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的谷子

睡在石磨上的老狗

它蜷縮成一團，身體里

藏著一把脊椎骨做的弓

臥在石磨凹頂上

許久都沒有動靜

仿佛要把黃昏睡死

天黑盡，我轉動著它的臥榻

越來越快，像是要

把它送到夜幕里去

它終于覺察到世界運行的速度

要超過承受極限了

便一躍而下，身體舒展開來

恍如弓上繃直的光弦

飛翔的谷子

木螺旋槳讓飽滿的谷子變得輕盈

在午后陽光中群飛

我是轉動手柄的少年，十年來

都在制造風，不大，也不小

比輕風重一點，比疾風慢一點

我拿捏著谷子的命運軌跡，把自己

送到風口的歧路

那些自重的米粒簌簌落地

而我尚未來得及灌漿，被自己

輕易揚起，飛絮一般離開人世主流

空殼一樣難以落實

風簸還在兀自空轉，成為我

一生不停撲騰試飛的發動機

門前的枇杷樹

樹皮光滑到反光，和我的肌膚

一樣柔韌。童年的紅太陽

從樹根向上爬，挪到樹梢久久懸停

成為少年的白太陽

節令就是這樣一寸一寸爬到

枇杷果上的，青皮的小滿

或黃皮的芒種，都是時間的神情

我爬到一半的時候

天上下起了陣雨，滑落下來

瞬間跌回上一個世紀

逝去的外公站在樹下，接住了

他的外孫，像捧著發燙的旭日

鋸子切割的晨曦

晨曦布滿長鋸。我們就有了

永不相交的平行宇宙

互相拉扯才能保持精準的平衡

而我得學會把更大度的力

推送給對手。逼仄的空間里

找到變幻的銳角

回贈的把柄，更像是撞胸

它的本意是謙遜

我們都有錯謬的會意

木馬腳支撐著十年的重量

另一個世紀應聲翻面

可鋸齒生銹，停在村莊的底線

取不出來，鋒刃黯淡

有著前路迷茫的深深孤獨

圓鑿

木頭交出核心，鑿出空洞

雪來安居，水來問詢

老人遞給我的小號圓鑿

只能穿透木門洞和石磨心

老人呈給上天的大號圓鑿

鏤空火焰的密道微風的迷途

反向燃燒和轉折吹拂

把虛無鑿空如此艱難

我看見他的想象力和鐵交鋒時

那四濺的火星

每把鑿子其實都只是半圓

深邃的形成

就是要不斷重復缺憾

那需要彌補的一半，就是

傷痕產生的地方

相比愛，痛更加圓滿

讓一個木匠終生捶打自己的骨頭

野櫻桃

天空孵出太陽。雀鳥從枝條上下到人間

我上樹。坐在云層里

一簇野櫻桃紅了半邊天。我內心

有大面積的青澀。山不太高。雪終生誤

把櫻桃花凍開就消失。而把圓潤

和甜，留給童子。我嘴里含著昨夜月光的

漿汁，出神。自己的喙漸漸溫柔

雙手輕輕顫抖，似乎已經能飛

我有太寬的領土，用王的尊嚴照看不過來

唯有交給奪目的野果子

才能放心在樹杈上睡去。身邊一粒果子

呼喚著一千粒果子。一株野果樹

把我的風聲，傳給百里野果樹

我臥在連綿的山脊線上。迷糊中

嘴里的果核沿著武陵山脈，滑入我的心胸

找水

用藤蔓走路，用金銀花的微光照明

兩個少年去找水

天未明，時間和水源

一樣稀少

向群鳥出沒的山谷走去

生靈，是水恩賜的

而野花正在收集晨露，自救

漸漸地我們的褲管濕了

心里有了暗渠

耳蝸里有了鳥鳴和溪聲

我們停在一塊洼地上，滲水太少

繼續進發，無一處泉眼

汩汩冒出。真抱歉，窮盡想象

也沒能找到可引走的大水

兩個老人乘云朵趕路

以白發照明。用武陵山中一日

便過完缺水的一生

暮色中，我們陷落得很深

老邁得太快。水遲遲不來

拉電線

電流和溶洞秘密接頭，走了三里山路

才帶出一縷水

電泵發出吁請的聲音，用五十個親人

的祈禱，反引力

讓水向上飛越。電線凌空

水管形成復線。兩條低空航線

在山谷里開通。雀鳥駐足

抓取了其中一條，輕微的晃蕩

讓小小夢境更有迷幻感

去年的大雪無枝可依，今年早早

落在黑管上，蓄勢欲飛

年底了，我們要把電線拉扯得更長

延續到另一座山頭，那里

獨戶人家遺落在深山秩序之外

漢語之蛹

野蜂蛹白生生，數百個嬰兒

安詳得毫無動靜

靈魂里只有蛋白，沒有毒

仿佛一夜之間

它們全成為山里的戰斗機

和我共有大片蒼穹

我深深懂得它們的謙遜

并用漢語隱藏了

我所有的進攻性和挑釁

整個夏季我們都是和平的

白雪造訪的時候

它們慢慢聚攏在一起

沉入武陵大夢，而我

和許多陌生名詞靠在一起

每首曠野之詩都在冬眠

除歲禮

鎖著雷管的抽屜

被我悄然打開，圓滑的管道尾部

有一粒紅色丹藥

可以療愈村莊悠遠的孤獨

父親用一點殘星點燃閃電

用力拋出

巨大的驚雷便在低空

化為碎末

聲波送給遠山，又回贈于我

一湖暗黑的水將我瞬間淹沒

我養著的寂靜越來越大

漸至于無垠。我等著

自己失手炸裂它的那一刻

（張遠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重慶文學院專業作家。著有詩集《白壁》《逆風歌》等。獲駿馬獎、人民文學獎、《詩刊》陳子昂青年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等多個獎項。）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