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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梅

2024-03-05 07:35:28沈燁
飛天 2024年3期

沈燁,1989年生于浙江湖州,文學碩士。有作品見《山花》《江南》《青年文學》《百花洲》等刊。獲第四屆豐子愷散文獎·青年作家獎,系浙江省“新荷人才”。著有《閑情娛事》。現居杭州。

蜷在沙發的角落里,仍很難給她帶來安全感。她的姿勢別扭,在斑駁的光影里,整個人看著像一座沒安上手臂的雕塑。時間久了,她這加不了形容詞的姿勢竟有了一些虔誠的意味。窗外的天在她的眼里一點一點暗下來,收縮進紗窗的孔縫,凝結成一整片黑幕。她像只貓,調節瞳孔以適應周遭的變化,又不如貓,全然沒有貓的安然。她已經坐了一個下午了,腿麻了好幾次,屁股僵得只想從她的身上離開。傍晚的涼爽一點兒沒能讓她感動,可能,是最近的天氣太愜意了。往年這個時候,雨下個沒完,到全身發霉也不止,今年這天兒,好像加了個濾鏡,又像被誰添了幾筆,迷人得不行。她不知道,長江北面,發起了洪水。

鄰居家的菜香一陣一陣往她鼻子里灌,菜油濺開后在空氣里一轉,以黏稠又伸展的方式饞著人,她好像活過來了,往窗外瞅瞅,深深地吸了幾口。風吹來,進戶門邊的風鈴叮叮當當地響,頂上的感應燈一會兒亮一會兒滅,像一個睡眠呼吸障礙患者,讓人憂心。燈亮時,光會形成一個鈍角繞過飯廳,在她的腳邊停下,正好把幾個外賣包裝袋圈進了有光的地方。

在風鈴聲消停的靜謐里,門鈴響了,她懶得動,任憑那扇鐵門發出憔悴的呻吟。門鈴聲停了會兒,鑰匙轉動鎖芯的聲音傳來,一圈,又一圈。她盯著門的方向,好像面對與她無關的一切。

“小靈——”順著叫聲,門轟地拉開,姐姐文珊的臉在一束光下。啪嗒兩下,屋里的燈全亮了。

文珊換上拖鞋,往屋里走,兩只眼睛卻沒有從妹妹身上挪開。

“趕緊收拾收拾,換身衣服,我們出去吃飯。”說著,文珊彎下腰把外賣垃圾攏到一塊往門外送。

小靈一動不動,像等待著什么。

裁決。

是裁決嗎?

她正處在巨大的痛苦中,這是旁人一瞥便會注意到的失魂落魄。如果她像祥林嫂一樣到處哭訴,或許能緩解她的心痛,然而,她學了孟姜女,成了一塊讓人心驚的石像。文珊一直樂觀地覺得,時間可以慢慢撫平傷痛,特別是在自己的呵護下。這個妹妹幼時因為一條家養狗的亡故也如此沉默著,可是,這一次,離開的是她的丈夫。

頎長的身子、英俊的臉孔、唇邊的一抹笑容仿佛還在面前,命運的顧盼間,人說沒就沒了。除了喪夫之痛,還有內疚,如藤條,鞭打著她,也如蟒蛇,越繞越緊,越繞越涼。如果,第二天不是她的生日,他不會在那一晚急匆匆趕回,他原本應該在十二點打開家門,為她送上生日的驚喜。他擅長制造浪漫,在他們不長的婚姻里,他以這一特長始終在他們的關系中保持著優勢。可是,這一次,為了一場浪漫,他把自己丟在了大貨車的車輪下。

姐姐又站回了門邊,她腰椎不好,兩只手捧著腰,身子略微向前彎。在姐姐猛地抬起的面龐上,小靈捕捉到一絲并不刻意的小心翼翼。這段時間,姐姐大概一直如履薄冰。小靈側了身,迎向姐姐。可是,那陣難受勁又襲來了,她感到前胸麻木,像被什么東西壓著,接著,她的身體開始哆嗦,牙齒直打顫,整個人像根彈簧一樣晃動著抽搐了起來,她的左手自然地伸起,撫著心口。抽搐漸漸緩了下來,小靈張著嘴,喘著粗氣。

