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就來到人生喧嘩交響的洪流

于一爽

去年出了一本小說集《經(jīng)年》，里面的主人公老金事實上就是作家張弛（老弛）。我給他叫老金是想讓他有錢吧。因為經(jīng)常覺得張弛為錢所困（也許如今已經(jīng)很難為情所困了），可是真有了一點錢，他又給人一種不怎么珍惜的感覺。我想這是一種底氣。這種底氣形成過程我未參與。我很愛我寫下的老金，以及因為愛帶來的某種理解，雖然生活中對張弛愛恨參半。我想這個世界上恐怕恨他的人為數(shù)不少。張弛喜歡冒犯別人，有錢人買單也要說有錢人都是傻逼，只是給他們一個買單的機會。云云。這種冒犯總是突如其來，多少帶著點距離、幽默、游戲之類的沖動感覺。如果習慣了，反倒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不管不顧的溫情，也許這么說很奇怪。張弛喜歡說自己從善如流、從惡如流（感覺主要說的是自己從惡如流的時刻），對女性的態(tài)度多少有點既怕又愛，看不上，但又實實在在被自己看不上的事物所控制。

小說里的老金很軟弱，他是他們這類人中的一個代表，享受了某個社會時期的碩果，文學啊藝術啊，酒色財氣！但是在本世紀初就停擺了，被社會甩出去，于是保持了不合作的態(tài)度，也因此保持了一種天真和刻薄。從來不是主流，但也并未經(jīng)歷真正的生存極限。我只是在小說中如此描述老金，當然，并不完全代表在現(xiàn)實中這樣定義張弛。張弛說得對：小于喜歡下結(jié)論。這足以證明我也沒有給自己留一手。總之我想記錄他們。我覺得他們不必太多，否則這個世界就完蛋了，但若一個沒有，這個世界也完蛋了。簡單來說：他們有時間、智力、機緣等品嘗社會巨變帶來的成果（或后果），投身于死亡、挫敗和虛無交織的游戲。和年輕一代的反叛忤逆不同，自我毀滅和孤芳自賞是宿命，也是其自主的人生道路。一條道走到黑，個個都是這方面的專家老手。總是很飄忽，經(jīng)歷失望，沒有辦法醒過來。雖然我從沒特意想過將他們作為一個階層加以揭示，甚或賦予文學形式，但每當我想寫點兒什么的時候，他們就出現(xiàn)了，這應該是一種局限，也不知道他們要追求什么。

王朔給張弛早年的一本小說寫序說看不出這個人有什么追求（大意）。好像過分追求就有點不體面。但歸根結(jié)底是體面人，假話也說，真話也說。細微身，覺知世上的一切。包括死亡本身。不知道為什么，張弛總給我一種十分怕死的感覺，因為他經(jīng)常說，自己要活到150歲，還祝愿我活到140歲（語氣有點像我活到140歲是因為他的祝愿）。哺乳動物的壽命是性成熟的五倍，以人類計，25歲達到絕對性成熟，那平均壽命也應該是125歲。如果努力，能活到150歲。可是還有另外一件殘酷的事，人的大腦在中年之后幾乎不再發(fā)育。不知道這是不是張弛想象的生命，還僅僅是再次證明了恐懼是伴隨他一生的情感。于是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克服恐懼，喝酒喝酒再喝酒，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再創(chuàng)作，胡來胡來再胡來……生命是一種倒影，是人用一切感官對這個世界所獲得的一切。只不過人和人感官道德不太一樣。有點像水面；漣漪多的，感受到的是變形的幻想。張弛就是波紋很多的人。

或者我想，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對時間完全無知無覺，幾乎不知道150歲是多少年以后。如果沒有時間，就不存在先后順序；沒有先后順序，那就沒有因果；沒有因果，也就沒有有無。一切都處在一個平面上，瞬生瞬滅，既無需解釋也無需意義。這一切多少可以在他當年引進的法國現(xiàn)代戲劇家雅里的《愚比王》中略見一二。

張弛怕死但是又經(jīng)常說到死。極端的說法就是希望自己下地獄（還有后半句，最好朋友們也下地獄，地獄見）。現(xiàn)代人每天都生活在地獄門口，如果有一天地獄之門忽然洞開，誰也不要太奇怪。鴨夫人說正是因為她專心念佛才讓張弛免受了很多滅頂之災。滅頂之災這個詞我太熟悉了，想起十幾年前，有一次他叫我去吃飯，我因為談戀愛于是不去了，張弛說我是孤魂野鬼，今天不去就是滅頂之災！詛咒之后他又在短信里給我發(fā)了一個故事（當時還用短信）。大意是：古代有一個人要和朋友赴約，后來在赴約的路上死掉了，于是靈魂飄去飯桌上和大家繼續(xù)喝酒。

