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鎧豪 王依冉 郝云飛
(1.山東大學 經濟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2.山東大學 人文社科期刊社,山東 濟南 250100)
企業稅負問題一直是學術界和政策制定者關注的熱點之一,較高的企業稅收負擔往往會制約企業高效發展、降低經濟增長率[1]。而我國企業一直面臨著沉重的稅收負擔,在過去30多年里,稅收收入的增速遠遠超過GDP的增速[2]。并且,90%以上的稅收收入來源于企業的繳納,不考慮稅收轉嫁等問題,中國的稅收負擔基本上由企業納稅人“獨自挑起”[3]。根據美國福布斯雜志2015年發布的“稅負痛苦指數”(Tax Misery Index),中國的稅負水平在亞洲排名第一、全球排名第三。李煒光和臧建文(2017)[4]提出“死亡稅率”,更是將中國企業稅負問題推向風口浪尖。因此,我國自2004年掀起新一輪稅制改革以來,持續實施減稅政策,“簡稅制、寬稅基、低稅率、嚴征管”成為我國減稅政策的基本指導原則。為了給各類企業創造公平公正的稅負環境,使得稅收制度和稅收管理標準相對統一,避免企業根據非財政返還等信號來配置資源,在公平稅賦的基礎上,推動統一大市場的建設,我國于2008年實施了“兩稅合并”減稅政策,保證了內、外資企業之間所得稅稅負的公平性。
生產率作為經濟增長的關鍵因素,是一個國家實體經濟發展質量的重要體現。誠如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所說——“生產率不是一切,但從長期來看,它幾乎就是一切”。本文旨在探究:(1)兩稅合并能否有效提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2)兩稅合并通過哪些渠道和路徑影響企業全要素生產率?兩者之間又存在著怎樣的異質性關系?(3)兩稅合并能否通過促進企業全要素生產率進而為提升企業國際化表現提供關鍵的稅制動力?本研究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在于:我國目前所處的發展階段面臨著國內外環境的多重挑戰,既有來自供給側的傳統經濟增長動力減弱、潛在增長率降低的壓力,也有受到逆全球化暗流和中美經貿摩擦的不利影響。在此背景下,經濟增長供給側的驅動力需要從依靠生產要素投入轉向依靠生產率提高,經濟增長需求側的拉動力也需要依靠提升企業的出口表現以維持外需的穩定。因此,本研究不僅對于“通過減稅政策提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以期增加供給側的驅動力”這一戰略的實現具有重要現實意義,而且對于“通過減稅政策提升企業的出口表現乃至國際化表現以期增加需求側的拉動力”這一戰略的實現也具有重大現實意義。基于此,本文對于“兩稅合并如何影響企業全要素生產率及其國際化”本質上是對“減稅政策如何影響供給側的驅動力和需求側的拉動力”這一現實問題的探討,有利于從保證經濟增長動力的角度更有效地優化公共政策設計。此外,在貿易保護主義重新抬頭的外部環境下,在中美經貿摩擦導致關稅居高不下的現實背景下,考察“內部減稅降費”能否應對“外部加征關稅”,以助力中國企業提升國際競爭力并“走出去”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
從“兩稅合并的經濟效應”的相關文獻來看,現有研究探討了兩稅合并對公司資本結構[5-6]、盈余管理方式選擇[7]、外資企業逃避稅行為[8]、外資企業創新效率[9]、企業杠桿率[10]、外商直接投資[11]、銀行信貸投放[12]、要素收入份額[13]等方面的影響,但是尚未有文獻探討兩稅合并這一所得稅減稅政策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及其國際化水平的影響。基于此,本文的邊際貢獻在于:(1)首次采用內、外資企業兩稅合并這一準自然實驗探討了減稅政策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證實了減稅政策的生產率效應,并闡述了二者間的渠道和路徑。(2)證實了兩稅合并的生產率效應能夠提升企業的出口表現并增加企業的海外直接投資規模,即提高企業的國際化水平。
