太多的人隨之而‘房錢兩空’也是事實。”李覃說:“可能我們所有人的體內都豢養著兩條龍,而我正好喂食了要求我舉報他的那一條。”小艾說:“目前來看,您也遭到了反噬。”李覃說:“之所以山間游蕩和案底靜坐,就是因為我不知道當初的行為正確與否;兩條龍一直在我體內博弈,我總是活得精疲力竭。”小艾問:“您說,我的體內豢養著兩條怎樣的龍?”李覃說:“世人豢養的都一樣,無非一條代表憤怒、嫉妒、驕傲、虛偽、害怕和恥辱;另一條代表溫柔、善良、感恩、希望、微笑和愛。”小艾問:“您說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我豢養的是一模一樣的兩條龍?”李覃說:“如果是這樣,一條就夠了。”
這次談話后,李覃很多天沒有上班。他的工位上鋪滿了報紙,看上去沒有一點兒人的氣息,仿佛那一直是方空地。單位上有人問小艾,李覃是不是辭職了,小艾搖頭,怕對方誤解,又說自己不知道。小艾比誰都好奇,但打電話、發短信給李覃,均沒有得到任何回復。她甚至在一個惠風和暢的傍晚悄悄上了一趟山,但看見他居住的洋樓門窗緊閉,墻邊野草葳蕤,野鴿子的糞便落滿樓梯,比他的工位更像一方空地。幾天后小艾才得知,李覃休了年假。
兩個人再次見面是在半月后,準確說,是十六天后的八月十三。中午吃飯時,小艾問李覃:“這段時間,您去哪兒了?”李覃說:“去趵突泉看海豹。”小艾說:“您知道我有多著急嗎?”李覃說:“不重要。”小艾有點生氣,用筷子把碗敲得當當響,問他:“那什么才是重要的?”李覃說:“又到了初秋。”小艾問:“什么意思?”李覃說:“你就是去年此時接近我的。”小艾說:“您記性真差,我是冬天才和您認識的。”李覃說:“但你是那時進單位的。”小艾說:“有話您不妨直說。”李覃問小艾:“時機也該成熟了,是吧?”小艾說:“這得您回答。”李覃問:“出去走走?”小艾問:“去哪兒?”李覃說:“選擇權交給你,我都行。”于是飯后,小艾邀李覃去了后園。
兩個人沉默并排走,經過南河道上的那座木橋時,李覃駐足問小艾:“如果要給這座橋起名,你會叫它什么?”小艾問:“您呢?”李覃說:“南河橋。”小艾說:“暴富橋。”李覃問:“有什么寓意?”小艾指了一下湖,說:“不是養了海豹嗎?諧音‘一夜豹富’,網上這個梗很火。”李覃沉吟一會兒,說:“不太好。”小艾說:“您可能不懂我們年輕人。我們鮮活有趣,情感豐沛,思想活躍,敢想敢做。”李覃說:“諧音也可以是‘報復’。”小艾沒有說話。李覃說:“去年初秋,我每天中午都會在這座橋上待一會兒。”小艾問:“您待在這里做什么?”李覃說:“喂魚或者撿鵝卵石,但后者居多。”
李覃緩步沿橋邊的石階走下了河道。水很弱,看上去隨時都會斷流,他貓腰邊走邊看,走得很慢,看得很細,似乎在尋找什么,好一會兒,才蹲下撿起一塊鵝卵石,擦干凈上面的水漬,又端詳一陣子,放進了口袋。他說:“撿鵝卵石和山間游蕩、案底打坐一樣,都是我用來紓解的方式。”小艾問:“您要紓解什么?”李覃說:“明知故問。”小艾說:“我只是要您自己說出來。”李覃說:“的確,舉報前領導并沒有讓我產生過大的壓力,我越來越無法面對的是這么多人因此‘房錢兩空’。”小艾說:“所以我才要接近您。”李覃沒有說話。小艾繼續說:“賣掉廠區的房子后,我父母把獲得的所有錢和積蓄都拿來付了首付,一家人在外租房,夢想兩年后住進地標性建筑。”李覃說:“你說過自己不算單位子弟。”小艾說:“印刷廠查封后,我姑父選擇分流到其他印刷廠,后來編印發整合,他成了單位的員工,獲得分房名額。”李覃說:“為了讓你接近我,他應該幫了不少忙。”小艾說:“他一直覺得虧欠我家,畢竟我做了他十年女兒。為了補償,他把分房名額讓給了我家。”李覃說:“如果不讓,他不會再次虧欠你家。”小艾說:“我一開始就說過,凡事不講如果。”李覃說:“那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小艾問:“說實話嗎?”李覃說:“你有兩次撒謊的機會。”小艾說:“十五年前,我小學剛畢業,被退回來已有一年,還是不受家人待見。那時,我過得極為痛苦,覺得簡直生活在地獄。于是我祈求上天,讓家人全部去死,就算讓我付出任何代價,都可以。一天,姐姐和弟弟在我的建議下到黃河邊玩,不料他們雙雙溺亡,只有我活了下來。家里每天都是哭聲,我害怕至極,祈求上天做出改變,只要讓父母遭受的痛苦,是我遭受的十倍百倍就可以。不久,商方撤資,地標性建筑停工,知道‘房錢兩空’后,雙雙臥床不起的父母,再也經受不起沉重的打擊,命懸一線,茍延殘喘。房東幾番催收房租,家里已經拿不出一分錢,最后,那輛桑塔納被開走了。”
