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亮

一年最為國人看重的節日——春節來到我們身邊,過年之味,隨即就在你我眼里、手里、味蕾之間飄蕩、醞釀、縈繞。
每每回憶我的青少年時代過年,雖然清苦,但那感覺賊好了。
我出生在今江蘇省南京市溧水區晶橋鎮吳家村,時間1962年1月28日(臘月二十三,小年),但屬牛(牛尾巴)。
這里有必要說明一點是,我的祖籍是河南省信陽市新縣蘇河鎮。太平天國失敗后,長江以南地區人口凋敝、土地荒蕪,于是清政府從大別山南北兩麓移民,補江南這個闕。移民千辛萬苦到了江南,往往集中而居,說河南話,按河南規矩行事。本文所講的年味,是較為地道的信陽地區的味道,當然也有溧水本地的融合。

實際上,歷史上曾經有過農歷十月過年的事。后來幾經調整,最終把年定在當下日腳(方言,日期的意思)里過。為什么這樣定呢?
過年,自然需要足夠的時間來支撐。嚴寒的日子,農活早已拾掇完,屬于兩手抄袖筒倚墻曬太陽的日子。如今的寒冬臘月,農民工最為集中的大舞臺——建筑工地也需要停工,好確保建筑質量。從這個角度看,過年是農耕社會的文化遺產。作為當下城里人那是沾了傳統農業文明的光。
除了有大把的時間外,還要有豐厚的物質作保障。每當過年前,農村糧食作物早已顆粒歸倉,魚、雞、鴨、豬等停止生長引頸待宰,可以說物資儲備為過年打足了底氣。我們通過“年”甲骨文可以明確看出,年字是一幅人馱著沉甸甸的禾穗回家的幸福場景。溧水當地人家里掛著的是一頭青面獠牙的怪獸,我問了才知原來這就是年。年是野獸一頭,專門禍害人和莊稼,于是古人用鞭炮等嚇唬其離人們遠一點。怕年、敬年,矛盾復合體。這也是多元文化的生動體現。
還有一點,大家可能想不到,那就是冬季到來,食物可以保存,要不然吃不了兜不走(如今有冰箱好多了),麻煩就大了。

雖然那時物質匱乏、條件艱苦,但過年的味道并不比現在淡。
我想,一個人長沒長大,通過對年的渴望就能判斷出個大概。盼著過年,說明你還小;害怕過年,意味你已成家;不愿過年,那是你壓力山大。
小時候,年味大概是從打霜開始的。經過霜的洗禮,家家開始收割白菜,這種白菜是瘦長形,不是北方團團圓圓大白菜(也有家里種雪里蕻)。媽媽們,一顆顆在水塘邊剝開葉子洗凈,晾曬。太陽照了幾天后,菜葉蔫了,就準備開始腌制咸菜。
腌咸菜,一般選在晚飯后。家里都會炒上一盤葵花子。先是在缸底鋪上一層菜,再撒上一層大顆粒的鹽巴,然后家里男孩(這是男孩的專利)進入缸里使勁地踩,邊踩邊嗑瓜子,寓意咸菜定會嘎嘣脆。踩結實后,男孩站到缸邊上凳子上,媽媽再往里鋪一層白菜,再撒上一層鹽。依次類推,直到完成任務。最后在白菜上壓上一磚青石頭,并放上木蓋子。
這是未來一個冬季的主打菜品,家家重視,戶戶必備。過了開春,腌菜吃完了,那缸里還剩下半缸咸水,還有爛乎乎的碎葉子。就這人們也舍不得倒了,而是用那水、碎葉末和上面粉,放在鍋里一蒸。出鍋時,有條件的滴幾點香油,菜名叫公雞蛋。有蒸雞蛋的外形(黃澄澄),有臭雞蛋的味道,據專家說氨基酸超級豐富。聞到某家蒸公雞蛋,我們小伙伴都會自動匯集到一家門口,做著無聊的游戲。女主人沒法,只好硬著頭皮端出碗,攥著一根黑黢黢的筷子,沿著傾斜碗口,搟出細條公雞蛋,挨個放進我們仰起張開的嘴里。筷子抽出來時,都會留下道道白牙印子。主人公半掩的門后,肯定有一雙或幾雙憤怒的眼珠子。我們含著,閉著嘴,直到公雞蛋慢慢化成水流進胃里。來晚了的小伙伴,只能通過我們哈出的氣來感受一番了。如今,我老家土菜館里還有“公雞蛋”這道菜。每次回家,我都去品一品,嘗一嘗。