2007年3月16日,全國人大第十屆五次大會審議通過了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所得稅法》。新所得稅法規定:自2008年1月1日起,內資公司和外資公司將適用于統一的企業所得稅稅率、統一的稅前抵扣辦法以及統一的稅收優惠政策,即“兩稅合并”。在此之前,為了引進外資、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中國對外資公司所得稅采取了有別于內資公司的優惠政策。具體來說,中國政府會按照企業投資來源的不同,對內、外資企業實施兩部不同的稅法,執行不同的稅率和稅收優惠政策,對內資企業征收的所得稅,適用于國務院頒布的自1994年1月1日開始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所得稅暫行條例》;對外商投資企業和外國企業征收的所得稅,則適用1991年4月9日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外商投資企業和外國企業所得稅法》及其實施細則。這使得“一個稅種、兩套稅制、內外有別”的局面長期存在。
兩套企業所得稅稅制確實在吸引外資中發揮了積極作用,截至2007年底,全國累計外商直接投資約7 700億美元,年均增長20.1%[14]。然而,其產生的稅負不公有悖于WTO的“公平競爭”和“非歧視”原則。因此,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不斷完善,新企業所得稅法中的優惠重點將由以“區域優惠為主”的格局轉向以“產業優惠為主、區域優惠為輔、兼顧社會進步”的新稅收優惠格局[5],以促進國民經濟結構優化和產業結構升級。兩稅合并之后,外資公司稅負水平不變,內資公司稅負水平下降,其法定稅率由原有的33%下調為25%,稅率的統一會對企業產生怎樣的影響?本文借助兩稅合并這一準自然實驗,基于生產率以及國際化的視角證實減稅政策的經濟效應。
兩稅合并帶來的所得稅稅率下調能夠降低企業實際稅負,使企業在生產經營活動中受到的政府稅收扭曲作用降低[15],增加了企業的繼續經營價值,同時提高了企業的投入產出效率[16]。其次,兩稅合并帶來的企業稅收成本下降,擴大了企業生產經營所需現金流和投資資本,還可能影響企業的其他經營行為,如優化進出口決策、提高設備類固定資產投資水平等[17],進而提高勞動生產率。此外,所得稅稅率下調增加了企業現金持有,提高了企業防范和應對風險的能力,進而增強企業為提升全要素生產率而做出決策的意愿[18]。基于此,本文提出假說1。
H1相比于不受兩稅合并影響的企業,受兩稅合并影響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會顯著上升。
從理論上講,可以用一個綜合性的索洛剩余值表示全要素生產率,并將其分解為技術進步效應和資源配置兩個方面[19-20]。因此,本文從研發創新和資源配置效率兩條路徑展開分析。
研發創新是企業技術進步的關鍵因素,對提高全要素生產率具有重要影響。但研發創新周期長、投入大、風險高,并且存在溢出效應,企業是否擴大創新活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獲得的激勵水平[21]。因此,兩稅合并通過研發創新對全要素生產率產生影響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1)兩稅合并帶來的所得稅稅率下調能夠直接增加企業經營現金流,在一定程度上為企業增加研發投入提供有力的資金支持,進而促進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19]。(2)兩稅合并不僅直接提高了企業的稅后凈收益,還意味著企業總收益會隨著其市場份額的擴大而增加。在此激勵下,企業可能會為了獲得更大的市場份額而增加研發投入或從事風險更高的研發項目[22]。此時,兩稅合并能夠為企業研發創新提供持續動態的經濟激勵,并促進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3)兩稅合并作為一項體現政府政策導向的減稅政策,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出當前國家經濟現狀和未來一段時間的政策扶持導向,為企業提供更多的市場信息,減少研發創新的不確定性[22],而不確定性下降會激勵企業潛心開展創新研發活動[23],進而提高全要素生產率。基于此,本文提出假說2。
H2兩稅合并通過促進企業的研發創新進而提高全要素生產率。