談話中,說不上是誰帶誰,兩個人已走到那棟爛尾樓前。十多年沒有更換過,圍樓的藍色擋板破爛彎曲,嚴重變形。李覃在前,小艾在后,沿著樓繞了大半圈,他們停在一處帶有縫隙的擋板前。李覃示意小艾退后,用力踢了一腳擋板,然后把手從縫隙中伸了進去,一陣刮擦后,里面傳來金屬墜地的聲音。李覃面向小艾,做出請的動作,說:“去你家看看吧。”
大樓的影子讓大樓顯得更加黑暗,小艾努力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地上滿是磚頭渣、撕碎的水泥袋、不同程度彎曲的鋼筋和塑料管道殘片;柱子潰爛,門框、窗框全部失去棱角,踩扁的鐵皮桶堆疊如山;各色油漆潑上墻壁,烏七八糟,狂野張揚;燃燒過的火把尸體般散落一地。
李覃說:“當年,知道‘房錢兩空’后,大家以維權為借口,一擁而來,化悲憤為暴力,對這里進行了打砸搶燒,差點把這僅有的七層樓強拆。警察為維持秩序,肘挽肘把樓圍了起來。一開始,大家還振臂高呼,喊充滿正義的口號,僵持中,有人爆粗口,有人揮舞棍子。警察被沖撞開一個缺口,人們像水涌進來,被高漲的情緒裹挾,拽著我的頭發,把我拖進這里,按在墻上,扒掉衣服,舉著火把,朝我瘋潑油漆,合唱《國際歌》。”
小艾說:“其實我也來了,但身單力薄,怕被誤傷,躲得很遠。后來,不斷有煙霧彈在空中飛拋,像啞了的焰火,光天化日,變得煙霧彌漫,你被解救,抬上救護車。警笛鳴叫,人們咳嗽著,作鳥獸散,四處逃竄。我害怕極了,也開始跑。途中,我才知道被潑油漆的是舉報人,正是他,導致這幫人發瘋。看不清路在哪里,加上著急,我被絆倒,摔進草坪,一頭磕在樹干上。我疼得哇哇亂叫,但沒有人理我。大家都在奔跑,我看不見臉,眼前只有無數腳在躍動、磕絆、潰逃,狼狽至極,我仿佛目睹父母遭到報復。那一刻,我喜悅極了,堅持認為舉報人就是幫助我的無形之手。”
李覃問:“所以你得知舉報人是我后,處心積慮接近,只是為了表示感謝嗎?”小艾說:“當時,這的確是促使一個女孩迫切成長,并努力來到您身邊的唯一目的。”李覃說:“那現在呢?”小艾說:“我不知道。”
李覃也走進一片陰涼,那里有樓梯,他一邊往上爬,一邊說:“很多次,我們明明彼此相依,卻又互相試探。”小艾緊隨其后,聲音在樓梯間回響:“是啊,我們明明認識不久,卻對秘密毫無保留。”李覃說:“交淺言深。”小艾說:“大忌。”李覃問:“然而,是嗎?”小艾說:“在您休假前,我并不覺得自己的破綻,是您發現的。”李覃說:“的確,你有意引導了我不少,為什么?”小艾說:“因為我發現我的‘無形之手’并不是那么完美,至少,它并不是為了幫我。您知道一個努力長大的女孩,在自己得知的信仰崩塌后,有多么難過嗎?”李覃問:“對于前領導和棠寧是否有染,你不是也沒有結論嗎?”小艾說:“不重要。因為我缺的那條最關鍵的證據只掌握在您手中,您說有染就有染,您說沒有,神仙來了也枉然。”
問答之間,兩個人已經站上七樓。小艾徑直向前,果然看見多條路的盡頭集中于腳下,風水中,這屬于斷頭路;而朝遠處看,一條條路又仿佛一支支齊射過來的箭,而這棟樓,正是被穿心的靶。