臘月初八,臘八粥必吃。小時候,就不太理解,“粥”那么稀軟,“粥”這個字竟然有兩張硬弓夾持著。現在學習漢字由來,知道左右兩弓最初是熬粥的火苗上升裊裊的畫面縮略而成,現在則成為稀飯熱氣蒸騰、香氣撲鼻的形象代言。
臘八粥一吃,那年味,鼻子不拱也能嗅到了。
我們那里,把臘月二十三稱之為小年,年三十為年,正月十五為大年。到了小年,就是到了年跟前。按當下話說就是進入賀新年的倒計時。
小年,這天主要任務就是打掃衛生,把屋里屋外來個全方位、無死角的清理。這天晚上,家家都會煮一大鍋糯米飯。菜全部是蔬菜、豆腐、粉條,見不到一點油星子。
有人會說,這過的啥小年啊。聽我慢慢叨叨。因為這天晚上,家家灶老爺要上天開年終匯報會。糯米飯,有黏性,把灶老爺嘴粘住,讓他張不開口,只會面帶微笑,光會頻頻點頭。菜為全素,圖個肅靜,還有就是怕灶老爺嘴唇沾油,油腔滑調胡咧咧。現在想想,小年那天晚上,從神州大地去往天宮之路該有多擠,好在當天早晚都能免費到達。
我的生日在小年,年年生日,年年肅靜,我就有點不開心。在我十二歲生日那天,我終于提出強烈抗議,躺在床上說胃痛。其實胃在哪我都搞不明白。媽媽知道這不是什么胃病,是需要喂肉的病。萬般無奈之下,媽媽請示我奶奶,破例在中午給我下了一碗肉絲面。后來,我們家晚上也開葷了。

再說說煮的那一大鍋糯米飯,小年那天可舍不得吃完,因為那時候糯米也是稀罕物。還要留出一部分,做米酒。小年做,一周之后,剛好年三十,全家就能喝上了。
這里有必要給大家補充一些資料。那時候是生產隊,隊里一年只種幾畝田的糯稻。雖說糯稻價格高,人人好這一口,但產量低啊。在填飽肚子為首要任務的歲月里糯稻顯得特別金貴。
每家每年按人口也就分四五十斤糯稻。加工后糯米的分量就更少了,不到關鍵時節是不能動用的“戰略物資”。除了小年必吃糯米飯外,再就是年前炒米和五月初五端午包粽子。
炒米。每年進入冬季,江北(長江以北安徽或江蘇)人如期來到我們那里。他們借個閑屋,支起鍋臺。我們各家各戶帶上淘好晾干的糯米,還要帶上柴火。江北人在鍋里放上沙子,灶里由各家燒火,沙子達到一定溫度后,把一定量的糯米投放進去。多次翻炒后,米就膨脹開來(比原米大一倍,遠沒有爆米花那樣大)。將炒米和沙子都倒進篩子里,沙子重回鐵鍋接收“烤”驗。輪番多次,一家炒米就大功告成。回到家后,媽媽都會用壇子封裝起來,怕走氣皮了。臨近年關,我舅舅就會來到我們家,幫助做炒米糖。