兩稅合并可以通過以下兩種方式影響企業的資源配置效率,進而提高全要素生產率:(1)兩稅合并通過優化企業內的資源配置,即降低實際投資相對最優投資的偏離程度,進而提高全要素生產率[24]。一方面,兩稅合并可以降低企業生產經營成本、提高當期現金流,緩解企業面臨的資金壓力,幫助企業解決因資金不足而放棄較好投資機會的難題;另一方面,從預期回報率的角度來看,兩稅合并能夠起到穩定企業投資預期的作用,在預期收益增多、預期風險減小的情況下,企業增加投資規模,降低實際投資相對最優投資的偏離程度,從而優化資源配置效率[20]。(2)兩稅合并通過優化企業間的資源配置,從而拉高整體生產效率。兩稅合并的目標之一是建立公平的稅負環境,從而遏制生產率較低企業的尋稅收優惠政策行為。一方面,公平的稅負環境將迫使依靠稅收優惠政策生存的低生產率企業被市場淘汰,歸還其通過稅收優惠政策所侵占的市場份額,促進生產率高的企業進入市場或擴張市場份額,這一進入退出的動態調整有效提高了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平均水平;另一方面,公平的稅負環境通過市場這一“無形之手”,使生產資源流向高生產率的部門,以期達到其最優的生產規模及更高的生產率水平。基于此,本文提出假說3。
H3兩稅合并通過優化企業的資源配置效率進而提高全要素生產率。
異質性企業貿易理論認為企業國際化路徑的差異主要源于生產率的異質性。該理論指出,企業從事出口活動必須承受一定的固定成本,生產率低的企業因無法承受該固定成本而選擇不出口,生產率高的企業能夠承受出口所需的固定成本才選擇出口[25]。現有研究表明,生產率的提高會顯著增加企業出口傾向,擴大企業出口規模,提升企業出口強度并增加企業出口利潤率[26-27]。因此,兩稅合并在提高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過程中有助于提升企業的出口表現。全要素生產率的高低不僅會影響出口表現這一企業國際化的低級方式,還會影響作為國際化高級方式的海外直接投資。現有研究指出,企業生產率的異質性決定了企業的國際化模式,生產率最低的企業只服務本國市場,生產率中等的企業選擇出口,生產率最高的企業進行對外投資[28-29]。而生產率的提高會顯著增加企業對外直接投資傾向、擴大企業對外直接投資規模并提升企業對外直接投資速度[30]。因此,兩稅合并在提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過程中有助于促進企業海外直接投資。綜上所述,兩稅合并有效促進企業全要素生產率提高的同時,企業出口和海外直接投資也會受到相應的影響。基于此,本文提出假說4。
H4兩稅合并引致的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會進一步影響企業的國際化水平,包括企業出口行為和海外直接投資行為。
本文將樣本期鎖定在兩稅合并實施之前五年和之后五年,即選取2003—2013年中國A股上市公司作為研究樣本,數據來源為國泰安數據庫。參照既有文獻的通常做法,本文對原始數據做如下處理:(1)金融類上市公司的報表結構與其他行業明顯不同,故剔除金融類企業;(2)在樣本期內退市或被ST、*ST、PT處理的企業的財務制度異常,也予以剔除;(3)考慮到B股市場對企業財務數據要求的差異,剔除在B股上市的企業;(4)剔除資產負債率大于1或小于0、實際稅率大于1或小于0、稅前利潤小于0的樣本。最后,對除企業年齡以外的其他連續變量在1%和99%水平上進行縮尾。
本文采用雙重差分法(Difference in Difference,DID),將改革后所得稅稅率降低的內資企業作為處理組,改革前后所得稅稅率相對穩定的外資企業作為控制組,設定如下模型
tfp_lpijt=α+βtreati×postt+γCVijt+μi+λt+εijt
(1)
其中,下標i代表企業,j代表企業所屬行業,t代表年份。被解釋變量tfp_lpijt為企業全要素生產率;核心解釋變量為所得稅“兩稅合并”沖擊,借鑒毛程連和吉黎(2014)[8]以及李建軍等(2021)[10]的思路,采用交乘項treati×postt來衡量。treati為政策處理虛擬變量,內資企業取值為1,外資企業取值為0;postt為政策時間虛擬變量,2008年及之后取值為1,否則取值為0。CVijt表示一系列企業特征的控制變量,包括公司年齡、企業規模、股權集中度、成長機會、財務杠桿率、現金流狀況、管理費用率、盈利能力、股票收益率和存貨周轉率。此外,本文還控制了企業固定效應μi和年份固定效應λt。α為常數項,εijt為誤差項。表1匯報了各變量的計算方法以及描述性統計結果。