姐姐快步來到她的面前,“又難受了?”她搭搭小靈的額頭,握著她的左手,又把右手放在小靈的肩上,“可憐啊,小靈,你要振作起來。”

小靈把身體放平在沙發上,順了順呼吸,她看上去很吃力,但露了一點笑,姐姐有些意外。暗無天日的日子終究要過去的,剩下這段往山頂攀爬的路,只能自己慢慢走完。她讓姐姐等著她,她好像下了決心,今天必須沖向頂峰,至少要向外賣告別了。

等小靈收拾停當,霓虹燈的光已經把半邊黑天照出了亮彩。

“姐——”

“小靈——”

幾乎是同時,姐妹倆喚著對方,為之前過長的停頓抹去一些尷尬。她倆差了五歲,自小就好得不行,好像對方是另一個更好的自己。她們挽著手,走在小區的步道上。

路燈下,兩個相似的影子挨在一塊,小靈挽姐姐的手使了些勁,腳下這條走過無數遍的路有了光。

“小靈,你先說。”

“你說的那個中醫,我想去看看。”

“噢——”文珊用另一只空著的手拉了拉小靈挽她的手,“好,好……”

文珊舒了口氣,表情仍然凝重,她可能在想,爬上了一座山頭,還有漫長的下山路。她馬上掏出手機,為妹妹聯系那位中醫。心病,要靠中醫慢慢調理,她信這個理。

姐姐眼里,妹妹的新生活要開始了。

小靈遇到章偉明時,右腳死死地踩在剎車上,緊張得半天才摸到車窗按鈕。窗外的章偉明倒是不緊不慢,也不見怒色。待窗打開,鋪在她面前的是一張帥氣逼人的臉。

“你打算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小靈掩不住慌亂,但也誠懇。

“第一種辦法,叫交警,再叫保險;第二種辦法,私了。”

小靈戰戰兢兢地下了車,看看自己的車頭,撞得并不嚴重,寶馬標志仍熠熠生輝,前面那輛小豐田的車尾深凹變形,讓它的破舊顯得更加滑稽。她求助似的看著章偉明,過去,遇到這種情況,她會給爸爸打電話,或者給姐姐打電話。

“我好好地停著,你撞上來了,肯定是你全責。”

“我肯定賠。”

“你看都這么晚了,叫交警,找保險,也麻煩,要不你先付個一千塊錢。我這個大燈現在看著沒事,車身撞了兩個面,漆得重做,估計一千多塊錢,我們留個聯系方式,到時錢不夠再向你要。你看呢?”

那會兒,小靈正著急趕去看望病危的奶奶,她沒多想,跟章偉明加了微信,轉給他一千塊錢,便匆忙往醫院趕去。

后來證明,當時沒報警沒叫保險是正確的決定,小靈得以見上奶奶最后一面。雖然奶奶的意識已經完全模糊了,但對活著的人來說,得了個心安。

奶奶當晚走了,小靈發了個朋友圈,沒想到那個剛認識的章偉明馬上給她發了消息慰問,小靈有些奇怪,但馬上回了“謝謝”。慢慢地,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也逐漸熟絡了起來。過了一個多月,章偉明突然轉了一千元錢到小靈的微信上,說是車修好了,在朋友的修理店修的,沒收他錢。小靈沒有收他的轉賬,過了二十四小時,錢又回到了章偉明那兒。章偉明順勢邀請小靈一起吃飯,他還加了說明,說小靈的奶奶高齡過世,是喜喪,如今,又過了“五七”,出門吃飯應該不打緊,小靈答應了。

章偉明挑了市中心一家老牌的旋轉餐廳,此地位居本市浪漫約會地排行榜第一名,當天,兩人又都細細打扮了一番,頗有約會的意思。飯吃到一半,一位侍者捧著一大束玫瑰花來到兩人的桌邊,章偉明接過花,遞向小靈,嘴里說著“給我一個追你的機會”,小靈很開心,大方地接過了花束。小靈常常想起那一天,那是一個周五的晚上,天剛剛下過小雨,她穿了一身白色連衣裙,蹬著一雙新買的小高跟鞋,鞋子有點硌腳,此后,她再也沒有穿過那雙鞋。那時候,她是長卷發,章偉明說,他特別喜歡長卷發的女孩,當小靈搖下車窗的時候,他就喜歡上了她。對此,小靈有些懷疑,她一直覺得自己樣貌普通,不至于讓人一見鐘情。不過,她不想多加修飾或把臉動一下。她喜歡真實的自己,也相信會有一個人喜歡這樣的自己。也許,章偉明就是那個人。不過,在“顏值即正義”的時代,那么帥氣的章偉明,還是讓小靈動了心。

