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周嘯天《西江月·清明回放五年前視頻春芝好在》

周嘯天先生的戀情詩詞為數不多，但每一首都做到用字少少，發明多多，各有特色，各有創新，不重復自己，不重復古人。筆者剛讀到的《西江月·清明回放五年前視頻 春芝好在》，又令人耳目一新。區區五十字，句句情真感人，又有深度，語言質樸，不乏文采。詞曰：

穿越時空隧道，故人近在眼前。諸生叢里縱高談。黑發一頭未變。? 忽聽渝音道我，我心驀地懸懸。懸心適放轉潸然。端的與人為善。

清明是中國人最看重的傳統節日之一。適逢相濡以沫的夫人辭世后第一個清明節，作者心情可想而知。而他祭奠夫人的方式非常特別：回放夫人生前影像，重溫舊情，不言相思，已是滿紙相思。

起句“穿越時空隧道”，直接用了 “穿越時空”理論，通過直接穿越，看看夫人情況如何？這個“穿越”非夢境、非想像，而是影像的真實。“故人近在眼前”，與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之“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絕然不同。是用一種幾乎是歡快筆調，寫伊人與自個兒相對。

三四句“諸生叢里縱高談，黑發一頭未變。”敘述影像的內容：夫人職業為教師，多年做大學輔導員工作，視頻中她正對學生侃侃而談，談學習，談人生。這里沒有悼亡詞的老套，卻把讀者深深打動。“黑發一頭未變”，怎么可能呢！讀者須知，這是回放五年前的影像，夫人白發本來不多，經過一番打理，從視頻中看，當然可以是“黑發一頭未變”。從這里，讀者讀到了作者的欣慰，也讀到了作者的癡情。

五六句，“忽聽渝音道我，我心驀地懸懸。”“渝音”是重慶話。——夫人是重慶人，師生聚會閑談，不端架子，真性情流露，不用說普通話，只說重慶話。“道我”二字，是說夫人突然對學生提到了作者，或說出作者的名字。于是詞人的心忽然（驀地）懸了起來。干嗎這么懸心？原來作者隔著視屏，好像在偷聽夫人與學生閑談。忽然聽到自個兒名字，立馬擔心夫人背后揭短——誰在生活沒有一點糗事呢？誰不怕別人背后揭短呢？“我心驀地懸懸”，短短六字，寫透人情之的。

七八句是突然轉折。“懸心適放轉潸然，端的與人為善。”“潸然”出處《詩經·小雅·大東》：“睠言顧之，潸焉出涕。”《漢書·中山靖王劉勝傳》：“紛驚逢羅，潸然出涕。”唐·杜甫《送梓州李使君之任》詩：“君行射洪縣，為我一潸然。”所發感慨相當有分量。詞人為何這么激動？原來接下來他聽到的，是夫人非但沒有揭短，反而在對學生夸他。當面夸人，不一定使人感動；而背后夸人，卻一定會使人感動。本來，詞中人覺得自己沒有那么好，想不到夫人這樣夸他，很不好意思，覺得這是夫人在與人為善。由此又聯想到夫人一生與人為善，便不禁汪然出涕。

不一樣的清明！不一樣的悼亡詞！這使人想起周先生詩學話語的一個命題，叫“想不到的好”。他說：“詩有兩種好法，有一種叫想得到的好，有一種叫想不到的好。想得到的好，是錦上添花，說到底還是重復。想不到的好，才是翻出手心，才是雪中送炭，才能增值。我以為，當代詩詞作者都應該追求想不到的好。”（《周嘯天詩話》一四六）

而這首《西江月》，可以視為周先生現身說法，具體演示，怎樣做到想不到的好。據周先生說，回放學生發給他的這個視頻，感動之余，一刻鐘工夫就寫成了。正是情到真處，一毫不容假借。什么樣的人寫什么樣的詩。只有具備穿越生死的人生觀的人，才能把悼亡詞寫到這樣清純通透，而一洗萬古悼亡的悲悲戚戚之感。

（韓倚云，河北保定人。航天宇航技術專業教授。北京詩詞學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高校工作委員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