基準回歸的估計結果如表2所示,本文引入控制變量并控制不同的固定效應組合。列(1)(控制年份、行業、城市固定效應)、列(2)(控制企業、年份固定效應)和列(3)(控制企業、年份、行業×年份、城市×年份固定效應)均未引入控制變量;列(4)-(6)在列(1)-(3)的基礎上引入了一系列企業特征的控制變量。結果表明,無論是否引入控制變量,無論控制何種固定效應的組合,核心解釋變量的系數始終為正且顯著,說明兩稅合并顯著提高了企業全要素生產率,驗證了假說1。
1.更換全要素生產率的測算方法
前文基準回歸中,被解釋變量企業全要素生產率tfp_lp采用LP法測算得到。為了確保實證結論不依賴于特定的指標測算方法,本文分別采用OP法、GMM方法和ACF法重新測算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并作為被解釋變量進行估計。同樣地,控制不同固定效應組合以檢驗系數的穩健性。結果表明核心解釋變量的系數始終為正且顯著,意味著本文的基本結論不會由于被解釋變量的測算方法不同而發生改變。

圖1 平行趨勢檢驗
2.平行趨勢檢驗
本文采用事件分析法(Event Study)進行平行趨勢檢驗并探究兩稅合并的動態影響效應,具體而言,將式(1)中的postt替換為表示兩稅合并這一沖擊前和沖擊后若干年的時間虛擬變量,因變量不變,得到擴展后的DID模型如下
(2)
其中,year0表示兩稅合并這一政策沖擊當年的虛擬變量,s取負數表示政策沖擊前s年,正數表示政策沖擊后s年,將樣本初期作為基準組。結果顯示,政策沖擊之前的系數均不顯著,即在政策發生之前滿足同趨勢性假設。而政策沖擊之后的系數顯著,意味著兩稅合并顯著促進了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而且政策沖擊的效果在未來若干年持續存在。
3.預期效應
本文通過在基準回歸模型中引入政策沖擊之前一年的虛擬變量(oneyearbefore)與treat的交乘項,來考察企業在政策沖擊的前一年是否已經形成調整預期。結果表明,treat×oneyearbefore的系數未能通過顯著性檢驗,且核心解釋變量的系數依舊穩健。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引入政策沖擊之前兩年的虛擬變量(twoyearbefore)與treat的交乘項,新增的交乘項仍未通過顯著性檢驗。因此,企業在兩稅合并發生之前并沒有形成調整預期,前文的估計結果具有較好的穩健性。
4.更換估計方法
在前文的分析中,本文所構建的倍差法模型實際上屬于多期倍差法。Bertrand等(2004)[31]認為,多期倍差法往往存在序列相關問題,可能會高估顯著性水平。因此,依據Bertrand等(2004)[31]的處理方法,本文以政策實施當年作為時間節點,將總樣本劃分為兩個階段:2003—2007年和2008—2013年,在各階段對相應變量求算數平均值。兩期估計結果再次證實基本結論的穩健性。
5.更換估計模型
借鑒彭培鑫和朱學義(2011)[6]的模型構建方法,本文直接定義了企業實際的稅負水平ETR(EffectiveTaxRate:當期所得稅費用除以稅前利潤),并將其作為解釋變量重新構建回歸模型,以探究稅收制度與政策實施真實的作用強度,具體模型設置如下
tfp_lpijt=α+β1treati+β2ETRijt+γCVijt+μi+λt+εijt
(3)
估計結果顯示,虛擬變量treat的系數為正且顯著,表明在新稅法實施后,相對于外資企業來說,內資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得到顯著提升。實際稅率ETR的回歸系數為負且顯著,說明實際稅率的下降能夠顯著提高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
6.更換研究樣本
借鑒郭杰和婁著盛(2022)[32]的做法,本文將樣本研究區間改為2005—2011年,即政策實施前后各三年,其余處理與前文保持一致。采用這一子樣本重新回歸,核心解釋變量的估計系數仍與基準回歸保持一致。進一步地,將樣本區間改為2007—2009年,即政策實施前后各一年,核心解釋變量的估計系數仍與基準回歸保持一致,再次證實了兩稅合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促進作用是穩健的。
7.安慰劑檢驗

(4)


圖2 隨機處理后的random的分布
