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泰州

何菲

去過幾次泰州，認識幾個在上海工作與創業的泰州人士，以及往來穿梭于兩地之間的上海人，是時候寫幾筆泰州了。

蘇中門戶

似乎從未曾有哪個媒體將泰州列為“人一生要去的N個地方之一”，泰州不太可能讓外地人魂牽夢繞，有的只是順風順水的和順之美。長三角城市群的好牌太多，上海自不必說，它的參照物是倫敦、紐約、東京和巴黎。南京是“資深美女”，蘇杭是“頂級女神”，而夾在蘇南、蘇北之間的“蘇中門戶”泰州，存在感一直不強，盡管它的經濟總量穩居江蘇第九，全國前五十強，且醫藥和船舶兩大支柱產業，已入選國家先進制造業集群。

或許因為泰州是經濟大省江蘇目前唯一尚未通高鐵的地級市，它看上去寧靜淡泊，無意與群芳爭艷，因為缺少文旅和網紅引流，它依然有著獨一無二的花境、水境、食境、情境與心境，能從容地活在自己的節奏里，腳步尚未被打亂。泰州人的心也很平，即使身處“環泰州高鐵圈”的尷尬中，也沒有太委屈，自知自己的城市是“江蘇十三太保”中最年輕的地級市，城市“能級”普通且區域輻射力有限。

誰沒有委屈？2022年中國GDP百強城市里排名第六的蘇州還沒有民用機場呢！或許對一座城市而言，生命的修為正是基于“有”與“無”這對矛盾間的牽絆統合。有時，“無”才是最大的“有”呢！

在沒有用腳步細細丈量過泰州前，我絕對不會想到，這座距離上海200多千米外的蘇中小城，有那么高的辨識度。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不僅是承南啟北的“水陸要津，咽喉據郡”，更是長三角城市群中具有開發潛力的文旅城市。

1000多年前，唐代詩人王維曾驚嘆泰州“浮于淮泗，浩然天波，海潮噴于乾坤，江城入于泱漭”；700多年前，馬可·波羅游歷泰州時感慨“這城不很大，但各種塵世的幸福極多”。

泰州的流量，我想應該有一半是被泰州早茶帶起來的，而淮揚菜的精髓至少有一小半體現在早茶上。明朝泰州學派奉行“百姓日用即道”，反復強調“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圣人之條理處”。望文生義，會覺得在泰州當布衣百姓是很幸福有序的事，一樣具有審美意味、道德光輝和理論支撐。梁啟超甚至認為，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與陽明心學和泰州學派傳入日本有著緊密關聯。

泰州早茶就很民間化，不擺花花架子，甚少富麗堂皇，傳承經年，分為茶、飲品、冷菜、干絲、面點、面食、蛋類、餅類、粥類等八大類別。也有精減版，但一茶（一壺茶）、一絲（一份燙干絲）、三點（包子、燒麥、蒸餃）、一面（泰州魚湯面）的格致亙古不變，且須按順序食用，滋味層層遞進，不能停滯，也不能僭越，有著不動聲色的考究。泰州的城市氣質和風土人情，即可凝縮于一頓早茶之中，是城市品牌極直接的文化表現。

中國早茶文化有兩脈：一是以泰州、揚州為代表的江南早茶，一是以粵、港兩地為代表的廣式早茶。泰州早茶之美，不僅美在擁有繽紛的選擇和煙火的味道，更美在它是情感交流的重要載體。泰州是深度老齡化的城市，老齡化率高居全國第三，老人們在氛圍感濃郁的早茶儀式中，開始了一天閑適的交游和消遣。

在1000多年的歷史長河中，鹽稅收入擔當國家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古泰州瀕臨黃海，轄地廣闊，官家鹽場分布甚廣，“天下鹽稅，兩淮居半，兩淮鹽稅，泰州居半”，后來泰州也成為黃海沿線鹽商們販運營銷的大本營。鹽稅文化、漕運文化因水而興，其繁榮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泰州的崛起和工商貿易的發達，這也使得泰州的富庶安逸有了深厚積淀，也因此產生諸如“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閑適生活方式。

泰州讓我感慨最深的是靜氣，盡享慢生活。早茶、江鮮、梅蘭芳、施耐庵、春蘭空調、揚子江藥業、林海動力、溱湖濕地、梅蘭芳紀念館、望海樓、雕花樓、興化萬畝荷塘……單看無一驚艷，每個單項都撐不起文旅的流量，卻都有著沉穩的積淀和節制淡定的表達。

