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傳席,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美術史論家、美術評論家、博士生導師、人文學者、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副主任,《人民周刊》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課題組專家成員。
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被西方稱為“現代藝術之父”。他出生于法國南部埃克斯一個富裕的商人之家,父親由帽店老板變成銀行經理。父親對這唯一的兒子期望很高,希望他將來從商或從政。當塞尚說自己喜愛文學和藝術時,父親說“考慮一下將來吧”,并認真告誡他:“有天才的人往往死路一條,有錢的人,才活得下去。”塞尚堅定地認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個藝術家,好在母親很支持他。
塞尚很勤奮,在學校學習時,對古代語言和古典文學很感興趣,還能用拉丁文和法文作詩,獲得過希臘語和拉丁語翻譯獎以及科學與歷史獎,高中會考的評語是“不錯”。中學期間,他還和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左拉,以及后來成為著名建筑家的巴蒂斯廷·巴耶成為好友,一起討論藝術和未來。
1857年,塞尚18歲,因不滿足學校的美術教育,于是在埃克斯市立繪畫學校注冊,專門學習繪畫的基本技巧。19歲時,在父親的強烈要求下,考取了埃克斯大學法律系,他在法學院學習法律,同時也在繪畫學校學習繪畫,而且堅定了要成為畫家的決心。后來他又到巴黎、到瑞士學院學習繪畫,并結識了畢沙羅、吉耶梅等很多畫家,但他22歲時投考巴黎高等美術學校,卻沒有考上。

塞尚早期歐洲傳統式繪畫《秋》,1860—1861年作。用面造型,用筆用色嚴謹規范,沒有個人創見,沒有個人特色。
他24歲、25歲、30歲多次送展沙龍的作品,都沒有被選上,官方拒絕他的作品。35歲時,因他的朋友莫奈、畢沙羅等組織第一屆印象派畫展,他的3幅作品參展,但遭到評論界和公眾的譏諷和嘲笑。38歲時,他又參加了由朋友組織的印象主義畫展,仍遭到媒體和公眾的嘲諷。雖然他經常同梵高、高更、貝爾納等畫家切磋藝術創作思想,但其作品卻得不到媒體和官方乃至大眾的認可。55歲時,他的作品作為蓋爾伯特的遺贈送到盧森堡美術館。蓋爾伯特遺贈的繪畫作品有時會被官方懸掛,但官方卻拒絕懸掛塞尚作品。因為是遺贈,雖然不懸掛,也不讓外人隨便看到,但仍放在美術館內。對此,媒體上還發表過表達激烈反對意見的文章,抗議美術館,認為塞尚的作品公開敗壞法國藝術的名譽,應予以清除。這時距離他去世只有12年。
塞尚因得到他父親的資助,不用考慮賣畫為生。其父死后,他又得到200萬法郎的遺產(也有一說是兩億法郎),生活富足,所以他仍按照自己的想法作畫。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我年輕時,即不妥協于流行品味,如今更不在乎外界批評,虔心作畫。我認為這才是藝術家應該做的,后人當證明我的執著是對的。”
晚年,塞尚的作品得到他的一些朋友的認可,但仍遭到官方的激烈反對并發表抗議文章,媒體也是極盡嘲諷之事。他的朋友中也有人看不起他,喬治·摩亞回憶說:“……他太粗野,穿了大長靴在巴黎郊外散步。據說簡直誰都對他不感興趣,所以有時畫一直放在野地里,沒有人過問。這不也是在肯定他沒有才能嗎?……他的作品也可以叫作繪畫的無政府狀態或藝術的狂亂吧!”但塞尚不在意,依舊我行我素。
再晚些,塞尚的作品才得到一些年輕人的認可。因為塞尚喜愛年輕人,一批年輕人聚集在他的周圍,向他討教繪畫問題。塞尚總是熱情指導他們,并與他們書信來往。
年輕的畫商沃拉爾看上了塞尚的畫,認為前途無限,再加上莫奈、畢沙羅等人的勸告,便辦起了塞尚第一個畫展,共展出塞尚150幅作品,得到很多年輕畫家的好評。但主流畫家和媒體及公眾仍然不認可他的畫,依然激烈地反對和嘲諷。
1906年夏天,塞尚糖尿病加重,但他仍然堅持外出寫生。10月15日,他在郊外寫生時,遭到暴雨的侵襲,昏倒在地,被人救助送回家。10月16日,他又堅持到院子里去寫生,回到屋中,便癱倒在床,10月22日去世。
塞尚生前創作的畫作,始終得不到官方和大眾的認可,就因為他不愿意死守過去已被人認可的畫風,他要革新,要創作符合自己感情和理念的作品。他不受約束,要創作不同于傳統的畫風。官方沙龍不接受他的作品,公眾嘲諷他的作品,他都不在乎,依然故我。
經常和塞尚在一起切磋畫藝的畫家有梵高、高更、畢沙羅等,他們都是學習中國畫而成功的,這對塞尚有很大的影響。
據黃河清《“發須長才能短”的塞尚》一文中記載,塞尚批評高更“只會搞一些中國圖像”。這說明塞尚對中國畫有一定的研究。有人說塞尚“誤解了中國畫”,但也說明塞尚看了很多中國畫,他很熟悉中國畫,所以他才說出高更“只會搞一些中國圖像”這樣的話。
塞尚的話是對的,從高更的畫中可以明顯看出他受中國畫的影響很大,尤其是他晚期的畫作,他1889年畫的《黃色基督》(現藏奧爾布賴特·諾克斯美術館),用線條勾勒,基本平涂,尤其是背景中的山和樹,歐洲根本沒有這種畫法,而只在中國畫中常見。尤其是1896年,他57歲時畫的《美麗的女王》(紐約私人藏),人物用勾線造型,平涂顏色,單純而鮮明。畫中的石子、樹、動物的畫法,顯然來自中國畫,以線條突出為特色,而且畫的氣息也似中國畫。他于1896年所畫的《塔希提的家庭》《王后》也都如此。但塞尚后期的畫“搞一些中國圖像”的形式更嚴重。
塞尚早期的畫,也是歐洲傳統式,如他21歲畫的《春》《夏》《秋》《冬》。27歲畫的《戴棉帽的多米尼克叔叔》《律師》《安東尼畫像》《父親在閱讀》等,筆觸便大而明顯,如同中國畫的大寫意,迥異于歐洲傳統畫。所以,官方也不接受他的作品。