(2)第二種安慰劑檢驗將兩稅合并設定在實際發生年份之前的某個時期,并且將樣本周期設定在2003—2008年,以考察虛置改革時間后的政策沖擊是否仍然具有生產率促進效應。為了確保結果的穩健性,本文分別將政策沖擊時間設定為2004年、2005年、2006年和2007年。結果表明,虛置改革時間后核心解釋變量的回歸系數均不顯著,進一步證實了基本結論的可信度。
1.研發創新
為檢驗兩稅合并是否通過促進企業研發創新進而提高企業全要素生產率,本文選取企業專利數量(applypatent、grantspatent、validpatent)(2)企業專利數量指標包括:專利申請數量(apply patent)、專利授權數量(grants patent)以及有效專利數量(valid patent)。和企業無形資產凈額(netintangible)作為研發創新的代理變量進行實證檢驗。估計結果如表3所示,核心解釋變量的系數均為正且顯著,說明兩稅合并顯著促進了企業的研發創新,具體體現為增加了企業的專利數量和無形資產凈額。而研發創新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促進效應已經得到了廣泛證實[33-34]。因此,兩稅合并通過促進企業的研發創新進而提高了企業全要素生產率,意味著研發創新是兩稅合并提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潛在路徑之一,驗證了假說2。

表3 影響機制檢驗結果(研發創新)
2.資源配置效率
如前文所述,兩稅合并可能通過優化資源配置效率進而促進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為了檢驗資源配置效率這一傳導機制是否成立,本文采用以下兩種方法進行驗證:第一,借鑒徐升艷等(2018)[35]的思路和方法,在基準模型式(1)中加入衡量企業研發創新的一系列代理變量,以剔除全要素生產率中的技術進步效應,此時如果核心解釋變量仍然顯著,則說明還可能通過提升資源配置效率進而促進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具體來說,表4列(1)-(3)依次加入了衡量企業專利數量的三個指標,列(4)則將企業無形資產凈額納入回歸中。第二,借鑒錢雪松等(2018)[24]和任勝鋼等(2019)[19]的思路和方法,利用資本配置效率作為資源配置效率的代理指標來檢驗兩稅合并對資源配置效率的影響作用,并利用經典的“投資—投資機會”敏感度模型考察兩稅合并是否通過優化資源配置效率進而影響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具體模型構建如下

表4 影響機制檢驗結果(資源配置效率)
Investijt=α+β1treati×postt×Roaijt+β2treati×postt+β3Roaijt+γCVijt+μi+λt+εijt
(5)
其中,Investijt為企業投資水平,計算公式為:(購建固定資產、無形資產和其他長期資產支付的現金-處置固定資產、無形資產和其他長期資產回收的現金)/期末總資產。Roaijt為資產收益率,用來測度企業投資機會,其他變量的定義方法與式(1)一致。三次項treati×postt×Roaijt的系數β1測度了兩稅合并對企業投資效率的影響,估計結果如表4列(5)所示。
表4列(1)-(4)的回歸結果表明,剔除全要素生產率的技術進步效應之后,兩稅合并依然會提高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說明這一政策還可能通過提高資源配置效率進而促進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列(5)的回歸結果則表明,三重交乘項的估計系數為正且顯著,說明與外資企業相比,兩稅合并確實顯著提高了內資企業的資源配置效率。而資源配置效率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促進效應同樣已經得到了廣泛證實[36-37]。因此,兩稅合并通過優化企業資源配置效率進而提高了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意味著資源配置效率是兩稅合并促進企業全要素生產率提高的潛在路徑之一,驗證了假說3。
1.高技術行業VS傳統行業