關于這類故事很多，我想到兩個寫在這里送給張弛（雖然他一定知道）。《搜神記》里說古代有一個人總是跟朋友們喝酒，有一天一個朋友告訴他：你已經(jīng)死了，怎么還喝酒呢？此話一出，這個人就煙消云散了。《聊齋》里也有一個類似的，講的是一個人喝酒不小心掉在河里死掉了，于是就要找一個人當替死鬼，這樣方可轉(zhuǎn)世，有一天終于來了一個人，這個死掉的人于是和這個人喝起了酒，一邊喝酒一邊吃花生毛豆，相談甚歡，最后實在不忍讓他替自己去死。故事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閻王見了這個人如此好心眼，于是安排他回到人間繼續(xù)喝酒去了。不知道張弛說的地獄是不是這樣的地獄，如果是的話，這足以證明他是一個多么怕死的人，或者說，他多么怕“死”這個字，因為他是一個今人，而古人是沒有“死”這個字的。

張弛是一個現(xiàn)代派，雖然他搞了很多古人的面具、小動物這類收藏，但依然像一個現(xiàn)代人一樣放松不起來，這不正是可愛之處？《聊齋志異》里面還有一個故事我很喜歡，大意是有一個人總是喝酒，可是家業(yè)并未因此衰落，一日這個人請來道士，道士說你的身體里有酒蟲，于是道士做法把酒蟲給照出來了，從此之后這個人再也不喝酒了，可是家業(yè)開始衰落，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總覺得這故事里包含了一個真理，我甚至因為自己想不到這個真理而感覺恐怖。如果張弛想到，可以告訴我。

張弛經(jīng)常在白天發(fā)我他夜里做的夢，如果夢里有我，就會仔細描述。有時候還有氣味。我想這是他的延展，科學家說，夢里沒有氣味。有一個夢是這樣的：我和張弛坐在飯桌上，還有其他很多人，喝著酒吃著飯說著話，這些人就開始上升。張弛還讓我和他一起抬頭看。可是看著看著，才發(fā)現(xiàn)，我們兩個人也已經(jīng)離開地面了。也許一開始就離開地面了，全然無知。

有時候我不禁想，他是做夢，還是喜歡做夢？

三年前，我生小孩的時候，張弛搬到農(nóng)村（湊巧了），寫作方向上，他開始圍繞農(nóng)村。一定要尋找依據(jù)的話，就是文人和土地的關系。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也可以擁有另外的角度。也寫詩，經(jīng)常寫到自己便秘之類的事情。還寫一些難以歸類的題材和體裁，有時候我覺得他寫的已經(jīng)不是文學了。文學就不應該像文學吧。與此同時看不上他文字的大有人在。

張弛在飯桌上說過一個理論（當然他說過太多理論了），大意就是寫小說就像一個人在電梯里遇到女鬼，初覺害怕，可是從電梯里出來之后，還有點悵然。我想我能明白他說的意思，但也沒法再做解釋。與此同時，他說小說就是用鑰匙開門，詩歌就是不用鑰匙，門也開了。咔的一聲。多妙。

很多年前，張弛試過各種各樣的寫作方向，我家里有他研究李清照的一本書，封面寫著：人生不得意須盡歡。不知道看了這一句，李清照會不會愛他。

還有一段時間，張弛私印了一些毛筆字的小冊子在自己的公眾號販售。阿堅說他的字全是“氣體”。翻譯過來就是其獨大而存氣。不過這句話多少有點佛里佛氣。我家里還有一張他寫的“寂滅”，這會經(jīng)常提醒我婚姻是怎么回事兒。張弛看不上佛里佛氣的人，說都學到腳趾頭縫里去了。鴨夫人信佛，口頭禪是：我關鍵時刻也是普通人。我想所謂關鍵時刻，就是她和張弛家長里短的時刻吧。比如有一天我去他們家，發(fā)現(xiàn)鴨夫人因為用了過期火腿做飯，于是被張弛教育。

所以，如今去找張弛吃飯很勞頓，要進村（準確的說是小黃垡），于是見面的次數(shù)也少了。在他家附近有一個古塔餐廳，古塔就是無礙塔。張弛這樣解釋古塔：來這里就沒有障礙了。多半是他編造，但這樣解釋剛好證明了自己有太多障礙。于是要依靠太多事物自救：酒，愛情（年輕的時候一定擁有過很多），朋友，狂人誑語，未知名的收藏，父親和父親所代表的事物，很多很多的狗和一些夢，這其中也包括一定數(shù)量的噩夢，等等，來對抗內(nèi)心的烏云。