那會兒,小靈快三十歲了,在戀愛這件事上經驗不多,章偉明的出現,仿佛是天意,讓她進入了一間戀愛主題游樂場,她開始盡情享受戀愛的奇妙。交往沒多久,章偉明就提出了結婚,他說,兩人情投意合,考慮到小靈的奶奶過世不久,此地的風俗是百日內適宜辦喜事,且能有沖喜的意味。小靈完全沒有準備好,把這事給摁了下去。她雖然沉醉于在游樂場中當公主的感覺,但是,她總覺得過于虛幻。

又過了兩個月,章偉明告訴小靈,公司要派他出國公干三個月,這時候,小靈突然很失落,她不想偉明離開,也不想忍受如此漫長的距離。之前,小靈考察過章偉明的工作,他服務的公司是一家小型的電器設備制造商,偉明是干技術顧問和銷售的,沒想到他們的業務都拓展到海外了,小靈著實有些驚喜。她一直沒跟家里提過章偉明,因為她估計父母不一定看得上偉明。彼時,偉明已經三十三歲了,在郊區有一套仍在按揭的小房子,父母都不在了,有一個姐姐在老家生活,孩子都快高考了,還有一個妹妹在本市打工。偉明初中畢業,讀了個不要錢的職校,一畢業就來到了小靈的城市,勤勤懇懇干了十多年,他擁有的都是自己賺來的。除了條件差一點,小靈挑不出偉明的毛病。小靈跟姐姐說了自己跟章偉明的事,姐姐也覺得小伙子不錯,看小靈一臉笑容又一臉落寞,姐姐馬上表示,等小靈想好跟家里說了,父母的思想工作她會幫忙做。

小靈家中有些產業,條件不錯,物質的優渥難免讓人傲慢,她的父母也不能免俗。當年姐姐的婚事,父母沒少搗亂,架不住姐姐未婚先孕,這婚才結成了。小靈和姐姐一樣,是這個時代的天真女性,她們相信愛情,而不是愛情的衍生。可能,這種天真也源于物質條件的優渥。當然,那個時候,小靈并沒有做好把章偉明介紹給家里的準備,她也一直在自己與章偉明的關系中,尋找一份安心。她覺得,他們之間有太多不可思議的虛幻感,幸福來得太突然,她難以招架。

章偉明在國外工作的三個月間,不斷變著法子哄著小靈。每天,他會湊一個小時時間給小靈打電話、聊微信;時不時點上奶茶外賣什么的送到小靈的辦公室,間接搞定了小靈的同事;期間還遇上了七夕跟中秋,章偉明叫了跑腿小哥買了頗費心思的禮物,送到了小靈手上……三個月很快過去了,章偉明回來那天,小靈主動提出開車去機場接他,當他們擁抱,小靈感覺之前她一直質疑的那種虛幻感消失了。

“姐,你還記得偉明第一次上咱家的情景嗎?”

“怎么不記得?也就一年多前的事嘛。”

“我覺得媽媽太不體面了,說話特別刻薄。還好偉明不跟她計較。我一直覺得挺對不起偉明的,讓他無端受氣。”

“爸爸不是表現得挺好嗎?”

“爸爸是心疼我,也怕我成老剩女。”

姐姐從妹妹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輕快,她撫了撫小靈的頭:“誰叫你先斬后奏,直接帶人上門呢!”