為了探討兩稅合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作用是否存在行業差異,參考劉詩源等(2020)[38]的劃分標準,本文將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計算機、研究和試驗發展等行業劃分為高技術行業,其余為傳統行業,以探究技術密集度是否會影響兩稅合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效果。結果表明,與傳統行業的企業相比,兩稅合并對高技術行業的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邊際影響相對更大。可能的解釋是,相比于傳統行業的企業,高技術行業的企業全要素生產率增長更加依賴于研發創新,其研發活動的資金需求更高,對減稅和財政補貼的資金支持也更為敏感,所以受兩稅合并的影響作用相對較大。因此,兩稅合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作用確實會由于行業技術密集度的不同而存在顯著差異。
2.競爭度較高行業VS競爭度較低行業
為了探究行業競爭程度是否會影響兩稅合并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之間的關系,本文分別計算了行業的勒納指數、赫芬達爾指數和行業集中度指數,并依次按照這三種衡量行業競爭程度指標的中位數將樣本劃分為市場競爭程度較高行業企業組和市場競爭程度較低行業企業組。三種分組結果均表明:與市場競爭程度較低行業的企業相比,兩稅合并對處于市場競爭程度較高行業的企業的邊際影響相對更大。究其原因,一方面,對于市場競爭程度較高的行業而言,行業內的企業市場勢力相對較弱,成本加成率與利潤率相對較低,盈利被攤薄,而且企業面臨的融資約束程度也相對較高[30],企業用于提升生產率水平的研發資金需求與自有資金之間的缺口也相對較大,所以對減稅帶來的額外現金流的需求也更高,從而對兩稅合并也更為敏感。另一方面,對處于市場競爭程度較高行業的企業而言,其可能時刻面臨著來自競爭對手的侵占和威脅,行業競爭越激烈的時候,企業競爭意識越強烈,投資機會和市場份額被市場競爭者掠奪的風險就越高,從而加大了企業對研發創新的資金的需求程度[39]。當減稅政策為企業帶來額外現金流時,較高的行業競爭程度使得競爭意識較強的企業更愿意進行研發創新活動,因而對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作用更大。因此,兩稅合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作用會由于行業競爭程度的不同而存在一定的差異。
3.成長期VS成熟期VS衰退期
企業生命周期理論指出,企業與自然界的有機物種一樣,也會經歷一系列從出生到成長、成熟,以及衰退的發展歷程。處在不同發展階段的公司具有不同的資源與能力,面臨不同的目標與挑戰,并在組織決策、投資行為與企業績效等方面表現出不同的特征[40]。Miller和Friesen(1984)[41]認為,對處于成長期的企業而言,其已經取得了產品市場的最初成功,規模開始快速擴大,并且建立了一個以職能為中心的組織結構,部分權力開始授予中層管理者,組織決策程序開始規范化、制度化。企業在這一階段的戰略目標是取得快速銷售增長并積累資源以實現規模擴張,從而戰勝同類競爭對手。鑒于此,本文預期兩稅合并對這類企業的生產率有著較為明顯的促進作用;對于成熟期的企業而言,產品銷售收入開始趨于穩定狀態,難以再像成長階段一樣實現快速增長,為了進一步控制生產與運營成本,保持穩定的生產經營狀態,更多正規的監督機構被建立起來,對于投資經營的決策判斷也更加專業和高效。鑒于此,本文預期該類企業對于兩稅合并的反應是最為明顯的;對處于衰退期的企業來說,銷售收入隨著產品市場的枯竭開始出現衰減現象,組織結構進一步僵化,再加上外部競爭環境的挑戰以及創新能力的降低,企業盈利水平開始持續下降。企業在這一階段的戰略目標是努力實現資產轉移或產品更新。鑒于此,本文預期兩稅合并對處于衰退期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也有一定的促進效應。
為了驗證上述預期,本文參考劉詩源等(2020)[38]劃分企業生命周期的現金流模式法,對企業所處的生命周期位置進行判定。估計結果與預期一致:兩稅合并對三類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均有顯著的促進作用,就邊際影響的大小而言,兩稅合并對成熟期企業的邊際影響最大,成長期企業次之,衰退期企業最小。因此,兩稅合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作用會由于企業所處的生命周期階段不同而存在顯著差異。