我總是記起在古塔餐廳吃飯的一個情境：半酣，球狀鐳射燈打在天花板上，有點像在電視劇里看到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某個二線城市的私人舞廳，張弛趁著酒意一定要唱一首《阿里郎》。幾個朝鮮姑娘穿著短裙伴舞，還送給了他一束五顏六色的塑料花。因為太鮮艷于是一眼看出是塑料的。《阿里郎》并不是張弛的招牌曲目，他喜歡唱《美酒加咖啡》，我只喝一杯。于是連干三杯。另外，我也有一個招牌曲目《朋友別哭》，或者說是被迫營業(yè)的狀態(tài)。因為張弛喜歡聽我唱，每次都讓我唱，我唱的時候不許有人說話，誰說話誰滾蛋。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我唱的時候都要哭起來（應該是真的吧）。張弛也經(jīng)常用他的胖手擦拭眼淚鼻涕一把抓。他說：我要死了他就哭三天，狗子死了哭一天，阿堅死了不哭，以此類推。

認識張弛十幾年，中間很長一段時間并不聯(lián)絡，有一種從他手下解脫的感覺。再也不用因為喝酒硬撐著，在尸位素餐中尋找人生的意義？在張弛看來，這類問題無異于蒼蠅感興趣一坨屎。或者直接說：你，憑什么感興趣這個問題？張弛最喜歡用“憑什么”。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小孩子，發(fā)現(xiàn)只有小孩子才這樣說話，有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真情意。

陸游說的——誰知老臥江湖上，猶枕當年虎骷髏。我看他，別人看我，一代一代就有一種剝洋蔥的感覺。

是啊，連我都有兩個小孩了。

寫了這么多，都沒寫張弛的樣子，年輕時候很瘦（從照片中可見），他說自己瘦夠了，于是開始變胖，只胖肚子。肚子很大。如果不看肚子，四肢比較苗條，像蟑螂。可是光看臉，又有點像耗子。眼睛很亮，戴上小眼鏡之后經(jīng)常發(fā)出賊光。冬天光腳穿棉鞋，見父親要換西裝。因為肚子很大進出不便，于是在飯桌上很少去洗手間，這反倒成了夸耀自己的方式——說自己腎好。進而說到自己什么都好。尤其是酒量，怎么喝不醉呢？最終為喝不醉痛苦萬分。而其他人都醉了。于是更不敢去洗手間，怕回來局就散了。喜歡在飯桌上背誦三兩句外國話，畢竟他是北外肄業(yè)。有時候我都在想，他到底在乎不在乎肄業(yè)呢？

謝謝編輯的約稿，不知道他在小黃垡的書桌上怎么寫我。張弛的書桌（說書桌有點嚴重，有點像中學生用的那種小桌面）在房間的角落，房間四周堆滿了雜物（他說是古董），現(xiàn)在是寒冬，小黃垡的冬天更冷，房檐都結(jié)冰錐。他的幾只狗就是他的孩子們，在屋里屋外亂跑，汪汪汪，下雪的時候，白狗就變腫了。張弛發(fā)微信給我說：不寫跟我喝酒，不談我的創(chuàng)作。雖然我們是結(jié)下等緣，但也得潤潤。接著還發(fā)了幾個表情包。很多人寫過張弛，我們共同的朋友高星還專門出了一本書《三鮮湯》，狗子阿堅張弛各占三分之一篇幅，張弛和高星說：你寫我就是拿我的人頭給文學獻祭。

我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不是有點冷酷，但他的人頭總不能被拿走兩次。

其實朋友之間有時候就是非常冷酷的，有一年在301醫(yī)院（張弛母親去世處）對面吃飯，他喝多了睡在地上或者是摔在地上，小華看見之后，拿出相機拍照，等著做攝影展，拍照之后走了。我和老公看見之后也走了。因為擔心一件事：給他攙起來還要轉(zhuǎn)場！張弛喜歡轉(zhuǎn)場，好像在聚會中老去和在平淡無奇中老去，真的有什么不一樣。

于是，所有人都走了，就像張弛曾經(jīng)出過的一本書《別散》，有點怕什么來什么的意思。杯盤狼藉中，經(jīng)常看著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更多時候是趴著，讓人想到即將打烊的日料店里的一圈回轉(zhuǎn)壽司，從中午之后就一直在那轉(zhuǎn)圈，沒有人拿走，除非他們自己壞掉。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后面輪到雞叫了。

偶爾，也會一起醉到早晨、一起拉手走進了包子鋪。張弛喜歡說我的手像小鳥的手，他的手很柔軟，每次他拉我的手，我都感覺是我在拉他的手，拉住一個真正朋友的手。

在這篇文章的前面，我說，他們（以張弛或者說老金為代表）在本世紀初就停擺了。這么說多少有點不知輕重的意思。離上個世紀結(jié)束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離這個世紀結(jié)束也還要很久，這代人就在這樣一個時間里，有點多余。茨威格說自己處在“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之間，所以根本不會對生活做長遠打算。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