提早一天,小靈跟爸媽打了個招呼,說第二天要帶男朋友到家里坐坐。同時,她也通知了章偉明。章偉明倒是十分期待,丑女婿總要見丈人佬的嘛!小靈的父母倒顯得不淡定了,雖說也不是第一回見“丑女婿”了,但內心的“撥浪鼓”和“算盤”交錯打著,聲音鋪滿了屋子,怪就怪在,這么大的宅子,竟也迅速被二老的不安充滿了。他倆輪番致電兩個女兒,卻沒得到半點有效信息。為小女兒的婚事,兩人沒少操心,畢竟歲數漸長,能挑的資本也越來越少了。大女兒嫁了個窮小子,那窮小子人倒是不錯,但是個硬骨頭,明確表示,絕不入贅,絕不沾家里一分光,做了幾年律師,又考了個公務員,目前也算是混得有模有樣。二老還凈往自己臉上貼金,說是自己的“冷眼”激勵了大女婿。其實,二老一開始看中了大女婿,希望他入贅接班,不過,大女婿志不在此,所以,二老才一直阻礙著大女兒的婚事。小女兒也對家里頭的產業沒興趣,還明確表示只想普普通通過日子。后來,爸爸媽媽也算想明白了,前些年請了職業經理人“看家護院”,不再過問經營一生的產業,自個兒早早退了休。

后來,媽媽告訴小靈,章偉明來的前一晚,她一夜沒睡好,生怕女兒帶回個“孫悟空”或者“豬八戒”,她是在與各路妖魔斗智斗勇中才稍稍瞇了一會兒。章偉明可不是什么“孫悟空”或者“豬八戒”,他生得比唐僧還俊俏。不過,小靈的媽媽對偉明那一雙桃花眼頗有微詞,之后,她無論說起什么,總會添上一句諸如“他那雙桃花眼,我就是不喜歡”之類的話語。

章偉明剛坐定,小靈的媽媽單槍直入查起了戶口。看得出,在某些問題上,父母二人已經“脫敏”了,他們仿佛開始承認,這個世界并不如他們所愿,而形形色色的人才是這個世界的主題色。當媽媽問到偉明的父母時,偉明說,父母很早就沒了。一般人聽到這兒,也就結束了,沒想到小靈的媽媽追問道:怎么沒的?偉明回答道,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沒了。小靈的媽媽很不滿意這種答非所問,后來在面對女兒批評她咄咄逼人時,她辯解道,怕有什么遺傳病。不過,有一個更驚人的答案等著他們。章偉明說,在他初二那年暑假,父母先后喝農藥死了。聽到這個答復之后,小靈的媽媽沒有再說話,隨之,一片疑云浮現在她的臉上,之后,她一直保持著這樣的表情,看著章偉明。至于喝農藥的原因,成了一個緘默的謎。小靈的爸爸對章偉明倒是沒有表現出太多不滿,但也談不上喜歡——其中可能摻雜著“白菜被豬拱了”的老情緒。

“后來,你們聊過他父母的事嗎?”姐姐沒忍住問出了這一句。

“沒有。但是……”小靈沒有說下去,停了一下,嘆了口氣,繼續說,“有時候,我覺得我完全不了解偉明,他的家鄉,他的家人,離我太遠了。”

在章偉明的父母喝農藥相繼死亡這件事上,小靈的家人捕捉到了頗多詭異之處,特別是小靈的媽媽,她想出了各種原因來“丑化”她心中的農村人事糾葛,什么家財之爭、妯娌矛盾、偷情捉奸,總之,媽媽的結論是“不靠譜”的。后來,還是姐夫說了句公道話,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偉明的父母不在了,對小家庭的穩固也許是件好事。話糙理不糙,聽的人個個心懷“鬼胎”,也就不說啥了,只有小靈的媽媽仍在嘀咕著,說不定有什么遺傳病呢。

等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章偉明提出可以入贅,小靈寬慰他,她家里不興這個,彩禮啥的都不用,到時用小靈現在住著的大房子當婚房,婚宴這些禮俗由小靈的父母操心,兩口子一起把日子過好就行。章偉明感激地擁著小靈,小靈沒有看到,偉明的眼中掠過一絲失望。小靈對婚事擅作主張的安排,家里人沒說什么,只提了一點,還是要見見偉明家鄉的長輩。章偉明立刻安排了自己的舅舅從家鄉趕來。舅舅一看就沒見過什么世面,話也不太會說,一直小心翼翼望著章偉明和未來的小姑子章瑩,像是在征詢他們的意見。長輩見了面,小靈和章偉明的婚事也就定了。小靈一直說,要上偉明的家鄉瞧瞧,章偉明以“忙”為理由,將這事推了又推。小姑子章瑩說,家里的老宅子早就塌了也沒修,父母當年匆匆落葬,連個像樣的墳都沒有,她哥哥心里憋著股氣,發誓要混出個人樣再風風光光地回家鄉。她還對小靈說,要多幫襯哥哥。小靈依稀記得那些話,現在想來,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