4.公司治理水平較高VS公司治理水平較低
現有研究表明,當股東控制權過大且能夠單獨決定企業的投資策略時,可能產生非效率的投資計劃進而損害公司利益[42],因而設立一個合理的公司治理機制有益于降低代理成本。當兩稅合并為企業帶來額外現金流時,更為民主明智的決策機制使得治理水平較高的企業更能把握住好的投資機會,進而提升其全要素生產率。為了驗證公司治理水平是否會影響兩稅合并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之間的關系,本文參考嚴若森等(2018)[43]的指標構建方法,綜合第一大股東持股比例、第二到第十大股東制衡能力、高管持股比例、高管薪酬、董事會規模、獨立董事比例、兩職合一、機構投資者持股比例、董事會會議次數、是否國有控股共10個公司治理變量,采用主成分分析法得到的第一大主成分作為衡量公司治理水平的度量指標,并按照該指標的中位數將樣本分為公司治理水平較高企業組和公司治理水平較低企業組。結果表明,在兩稅合并的沖擊下,對公司治理水平較高企業組的全要素生產率提升作用更大。因此,兩稅合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作用確實會由于公司治理水平的不同而存在一定的差異。
5.不同生產率基礎
在宏觀經濟學領域,“追趕效應”(Catch-Up Effect)是指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一國開始時較窮,該國就更容易實現迅速增長,呈現出開始時貧窮的國家傾向于比開始時富裕的國家增長更快的特征。在公司層面,追趕效應則通常發生在具有相似特征的公司之間,并且公司的追趕對象往往是行業領先者或者是優于自己的公司[44]。因此,本文采用分位數回歸來檢驗兩稅合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促進作用是否會引發生產率水平較低企業對生產率水平較高企業的追趕。結果顯示,隨著生產率的分布由低分位數向高分位數變動,兩稅合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作用呈現下降趨勢,意味著對于原本生產率水平較低的企業而言,兩稅合并對其生產率的提升作用相對較大,證實了“追趕效應”的存在。
與企業發展離不開的重要話題是全要素生產率的變動最終會對其國際化水平(包括出口行為和海外直接投資行為)產生怎樣的影響作用?異質性企業貿易理論指出,生產率低的企業因無法承受固定成本而選擇不出口,生產率高的企業能夠承受這一固定成本才選擇出口[25]。現有研究指出,生產率的提高會顯著增加企業出口傾向,擴大企業出口規模,提升企業出口強度并增加企業出口利潤率[26-27]。因此,兩稅合并在提高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過程中有助于提升企業的出口表現。除了出口這一企業國際化的低級方式,全要素生產率還會影響作為國際化高級方式的海外直接投資。現有研究指出,企業生產率的異質性決定了企業的國際化模式,生產率最低的企業只服務本國市場,生產率中等的企業選擇出口,而生產率最高的企業進行對外投資[28-29]。基于中國企業層面的研究進一步表明,生產率的提高會顯著增加企業對外直接投資傾向、對外直接投資規模和對外直接投資速度[30]。因此,兩稅合并在提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過程中有助于促進企業的海外直接投資。對這一話題進行深入探究,有助于系統評估兩稅合并的經濟效應。
借鑒毛其淋(2020)[45]的思路和做法,本文設定模型式(6)和式(7)以考察企業全要素生產率是否是兩稅合并提升企業國際化水平的渠道。
(6)
(7)
其中,式(6)的被解釋變量為企業出口行為,具體包括出口傾向(exp_propensity)、出口規模(exp_scale)、出口強度(exp_intensity)、出口利潤率(exp_profit);式(7)的被解釋變量為企業海外直接投資行為,具體包括海外直接投資傾向(ofdi_propensity)、海外直接投資規模(ofdi_scale)、海外直接投資速度(ofdi_speed)。模型其余部分與基準回歸模型保持一致。對式(6)的回歸結果如表5的列(1)-(4)所示,兩稅合并確實通過提高企業全要素生產率進而促進了企業出口,具體表現為通過提高企業全要素生產率增加了企業的出口傾向,擴大了企業的出口規模,提升了企業的出口強度并提高了企業出口利潤率。對式(7)的回歸結果如列(5)-(7)所示,兩稅合并確實通過提高企業全要素生產率進而擴大了企業的海外直接投資規模。綜上所述,促進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是兩稅合并提升企業國際化水平的有效路徑和渠道,驗證了假說4。