我們那里山芋(地瓜)多,用其熬制糖那是小菜一碟。把糖加熱到火候,將炒米倒入,上下翻炒使其充分整合,最后嵌入方框內,用搟面杖使勁碾壓。冷卻后,再用刀沿木尺切割。于是一塊塊長方體的炒米糖油然而生。炒米糖干嘛用呢,就是小孩拜年時的伴手禮。炒米糖做好,媽媽一般都會囥得嚴嚴實實,當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總能趁大人不注意,會悄悄竊一兩塊試吃一下,這叫竊不叫偷哦。
大年初一,天不亮,我們就會挨家挨戶串門拜年。那時沒有大白兔糖、巧克力,主人都是遞到手里家家一樣的炒米糖。我們拜上幾家,就要趕快往回跑,因為家里的“余糧”不多了。你可以想象,滿村子都是一路小跑的孩子,來來回回穿梭。貧苦中醞釀出一絲絲帶酸的甜意。1985年,我寫了一篇《糖》發在濟南軍區《前衛文學》,那是我的文字第一次見報刊,至今難忘。
有的家庭糯稻分得多,外加會算計,糯米如有節余,還可做兩件大事。
一件是幾家人湊份子,各家拿出一樣重量的糯米,集中打糍粑。這種場景很少見。每每遇到,那比過年還要熱鬧。全村人自發趕過來看熱鬧。打的時候,你上去幫一把,他上去杵幾下,其樂融融。
作為“股份”之內的人,也發愁啊。大家來幫忙,你不能來而不往,視而不見吧。糍粑出臼子之前,每人自覺選取一指甲大小的糍粑填填牙縫過過嘴癮。就這,幾十人下來,也是“多乎哉不多也”。
第二件就是用泡好的糯米,在石臼里杵出米粉來做元宵。要是配上老母雞湯、小青菜苗、芫荽,那是打嘴都不肯放下的絕味美食。
一進入冬季,家家都會把極少幾只雞、鴨、鵝宰殺。為何這么早,偷偷地告訴你吧,節省成本。進入冬季,家禽們就不會長肉了,只會每天按時索取糧食。清理宰殺后的家禽并腌制后,高高掛在屋梁上。繩索上,都會綁上一大團老鼠刺,這樣家貓、野鼠只能望“仰”興嘆了。殺年豬,基本沒見過。一般家庭會在供銷社割幾斤肉回來過年。
磨豆腐。豆腐,豆腐,都有福(腐后來引申出腐敗、腐朽,那是先人造字沒有預料到的),自然每家都不能少。
黃豆挑揀好后,頭天晚上就用盆泡上。盆里必放把立著的菜刀,預祝第二天豆腐質量好的要用鐵刀子切。磨豆腐、濾豆漿、大鍋煮,一套程序下來,關鍵在點鹵。那是一份技術活。大家都會請村里老把式坐鎮指揮。煮豆漿時,上面會起一層皮,大人撈起來吹幾口氣,就會丟到我們小家伙的嘴里。后來才知道那皮子晾干后叫腐竹(豆腐長出竹也),這名字起得真絕。
鹵水點成后,要將豆腐壓制成型。一般家庭分兩種方式來進行壓制。一種輕壓,做嫩豆腐。豆腐成型后,切割成四四方方的,涼透后放進水盆里養著,三四天一換水,這樣保鮮。烹飪時,放些青菜、菠菜,輕燉,那叫一個爽歪歪。有專家說菠菜與豆腐容易形成鞣酸鈣,不和。但百姓認可,也不要追究誰對誰錯。