李覃說:“我這次休假,聽到一個故事。一個女孩一歲時,她父母想生男孩,為保住工作,把她過繼給不孕不育的姑媽。女孩不知真相,一直把姑父姑媽當父母,父母當舅舅舅媽。女孩兩歲時,舅媽又生下一個女孩,想遺棄,但沒成功。后來,舅媽終于生下男孩。為交清超生罰款,舅舅舅媽借遍親朋好友,又層層托關系,也只保住舅舅一人工作。效益不好,工資拖欠,多年過去,那筆借款還沒有還清。舅舅還錢心切,私自攬活,多次偷用廠里機器印制違法印刷品,印刷廠被查封前,他被開除,并因此入獄。舅媽待不下去,只好賣掉房子帶兩個孩子離開廠區,拿賣房的錢租房,并買下桑塔納,靠開黑車養家。此時,女孩的母親做試管生下龍鳳胎,但并沒有把女孩退回去。舅舅出獄那天,女孩帶表妹、表弟到黃河邊玩。表弟落水,表妹相救,結果兩個人全部溺亡,女孩目睹全過程,心靈受到巨大創傷。舅舅舅媽遭受巨大打擊,雙雙臥床不起。考慮再三,父母以過繼的形式讓女孩到舅舅舅媽身邊生活。當時,女孩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又不能復讀,于是舅舅舅媽讓女孩冒名頂替表妹,并為女孩辦理轉學手續,繼續讀初中。女孩堅決不從,舅舅舅媽只好將真相說出。女孩因此極度討厭親生父母,認為是他們毒蛇猛獸,是他們讓她既失去家庭,又失去自己。女孩一直想讓他們死,想讓他們遭受萬劫不復之痛,但自始至終,其實并沒有為此做過什么。”
小艾說:“您的年假沒有白休。”李覃說:“你可以撒第二次謊,否定這一切。說你就是小艾,不是她姐姐。”小艾說:“沒必要。女孩從前的確只養一條惡龍,但自從使用妹妹的名字后,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僅是自己。真正接觸您之后,她假裝努力展現惡的一面,迫不及待想看看您的真面目,但徒勞無功,因為您只有一種面目——痛苦,并帶著憐憫和光。您的體內沒有豢養任何一條龍。”李覃說:“這也是我正要對你說的。趵突泉公園現在沒有海豹。公園管理處說,五年前,由于其中一只的眼部紅腫潰爛,公園被大量游客投訴,稱滲透壓不同,海豹不可能在淡水中生存,迫于高壓輿論,海豹被有關部門領走。海豹池也因此關閉。”小艾問:“什么是滲透壓?”李覃說:“也是一個物理概念,指恰好能阻止滲透發生的施加于溶液液面上方的額外壓強。”小艾說:“海水的壓強和淡水的壓強的確不同。”李覃說:“但海豹是哺乳動物,依靠肺部呼吸,滲透壓對它的影響非常有限,所以它完全可以在淡水中生存。”小艾問:“有什么區別嗎?”李覃說:“環境決定論并不適用于所有物種。”小艾說:“比如海豹。”李覃說:“還有你。”小艾說:“我不懂。”李覃說:“不管你是不是引子,在姑媽家還是在舅媽家,用自己的名字還是小艾的名字,都不能改變你的本質。在那樣的環境中還能堅守自我,不被同化,不做惡事,是因為你本就有一顆不易被摧毀的良善之心。”小艾說:“但我想過他們死。”李覃說:“善論心不論跡,惡論跡不論心。”小艾說:“您本不必為我開脫。”
李覃說:“不是我為你開脫,是我師父教我如此。”小艾問:“是龍王閣那個老嫗嗎?”李覃說:“她是單位前領導的發妻,婚后一直做家庭主婦,見證了前領導的平步青云,節節高升。也是她,最先發現前領導違法違紀,多次勸阻無效,只好含恨出家,吃齋念佛,為他消除業障。前領導入獄后,她便下山,駐在后園廢舊的龍王閣,替他守著這未成形的須彌頂巔。我經常到后園散步,偶然與她結識,向她求靜心之法,是她告訴我,在案底打坐和山間游蕩可紓解煩惱。”小艾問:“沒有撿鵝卵石嗎?”李覃說:“還記得我第一次對你撒謊嗎?我以前的興趣愛好就是撿鵝卵石。”
小艾說:“我已交了辭職報告。”李覃說:“聽說了。”小艾問:“您不打算舉報我嗎?”李覃搖頭,說:“人在陰影中待得久了,就會成為陰影的一部分。”小艾說:“見到您之前,陰影是我的保護傘。”李覃問:“接下來你會去哪兒?”小艾說:“還不知道,也許云游。”李覃走向小艾,把手從口袋里拿出來,展開手心給她看。是雞蛋大的一塊烏青鵝卵石,上面有一小片白色凸起,像一個不規則橢圓,拖著一條蝌蚪尾巴。小艾問:“什么?”李覃笑笑,說:“送你一朵筋斗云。”小艾也笑:“幼稚。”李覃說:“愿你能走十萬八千里。”
陽光四射,黃河遠去,車流呼嘯中,忍住哭,小艾回身走進樓梯,在鞋底與鋼筋水泥摩擦中的嗒嗒聲中輕輕哼唱起《國際歌》。十五年前在這里聽,她只記得嘈雜、戾氣和猙獰的面孔,看不清路在哪里,如今她知道,所有路的盡頭就在腳下,而她只要愿意走,這世界處處大路朝天。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