很快,姐妹倆走到了一家平日里常來的小餐館,坐下后點了幾道菜。等上菜時,小餐館里洋溢著的尋常人生酒足飯飽的喜樂直直地撲向她們,姐妹倆對坐著,姐姐看著妹妹,妹妹側著頭。文珊起身取了碗筷,回來時,只見小靈淚眼婆娑。文珊眼里的清明世界留給小靈的,只剩模糊。偉明離開一個多月了,小靈感覺自己的世界會這樣一直模糊下去。小靈記著偉明的每一點好,憐惜他的不容易,想著他從滿目荒蕪的故鄉起步,一點點向著生活的高塔攀登,其中的苦只有自己明白。小靈為他們相識得太晚感到遺憾,也為一起走過的路太短而難受,上蒼把偉明賜給她,又匆匆帶走他,這一切充滿意義又毫無意義。

在殯儀館送別偉明時,小靈已經哭不動了,小姑子章瑩大放悲聲,整個告別室沒幾個人,每一聲哭喊都讓人心驚。等章偉明的骨灰盒被送出,小靈已經沒有半點氣力,她踉踉蹌蹌走到那個冰冷的窗口,接過了偉明的骨灰。他太輕了,輕到小靈無法相信此中還有紅木的分量。在那把黑傘下,小靈趟過了一條又一條的河流,她只能陪他走一程,再任他在遙遙的山邊,在黑乎乎的坑中,在無法相逢的轉角永不回頭,甚至連告別都沒有。

回去的路上,章瑩面無表情,死死盯著小靈。收到章偉明的死訊之后,她與小靈幾乎同時到了殯儀館,她直接沖到小靈面前,揪著她的頭發,在小靈的耳邊恨恨地說了句,全怪你。直到邊上的人拉開了章瑩,小靈才怔怔地向著亡夫的尸體走去。可怕的內疚纏繞在小靈的心上,無情的恐懼盤桓在小靈的身體里。小靈一直不敢看章瑩,她似乎從來都不敢看她。這個女孩身上,有一種彼岸花般的纏繞。

姐姐和姐夫提醒小靈,趁著戶口還沒注銷,先理一理偉明賬戶上的錢,早早做個分配。小靈當即表示,與章瑩一起去處理,所有錢留給章瑩和她的姐姐。章瑩沒說什么。章偉明向小靈表達忠心的方式,是告訴了她自己所有的密碼。因此,小靈只需要拿上銀行卡到ATM機上一查就完成了章偉明剩余財產的統計。出乎意料的是,章偉明的三張銀行卡上都只剩了個零頭。小靈知道,偉明收入一般,開銷也大,還供著一套房,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那套房一直是章瑩住著,小靈從未過問過。

“小靈啊,偉明那套房準備怎么處理?”

“我不知道怎么開口,”小靈夾了一點香菜,“偉明下葬之后,章瑩再沒跟我聯系過。那天在車上,你們也聽到了,她說,那房子寫的是偉明和她的名字,貸款也是兩個人一起還。這話是告訴我,以后,那房子就是她的了,跟我沒有關系。我想,本來那房子就與我沒關系,只不過,原先,我們誰都不知道,房是偉明和妹妹一起買的。”

文珊若有所思,幾欲開口,又停了下來,良久,她說了句:“小靈啊,你想得通就好。”

文珊給小靈夾了點菜,兩人又默默地吃了一會兒。小餐館的電視上正在放新聞,小靈被新聞上發洪水的場面驚到了,她示意姐姐一起看,文珊轉過頭,看了一眼,繼續吃飯。

“沒想到,北方也會發洪水,還這么厲害。”

“氣候變了。”文珊應了一句。

電視屏幕上,村莊已經沒了影,困在一片黃色的汪洋中。攝像機掃過之處,只能看到一些房頂,一些曾是鳥兒棲居地的樹冠頂部;漂浮物在水面打著轉,或擁在一起奔向未知的遠方;而人呢,只剩下了眼淚。小靈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屏幕,眼眶又一次濕潤了。

“姐,我想象中,偉明的家鄉就是這樣。”