泰州屬于生活

稻河古街區是流動著的泰州歷史。這個有著長江中下游保存最完整的明清古建筑群的古老街區，老屋、舊巷、古街密布，青磚黛瓦，歷數度興衰而風致無改，宛若一幅水墨畫，也是絕佳的攝影取景地。

游走在蘇中、蘇北第一豪宅——“九十九間半”，記不住那九十九間的雕梁畫棟，精致奢華，而那“半間”屋外“人期百歲，屋欠半間”的楹聯卻讓我心中一凜，想到梅蘭芳先生的一句話：世間再大的繁華，到頭來都是一場虛空。

很喜歡泰州的漢代稱謂：海陵。這讓人想到安靜的城池，幽深的古巷，滄桑的石橋和古老的運河。

江蘇這個省份很有意思，泰州處于地理中心，交通反而是弱項、短板。其中固然也有長江的因素。泰州東南有“蘇錫常都市圈”，西有“寧鎮揚都市圈”。誰都靠不上，唯有靠自己。長江早已不是天塹，長江到了泰州段，物理距離與南京段不遠，精神氣質則千差萬別。在我眼中，長江南京段是森森萬象，落落芳華；到了泰州段，則包容爛漫，溫婉雋永。多了柔軟，少了奔突；多了歲月靜好，少了別緒千重。長江岸線的湯湯江水，在南京段是屬于歷史的，屬于一個個王朝的背影，浩瀚悲情；在泰州段則是屬于鄉愁的，屬于鰣魚、刀魚、河鲀，屬于生活。

其實泰州擁有2座跨江大橋、12.5米深水良港、97千米長江岸線。泰州港距離上海僅有150千米，是長江下游理想的江海河中轉港，對于長江中上游西部地區物資中轉運輸具有重要意義。如今泰州港的最大靠泊能力已悄然提升到10萬噸級，成長為江蘇第二大港。更鮮為人知的是，泰州還是國家級船舶出口基地、全國最大民營造船基地，造船完工量居全國地級市之首，占全球的1/10、全國的1/4、江蘇的1/2。

水在時間之上，水是泰州的掌紋。這座位于長江之尾、淮海之畔、黃海之濱三水激蕩的東方水城，處處可見漕運興盛時期的繁華印記，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誕生地。城在水中、水在城中的復式城河，讓泰州擁有了中國鮮有的水城格局。

鳳城河也有風華流光、四季風物和千年文化，載著這座城的積蘊與劃痕，悱惻潺湲。吃罷溱湖籪蟹，在微醺中行舟，古城在槳聲燈影里影影綽綽，裹在內心的江湖終能夠在此無縛無脫，這可能是對泰州之夜最詩意的打開方式。

鹽稅和漕運文化俯仰間已成陳跡，泰州的文氣和名氣卻沉淀下來，從布局到細節皆有功夫，體現出這座古城的自我修養，那種渾然一體的氣息美感，配上以燙干絲、魚湯面、蟹黃包為代表的古月樓早茶、長江三鮮、溱湖八鮮、靖江湯包、靖江豬肉脯、黃橋燒餅等名物名吃，以及江淮官話斯文質樸的表達，使得泰州有了與俗世生活相適配的某種實用文藝，最能滋養城市男女生活美學的養成和升級，并為中國式健康旅游定義，催生出泰州成熟且獨具特色的產業——大健康產業。

不知不覺間，江蘇中部小城泰州已悄然蝶變為中國醫藥名城，醫藥產業產值居全國地級市之首。

泰州一直是高鐵洼地，至今還未實現零的突破，不過這種狀況再過幾年即將改變。北沿江高速鐵路江蘇段已進入開工建設階段，計劃在2027年開通運營，屆時泰州到上海將從現在的2.5小時縮短為1小時，泰州到南京將從現在的1.3小時縮短到1小時以內；而由多段鐵路連接而成的京滬輔助通道（京滬高鐵二線）走向也已全部確定，全線開工指日可待。最終線路走向顯示：京滬高鐵二線將途經泰州。

“善弈者通盤無妙手”，竊以為這句話用于泰州是再合適不過了。這恰恰是高手的戰略，看似平淡，卻有極強的穩定性、可持續性和功成不居的莫測，積勝勢于點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