塞尚《巨松》,約1895年作。線條突出,筆觸大膽,從題材到形式都已轉為中國式。
1885—1890年,他畫的《女浴者》,全用中國大寫意畫的大筆觸,縱橫涂寫,筆與筆之間留有空白,虛實相間,如中國畫的見筆。最明顯的是1896—1897年間畫的《七個男浴者》,全用線條寫出,而且像中國速寫線條,一根不合適,再來一根;再不合適,再來一根,畫廢了的線條仍然保留,十分生動。這種畫法,只有中國畫有,當時的歐洲絕沒有。另外,他1900—1904年畫的《五個男浴者》也是如此,像起草稿的亂線勾出人物的形狀,再平涂顏色,平涂也像中國寫意畫的點染式。他1894—1905年間畫的《大沐浴者》,正式作品比草稿圖更生動,主要是線條起到作用。同時,他畫的《沐浴者》也如此。
他1902—1905年畫的《九個女浴者》,用線條勾勒人體,多余的線條,一根、兩根、多根都不涂去,都保留在畫面上。因為中國畫用毛筆畫出的線條,無法涂去,只能保留。而油畫,多余的、畫廢了的線條很容易涂去,塞尚不涂去,仍保留在畫面上,這顯然是受中國寫意畫的影響。
他早年畫的人物,線條并不突出。如他1877年畫的《坐在椅子上的維克托》《坐在紅色手扶椅上的塞尚夫人》,1888—1889年畫的《穿紅色衣服的塞尚夫人》,筆觸解放了,線條并不突出。但他1900—1902年畫的《穿藍色衣服的女人》,用明確而突出的線條造型,用中國寫意式的筆觸著色。1902—1904年畫的《坐著的農民》也如此,身上草圖式的亂線條也都保留下來,顯得生動。
至于塞尚的風景畫,更在形式和精神上與中國畫相通。如他1855年畫的《巨松》,從題材到形式都是中國式的。中國畫家最喜愛畫松樹,尤其是畫古松(西方叫“巨松”),塞尚畫巨松,線條十分突出,涂色筆觸十分大膽。他1902—1904年畫的《大樹》,1883—1885年畫的《埃斯塔克的巖石》《維多克山》等,題材、形式、筆法都來自中國畫。

塞尚《七個男浴者》,1896—1897年作。用線條造型,下筆如中國畫的速寫,十分生動,明顯解放了傳統油畫的嚴謹筆觸和用色方法。
塞尚的畫一直遭到官方沙龍的拒絕,多次送展均失敗,就是因為他的畫和歐洲傳統繪畫不同。傳統的歐洲油畫用筆用色,一直是很嚴謹的,不敢隨意。而塞尚的畫顯然是受了中國寫意畫的影響,用筆用色抒情、放縱,隨意而瀟灑,至少和中國的寫意畫相通。他的畫解放了歐洲畫家謹慎的精神狀態,不在于描摹對象,而重在抒發表達個人的感情和意趣。簡言之,從塞尚開始,西方畫家由師法自然,真實地表現、描畫自然(包括人體等),轉向以師心為主、以表現自我為主。塞尚以此成為“西方現代藝術之父”。塞尚之后,西方才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現代流派。
塞尚風格突出的畫正如他批評高更“只會搞一些中國圖像”一樣,他更多地接受了中國寫意畫的形式。他對中國畫的真正內涵和精神或許并不十分理解,有的學者還說他“誤解”,只學了中國畫的一些皮毛,便成就了他世界級大藝術家的地位,但他對歐美繪畫發展影響至深,其根源在中國畫。
(本文為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課題組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