文珊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電視,屏幕上出現了村莊往日的模樣,藍的天,綠的草,清的水,還有無窮無盡歡欣的日子。小靈從未去過那樣的村莊,她望向電視機屏幕的眼神溫柔、沉靜又哀傷。

在姐姐推薦的中醫館,小靈見到了傳說中藥到病除的老中醫。老先生細細打量著小靈,又讓小靈伸出舌頭,仔細觀察,接著,他把自己的食指、中指、無名指按在了小靈的寸口脈上。時間凝固了,許多故事通過脈動傳了出來,老先生氣定神閑,一點一點收入掌中。

窗外,飛過一群無名的鳥兒,落下一陣啁啾歡喜,小靈的臉舒展了一下。老先生向小靈和文珊細細說起五臟與情志的關系,又真心地勸慰了小靈一番,開了一個藥方子。

老先生的藥吃了幾天,小靈的狀態好了不少。家中,章偉明的痕跡還在。文珊幾次勸說小靈,先把偉明的照片撤下,或者換個地方住一陣,小靈都沒有答應。后面的路,小靈想自己走完。把一個人留在心里,很難;把一個人從心里移走,也很難。人生那么多難事,像一個個結,也是一個個劫。有時候,小靈會拿著她與偉明的合影看很久,看著看著,淚水無聲地下來了,她問章偉明,她為什么要經歷這一切?好多次,小靈的心口被無形的力量按壓著透不過氣時,章偉明那張清澈的臉就撲在了她的面前,轉而變得猙獰,章偉明變成了試圖謀殺她的施暴者,小靈一遍遍呼喚著偉明,又一遍遍撫著自己的心口,才稍稍緩解。此時,章偉明又換了一張無辜的面孔,深情地望著她,慢慢地消失了。雖然難受,小靈也開始期待心口無來由的疼痛,這樣,她能見到偉明,還能真切地感受他的呼吸。

看過了中醫,小靈還報名參加了一個義工組織,跟著前輩去福利院、去敬老院、去山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而,別人的故事讓她更加難受,她淚腺敏感,實在不忍將目光投入太多。人間的苦重重疊疊,慰藉的道路曲曲折折。小靈在尋訪那個最初的自己,但她常常在即將找到的時候退卻,她返身,一次次被淚眼蒙蔽,又被某一次不知名的共情拉向了崩潰的邊緣。

姐姐說,小靈的氣色好多了。然而,心口無常的疼痛和時而的抽搐仍不見好轉。為此,小靈又開始了醫院之旅。她做了乳腺B超和乳腺鉬靶,做了心臟彩超,又做了一次痛苦難忍的胃鏡,把能想到的器質性病變全部排除了。最后,醫生建議她轉診神經內科。

接診的醫生在聽完了小靈的敘述之后,安排她做了腦部核磁共振,依然沒有什么結果。小靈在文珊的陪伴下正準備離開時,那位四十多歲的男醫生叫住了她們。在兩位女士轉身向門外走去的這幾步路里,醫生在心里打了個賭。

“這樣吧,我再給你們開個檢查。”

小靈拿上檢查單,看了上面明晃晃的“梅毒”二字,不可思議地望了望醫生。

“這項檢查如果沒有問題,你再找心理醫生。”

小靈選擇了配合。

她只能選擇配合。只差一點點,她就能遇見最初的自己了。偉明走后,從沒來過小靈的夢境,有時候,小靈在夢中趕路,會看到一個跟偉明很像的背影橫在花開的路口,小靈問他,你是偉明嗎?沒有回答。于是,小靈沖上前,那個背影始終不動,始終與她保持著無法觸碰的距離,又始終橫在花開的路口。夢境或許帶著隱喻,帶著無人能說的隱喻。小靈曾在章偉明的外套里翻出過一個避孕套。那次,章偉明剛剛出差回來,正在洗澡,他之前放入洗衣機的衣服已經結束了清洗,小靈難得勤快,主動打開洗衣機,準備晾曬。好巧不巧,小靈的手正抓著那件外套的口袋,發現里面有沒取出的東西,她順手拿了出來。這時,章偉明從衛生間走出,見小靈開始忙活了,趕忙跑上前,寵溺地攔下了她。小靈捏著那個避孕套,看著在陽臺上忙碌的偉明,努力消化著從手心蔓延上來的各種情緒,最后,小靈把那個未拆封的避孕套扔進了垃圾桶。