表5 兩稅合并、全要素生產率與企業國際化
本文選取2003—2013年中國A股上市公司作為研究樣本,基于內、外資企業“兩稅合并”減稅政策這一準自然實驗,探討了兩稅合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研究發現:(1)兩稅合并顯著地促進了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2)潛在的影響機制分析表明,兩稅合并通過影響企業的研發創新和資源配置效率進而提升了企業全要素生產率。(3)兩稅合并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作用在不同行業(高技術行業VS傳統行業;競爭度較高行業VS競爭度較低行業)、不同企業(成長期VS成熟期VS衰退期;公司治理水平較高VS公司治理水平較低;不同生產率基礎)之間存在一定的差異。(4)拓展性分析發現,兩稅合并通過提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進而促進了企業出口(包括出口傾向、出口規模、出口強度、出口利潤率)并增加了企業海外直接投資規模,即提高了企業的國際化水平。在中美經貿摩擦的現實背景下,這一發現為——采用“內部減稅降費”應對“外部加征關稅”是助力中國企業提升國際競爭力并“走出去”的有效策略——提供了微觀證據。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政策建議。
第一,進一步優化和完善減稅政策,增強減稅政策的精準性、前瞻性、有效性,是我國經濟增長從依靠生產要素投入轉向依靠生產率提高、增加經濟增長供給側驅動力的重要抓手。本文動態影響效應檢驗結果表明,兩稅合并對于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政策效應隨著時間推移具有持續性。因此,在落實落細已經出臺的各項減稅降費政策的基礎上,進一步優化和完善減稅政策,構建合理、穩定、可預期的整體稅制環境,兼顧短期與長期,以稅費政策調整順應和引導經濟結構變革,用稅費的“減法”換取企業效益的“加法”和市場活力的“乘法”,以期增加經濟增長供給側的驅動力并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
第二,適當降低行業集中度,削弱行業內部壟斷,增加行業內部的市場競爭程度是充分發揮兩稅合并的生產率效應的有力手段。對于市場集中度較高、市場競爭程度較低的行業而言,需要反壟斷執法部門持續發力查處行業壟斷亂象,有效維護公平競爭的市場秩序。同時,進一步深化改革減少行業內部壟斷,不斷完善反壟斷執法體系,逐步形成要素自由流動、價格反應靈活、競爭公平有序、企業優勝劣汰的行業內部市場環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行業內部的市場集中度,即增加行業內部的市場競爭程度,進而有助于發揮所得稅減稅政策的生產率效應。
第三,切實提高公司治理水平是充分發揮兩稅合并的生產率效應的可靠保障。應促進公司不斷完善公司治理制度規則,優化股東大會、董事會、監事會、經理層的運作機制;建立董事會與投資者的良好溝通機制,健全機構投資者參與公司治理的渠道和方式;健全具有中國特色的國有控股上市公司治理機制;嚴格執行內控制度,提升內部控制有效性;依法依規履行信息披露義務,充分披露投資者作出價值判斷和投資決策所必需的信息,增強信息披露針對性和有效性。通過以上多種舉措的“組合拳”,不斷提高公司治理水平,有助于釋放所得稅減稅政策的生產率效應。
第四,積極落實減稅措施,用“內部減稅降費”應對“外部加征關稅”,是應對中美經貿摩擦、助力中國企業提升國際競爭力并“走出去”的有效對策。本文的拓展性分析研究結論表明,兩稅合并通過提高企業全要素生產率進而提升了企業的出口表現并增加了企業的海外直接投資規模,即提高了企業的國際化水平。因此,在貿易保護主義重新抬頭的外部環境下,在中美經貿摩擦導致關稅居高不下的現實背景下,減輕稅負可以為提升企業的國際化表現提供關鍵的稅制動力,進而由內及外地實現企業國際化表現的升級,因而是應對“外部加征關稅”的有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