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完步回來,桔子興奮地大喊:“外婆,快打牌,我們打十牌就去洗澡!”她飛快地撲到電視柜前,找到那副撲克,放在烤火桌上,然后麻利地洗起牌來,一邊洗一邊催促我:“媽媽,你快點過來啊,我們要爭分奪秒!”然后我聽見她小聲對我媽說:“外婆,我們一起打我媽!關(guān)她幾個豬!”
這個春節(jié),桔子學會了打牌,準確地說,是學會了打“跑得快”。幾年前,我媽教她打“樓梯牌”,就是把一副牌分成兩份,一人拿一份,輪流翻過來擺成樓梯狀,如果誰的牌跟前面某張牌一樣,她就可以收走這兩張牌之間的所有牌,就這個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玩法,祖孫倆玩了好幾年,還樂此不疲。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我媽這是在放長線釣大魚,不惜一切時間成本,培養(yǎng)家庭娛樂新秀。水滴石穿,現(xiàn)在這個新秀忽然開了竅,對樓梯牌不感興趣了,年前她圍觀大人們打“跑得快”,很快就學會了,迅速成為我們家牌桌上的一條硬腿。

大年三十晚上守歲,我們仨是坐在火爐邊,邊打牌邊看春晚度過的。當新年的鐘聲響起,周圍的焰火響雷一般一起燃放,我們剛好抓完了牌,一個個慌慌張張穿了鞋子出去看焰火,跑到半路,又趕緊返回,因為擔心有人把自己的好牌換掉, 一個個把牌裝在口袋里,這才踏實地去看焰火。等到周圍恢復寂靜,我們回到牌桌上,又奮戰(zhàn)了一陣才去睡覺。
有的家庭盛產(chǎn)高深的思想,有的家庭盛產(chǎn)淺薄的歡樂。我的原生家庭屬于后者。多年以前,我爸媽就很愛打牌,我幼年的記憶之一,就是農(nóng)閑時的夜晚,我爸媽和鄰居打牌,遲遲不散,我趴在旁邊的椅子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大約是趴在椅子上睡覺太難受,多年來我對打牌一直沒有好感。早些年我每次過年回家,我媽都要耐心地教我,我資質(zhì)不好又不肯認真去學,從不記牌,總是一通亂打。這個春節(jié)學會的,下個春節(jié)一點也回憶不起來。
我媽孜孜不倦地教,我卻說忘就忘。后來我媽就徹底放棄了我,認真栽培我妹和妹夫去了。再后來,由于這兩個接班人培養(yǎng)成功,我妹兩口子和我爸媽湊成四條硬腿,再打牌都不喊我了。
我爸和我媽打牌的風格完全不同。我爸是顯山露水型,什么都掛在臉上,要知道他的牌是好是壞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抓到好牌他會忍不住得意洋洋;如果牌很差,他會唉聲嘆氣、義憤填膺,偶爾還會趁我們不備偷牌。我媽屬于深藏不露型,不管啥牌,她的情緒都十分穩(wěn)定,她一般擔任牌桌上的技術(shù)顧問和監(jiān)督員,跟我們科普各種規(guī)矩,另外重點監(jiān)督我爸,不許他犯規(guī)耍賴……
我妹一家三口人也各有各的性格,妹夫?qū)儆诜e極投入型,每次都是骨干, 牌技也最好。我妹屬于努力配合型,她跟我一樣不愛打牌,但是態(tài)度比我好得多,學東西也比我快,牌技屬于不好不壞。我外甥女雅雅最有意思,三四歲時她每次獨自去沒人的房間,嘴里都會念念有詞:“鬼莫來!鬼莫來!”后來她在我家打“升級”,總是念念有詞:“鬼快來!鬼快來!大鬼小鬼一起來!”這是有多么盼望湊齊一個“王炸”啊。
這個春節(jié),我回到久違的牌桌上。因為我家的牌桌,嚴重缺腿。
愛打牌的我爸走了。他從這個家里,徹底地帶走了他的聲音,帶走了他咳嗽的聲音、吐痰的聲音、拖著鞋子在家里走動的聲音,還有在牌桌上要么興奮要么憤怒的聲音。我家前所未有的寂靜。為了讓笑聲能夠繼續(xù)盈滿這個家,為了讓我家源遠流長的牌文化后繼有人,我和桔子匆匆上崗。
小孩子打牌特別搞笑。他們什么都藏不住,到了好牌就眉開眼笑,恨不得昭告全世界;一手差牌就愁眉苦臉不知所措,恍如世界末日。最開始,桔子只要抓牌就聲嘶力竭地大喊:“JQKA !”后來發(fā)現(xiàn),這么賣力地召喚好牌其實也沒啥用,而且小牌組織好了照樣出得飛快,就不再作聲了。
到底是我媽教出來的關(guān)門弟子,這家伙守規(guī)矩守到六親不認,我有時出錯了牌想拿回來換,被她一把按住,有時我不想拆牌,私藏了好對子,也總是被她無情地揭發(fā)。
她完美地繼承了我媽的規(guī)范,我則完美地繼承了我爸的賴皮。我摸牌的時候總?cè)滩蛔∫悼匆幌陆圩拥呐疲€時不時引誘她:“我們來換牌吧,我把不想要的給你,你把不想要的給我,這樣打起來多好玩!”她斷然拒絕:“才不跟你換!”我又引誘她:“我們打錢吧,沒跑掉的牌一張一塊錢,你收那么多紅包,打掉一百兩百不要緊的。”她立即暴露出守財奴的德行:“我這輩子都不打錢!你們誰也別想贏我的錢!”
想起早兩年,一個朋友利用春節(jié)假期,兩口子合起伙來給讀小學的女兒下套,先是教她打牌,然后吸引她打錢,開始時故意輸給她,最后把壓歲錢贏了大半過來——朋友說:“我就是要她長記性,知道自己人性的弱點在哪里,如果我們不幫助她完成這些測試,她到社會上分分鐘會掉坑。”
一個家庭的娛樂史,跟奮斗史一樣重要。前者決定心情,后者決定物質(zhì)。
桔子馬上要開學了,我們能陪我媽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她說:“能和外婆打一牌是一牌。”
(摘自“湯馨敏”微信公眾號,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