我們要相信事實,而不是事實的隱喻。小靈一直這樣勸慰自己,直到她在檢查后的第二天看到了檢查結果。

報告單上,小靈的梅毒特異性抗體檢測和梅毒非特異性抗體檢測結果均為陽性。一瞬間,小靈對偉明全部的愛意坍塌了,恨意一下子燒成了熊熊大火。她努力壓制著怒火,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并無二致。站在邊上的文珊已經慌了神,她的臉上鋪著淚水,雙手輕輕搭在妹妹的肩上。主治醫生用一貫例行公事的態度準備著治療方案,思考,查閱,打字,按完最后一個回車鍵,打印機發出了工作的聲音。醫生一邊扯著正在打印的診療單,一邊對小靈說:“要有信心,這病是能治好的。”話中,依稀帶著一點同情。

回去的路上,小靈一路沉默著,只在姐姐啟動車輛時,輕輕說了一句:“別告訴爸媽。”文珊點點頭,把車開出了醫院。

到了小靈的房子,文珊一鼓作氣把小靈家中所有有章偉明的照片清理了出來,能撕的撕,能砸的砸,再一股腦兒送進了小區垃圾站。文珊走了一半路,外頭下起了暴雨,回來時,她身上濕了一大片。

“都說今年是空梅,這雨還是來了。”文珊想調節調節氣氛,找找話題,但是,小靈沒有接話,她站在窗口,看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雨。這可能是隨夏季洶涌而來的平常可見的午后雷陣雨吧,因為出現在梅雨季的尾巴而有了不同。轟的一陣之后,雨停了,陽光無縫銜接般占領了窗外,小靈回了身,去冰箱拿了兩支雪糕,剝掉包裝,把其中一支遞給了姐姐。

姐妹倆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嬉笑玩耍,比誰吃得快,她們各自坐在沙發的兩邊,除了吃雪糕,不知道該做什么。過了一會兒,文珊的手機響了,她拿上手機,去了陽臺。

又過了一會兒,文珊回到客廳,陽臺上留下了一攤化開的巧克力雪糕。她把小靈剛剛打開的電視關了。小靈沒有任何反應,呆坐著。

“小靈,剛剛你姐夫給我打電話,說了一些事情,我想,你得知道。”

小靈挪了挪身子,看著姐姐。

“在醫院的時候,我跟你姐夫說了一下檢查結果。”姐姐看小靈還算鎮定,繼續說,“他剛才給我打電話,說章偉明那套房在你們結婚前就過戶給了別人。”

“姐夫托人查的?”

“是的,濫用了一下公權。”

“他確定?他怎么會知道具體地址?我都不知道呢。”

“注銷章偉明戶口的事是你姐夫去辦的,你的戶口本上有他遷到你這兒之前的地址,你姐夫記下了。”姐姐坐到了小靈的身邊,“那套房現在的戶主叫劉夢云,他說,基本上,可以確定和我們認識的‘章瑩’是同一個人。”

“什么意思?”小靈脫口而出。

繼而,小靈像醒悟了一般抱住腦袋窩成一團,她大叫大嚷著,很多臟話從她的嘴里流出,她滾到了地上,伸展出一個“大”字,她的腳踢倒了小板凳,踢翻了垃圾桶。她在地板上滾著、叫著、撓著,她沒有哭,她笑自己。原本以為“緣來則聚,緣去則散”,此刻,“好聚好散”成了最大的難題。

“姐姐,你告訴我,劉夢云是什么人,是他章偉明的什么人?”

文珊也坐到了地上,一只手緊緊地抓著小靈的胳膊。巨大的屈辱感和痛苦籠罩著這間屋子。姐姐看著身旁的妹妹,看著她深陷的眼窩、眼角的褶皺,看著她枯萎如殘花,看著她孤身一人消失在海面上……

怪不得那個女人在殯儀館理直氣壯地對小靈說出了“都怪你”,怪不得那個女人在得知章偉明的銀行卡上沒有錢時臉上毫無波瀾,怪不得那個女人之后心安理得拿著小靈給的錢又心安理得地注視著崩壞的一切……發生在往昔的所有不恰當、不妥帖、不確切全都變成了呈堂證供,過去強說來的“合理”仍是成了“不合理”。