一種重壓,做炸豆腐和豆腐乳。重壓結果就是使豆腐結構堅實,讓內部水分盡最大努力排空。這樣的豆腐便于進油鍋,免得豆腐中的水受熱四處飛濺傷人。豆腐乳,那是在保證家用炸豆腐的前提下方可進行。豆腐放置一定時間后長毛,然后通過各種技術手段,終成豆腐乳。
開油鍋。大年三十前一天晚上,家家都會開油鍋炸東西。除了炸豆腐丸子外,還炸一些麻花、面果子等面食。那時候艱苦,拜年送禮不像現在煙酒糖茶一大提溜,往往是包上一包自家的油炸食品。
年三十午餐,滿桌皆肉。一年中最為豐盛的家宴,稱之為饕餮不為過。但必上一道炒腌菜,放在桌子中間。每人還都必須嘗一口,吃多少自己掌握。只有嘗了咸菜之后,才能筷子伸向大魚大肉。這叫憶苦思甜,怕后人忘本。
年餐,可以放開肚皮,張開大嘴吃吧。夠不著,站起來,也沒人熊你。狼吞虎咽,也沒人說你吃相不好。即便是不小心把碗、盤子啥的摔碎了,不會遭到白眼甚至“板栗子”(中指、食指彎曲揍人),只會換來大人強壓的怒火說是“歲歲(碎碎)平安”,背后心痛好幾天。媽媽總是挑鵝頭、雞爪一類,把好的讓給我們。媽媽還說,小孩子啃爪子,寫字像雞爪子扒捏不成個,再就是打算盤撥拉不開。另外,媽媽還特別強調,鵝頭一定說成龍頭,雞爪叫鳳爪。為什么這么叫,因為我們老家話中,“鵝頭”與“我頭”一樣,所以就有了避諱。有了龍頭,自然得配上鳳爪。誰承想,龍鳳呈祥上了百姓餐桌。但有幾條要注意,一是不能把肉湯澆到碗里,原因是“淘飯”與“討飯”諧音;二是不能吃完飯把筷子平放在碗上(如今吃自助餐時,這樣放表明已經吃完,服務員可以收走餐具),那是敬祖先的擺法。
年三十掌燈時分,家家張貼春聯。那時候不興買,都是請村上人寫。我大伯寫字在譜,自然門庭若市。對聯內容從哪兒來,一是從《新華日報》(江蘇省委機關報),還有就是從《東方紅》那本書中“下載”。那時,對聯用毛主席詩詞最多,諸如“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還有就是“堅持繼續革命,深入批林批孔”“反帝反修干革命,備戰備荒為人民”,時代烙印打得深和狠,到處充塞的階級斗爭的火藥味,與春節放的鞭炮味融為一體。
此時,河南客民人(客民人,指的是外地遷移到溧水的外地人)把藏了一年的中堂掛了起來。中堂上面書寫著:祖宗昭穆神位。兩邊掛一副對聯。上聯:寶鼎呈祥香結彩;下聯:銀臺報喜燭生花。也有中堂書寫“天地君親師”。小時,不懂“昭穆”是啥意思,問父親,父親直搖頭。
現在我知道了,昭穆是一位制度。宗祠里,始祖擺在最上方最中間,兒子輩牌位擺在始祖下方左側稱之為昭,孫子輩牌位擺在始祖下方右邊謂之穆。以此類推。通俗地講,父親與兒子分列兩側,爺孫同繼,難怪有人說,隔代親就來自這里。嘿,聯想太豐富了。
當時,有條件還買些革命題材的年畫。年畫基本是八大樣板戲的劇照。有一年,我買回了《紅色娘子軍》劇照畫,洪常青在熊熊烈火中高舉拳頭,大義凜然。當時,我非常響應號召,把這張年畫掛在中堂旁邊。父親非常不高興,但一旁我奶奶說,新年紅紅火火,這才保住沒被撕了。不過那年正月底,我家茅草搭建的廚房著了火。打那,我挑年畫,慎重了許多。
看菜。看菜是哪幫菜。直白地講,看菜是一道令人垂涎三尺的菜,但只能過過眼癮,不能動筷子。那時候艱苦,過年殺只雞是件了不起的事情,那雞胗(也叫雞肫)珍貴得不得了。雞胗煮熟后,切成薄如紙片的形狀。盤子里攏起胡蘿卜絲,在蘿卜絲上面貼滿雞胗片。這道菜,來客時桌子上必不可少,少了就表明你待客不講究,不熱情。但是雞胗奇缺,于是就發明這道看菜。客人只能掏雞胗片下的蘿卜絲,即使主人將雞胗片搛到你碗里,也要委婉送回盤子里,萬不可將計就計啊。要是你真嚼了,不出半天,親朋好友都會嚼你的舌頭根。
正月十五那天,雞胗終于可以下肚了,不過經過長達兩個多星期端上端下、遞進遞出,那味道已經不敢恭維了。所以對雞胗我是情有獨鐘、格外珍惜。現在每到飯店點菜,一個雞胗或鴨胗涼拌菜是萬萬少不了的,那菜下酒下飯還下心思。
過了正月十五,年味還在但已淡淡離去。人們為下一年年味更豐富開始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