婚前,小靈偷偷請了私家偵探調查了章偉明的背景,調查結果與他說的基本一致。當時,小靈還覺得自己又沉穩又聰明。私家偵探告訴小靈,章偉明的父親早年外出挖煤,一次回村時撞見他母親與人通奸,床上的男人跳窗跑了,他父親直接給他母親灌下了敵敵畏,自己沒想明白,喝下了剩下的半瓶。那會兒,章偉明的姐姐剛剛嫁人,主動和家人斷了聯系,家里就剩下了章偉明和他的妹妹章瑩。這些往昔被小靈按下了,她沒有向自己的家人說過一句。她潛意識里心疼帶著妹妹浪跡天涯的章偉明,心疼他的有情有義。小靈覺得,能陪一個男人成長,是偉大的;若能拯救那個男人,簡直配享圣母的榮光。對有些女孩來說,自小衣食無憂、未經挫折是致命的,這種天生的擁有本讓人羨慕,卻暗藏殺機。小靈會因為擁有一個男人“無法道出的苦”而感到頗有成就,會因為許多被許諾的明天而信心滿滿,也會因為她以為的“一同走過”而倍感幸運與幸福。

昨天,醫生開完檢查單,小靈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是,她沒有想到,沒有最壞,只有更壞。她不知道,是否還有盡頭。

姐夫驅車而來,他已經用自己的專業和縝密為現在的小靈定性為一個“被騙婚者”。面對一個死人,仍有許多補救或泄憤的辦法。姐夫列了方案,遞給姐妹倆。

小靈沒有看,她說:“算了。”

“對,算了,章偉明已經遭報應了。”文珊附和著。

“婦人之仁。”姐夫搖了搖頭,毫不留情地說,“小靈,你合計一下,這幾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錢。”

姐姐攔著姐夫,口里嘟囔著:“你要干嘛?”

小靈緩緩地坐了起來,翻出手機,打開備忘錄,遞給了姐姐和姐夫。

“昨天,從醫院回來,我算過了。這兩年來,生活基本開支不算,我陸陸續續給了章偉明三百二十多萬,用于他投資、創業什么的,”小靈冷笑了一下,“看來,我的錢是用來支付他和劉夢云的生活了。”

“都是銀行卡轉賬的嗎?”

“是的,”小靈點了點頭,“我都截圖了。”

姐夫拿過小靈的手機,又取了張紙,拿了支筆,開始一筆一筆記錄起來。外頭似乎又下起了雨,襯得客廳越發沉默。直到媽媽給姐姐打來了電話,才打破了沉默。媽媽來問治病的情況,文珊調整了一下坐姿,變換了輕松的語調,告訴媽媽:“醫生找到病因了,心因性神經痛,治療之后就會好轉,別擔心。”放下電話,文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心因性神經痛,”小靈說得很慢,“有這病嗎?”

“有,我在醫院走廊的宣傳海報上看到的。”

小靈點點頭,喃喃著:“等治好了,我告訴爸媽,我的病叫‘神經梅毒’。”

小靈站起身,打開了客廳的燈,又走到了餐桌邊上,靠在邊柜上。

“你們還記得章偉明那個舅舅嗎?”

沒等姐姐姐夫答話,小靈繼續說:“章偉明沒有舅舅,他那位舅舅是他從勞務市場上找來的。他們幾個人,給我們演了場戲。我還配合著演。當然,他沒有告訴我真相,是我猜到的。這些年,我懷疑過很多事情,但我總覺得那些事無傷大雅,也就蒙眼過去了。我實在太蠢了……”

小靈抱著自己,似乎要讓自己放逐于天地,又似乎要把自己從不堪的過往中拖曳出來。

文珊走到小靈的身邊,雙手拉著小靈的手,她說:“小靈,別自責了,我們都有責任。接下來的事情,我跟你姐夫去處理。”她說著,哽咽了起來。

小靈沒有繃住,嚎啕大哭著,緊緊抱著姐姐。心口的疼痛像無聲的鞭笞,一點點抽著最后的希望,在喘不上氣的瞬間,小靈看到噩夢的邊界開始迷糊,她渾身顫抖著,仿佛要抖落所有的辛酸、丑惡和痛苦。

這場噩夢該結束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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