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游

1994年,小澤征爾在沈陽演出
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指揮臺上,站著這樣一個長著斑白長發的東方老人:他捏起食指和拇指,右手手臂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樂團也隨之好像汽車打開了發動機那樣被“啟動”起來。
向全世界傳遞新年的問候,是維也納愛樂樂團多年的傳統。然而站在臺上的東方面孔,卻讓這個古老音樂廳里的觀眾們感到耳目一新。
小澤征爾,可以說是第一個進入西方古典音樂一線“指揮大咖”的東方人,世界上排得上號的著名大團都跟小澤征爾有過合作。從1974年開始,小澤征爾擔任波士頓交響樂團音樂總監長達20多年,打破了整個北美洲交響樂團的音樂總監任期。
到了2002年執棒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之際,小澤征爾的音樂事業達到頂峰,從大西洋的彼岸來到了歐洲,成為“百年老店”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音樂總監。在維也納這樣一個指揮家和總監極其容易被內部斗爭整垮趕下臺的地方,小澤征爾一干就是8年。
在人生的最后十多年,小澤征爾卻與惡疾糾纏。到了2022年,經歷過食道癌手術的指揮大師坐在輪椅上作最后的亮相。2024年2月9日,小澤征爾與世長辭,享年88歲。
由于長了一頭長發,再加上如同舞蹈一樣的肢體指揮語言,站在指揮臺上的小澤征爾有著非常高的辨識度。
對于大部分古典樂迷來說,小澤征爾極其擅長解讀西方浪漫主義晚期和20世紀現代派早期的作品。他指揮的拉威爾、德彪西和弗雷等法國樂派作品,有著晶瑩通透的光影效果;他演繹以柴可夫斯基為首的俄羅斯派系交響曲乃至芭蕾舞作品,情緒把控和旋律演奏結合得天衣無縫。
一個誕生在遠離西方古典音樂發源地的東方人,為何最終讓歐洲和北美的觀眾、樂評人和音樂同行們折服?
時間回到二戰剛結束的那段日子。在法國東部山城貝桑松,當地一場青年指揮大賽現場,一名24歲的東方小伙子登場。曲終,年輕人放下指揮棒之際,他的國際化藝術生涯也慢慢開始了。那個時候的小澤征爾,還是個只會三兩句英語卻又試圖在西方音樂圈站穩腳跟的年輕人。

2022年11月25日,日本松本,癌癥手術后的小澤征爾出席音樂會
從日本到歐洲,他一路以來的“正職”都是給本田當摩托車銷售員。
那是在1959年,二戰才結束不到20年。騎著一臺由日本商人贊助的摩托車,年輕的小澤開始了一段窮游之旅。在那個年代,大部分歐洲人幾乎一輩子也沒見過一個亞洲人,他每到一個小鎮,總是能引來當地人的圍觀。
長著一副東方人的面孔,小澤征爾意識到自己手上有一把“雙刃劍”:在準備比賽的排練過程中,他的言辭并不多,肢體語言卻讓樂手們心領神會,最終跟這位指揮新手擦出效果良好的藝術火花。
在貝桑松贏得了人生第一個指揮大獎后,小澤征爾可沒有立即“脫貧”。從日本到歐洲,他一路以來的“正職”都是給本田當摩托車銷售員。可就是多得了這場比賽,小澤征爾迎來了人生第一個伯樂—法國指揮大師夏爾·蒙許。可蒙許并沒有讓小澤在法國接受“地道”的法式音樂培訓,而是來到了二戰戰后古典音樂的新天地—北美。
在60年代初,相比因為戰爭而滿目瘡痍的歐洲,美國的交響樂團不僅不缺金主,來自老歐洲的各色音樂人才和指揮大師還特別多。小澤征爾跟著蒙許來到了被認為是“美國的雅典”的文化重鎮波士頓,在這里參加了由俄羅斯指揮家庫謝維茨基組織的“Tanglewood”音樂夏令營。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Tanglewood可以說是北美交響樂團人才的搖籃,美國大概有20%的樂團演奏家和指揮家都出自這里。第一代移民的歐洲大師在這里播下了音樂的火種,放下了原本在舊大陸的民族鴻溝,產生出新的混搭型指揮家。可以說,小澤征爾成為了這種教育模式下一個亮眼的成果。

柏林愛樂樂團終身藝術總監赫伯特·馮·卡拉揚
如果說卡拉揚是板著臉的德奧老大師,那么伯恩斯坦就是美國文化活力的化身。
進入60年代尾聲,北美和歐洲的音樂重鎮分別被兩名年紀和外貌發型都極其相似的指揮家把控。在德國和奧地利,柏林愛樂樂團終身藝術總監赫伯特·馮·卡拉揚手頭上掌握了整個歐洲無人可以匹敵的資源;在美國,土生土長的紐約指揮家里奧納德·伯恩斯坦的地位多年來難以被撼動。
作為晚輩,小澤征爾能夠獲得倆人的青睞,可以說是極其幸運的。
對于卡拉揚這樣一個既愛惜羽毛又避忌對手接近自己地盤的人來說,要是爭取到比自己小一輪且來自遙遠東方國度的晚輩支持,能夠更好地為自己和柏林愛樂樂團培養出屬于自己的“嫡系”年輕接班人梯隊。
因此,柏林愛樂樂團對那些能夠威脅卡拉揚地位的指揮家關閉大門,卻對那些卡拉揚認為能夠被自己調教和影響的年輕新秀們—小澤征爾、梅塔、馬澤爾、穆蒂和阿巴多,給予了許多擔任客席指揮的機會。
在卡拉揚的棒下,柏林愛樂樂團猶如一臺名貴的德國豪車,只要指揮家一聲令下,就能平穩流暢地進入“自動檔”。嚴謹精密又一絲不茍的德奧演奏風格,讓柏林愛樂樂團成為不少指揮家望而生畏而且難以駕馭的“鋼鐵怪獸”。
一臉嚴肅的卡拉揚對小澤征爾耳提面命,后者或多或少感到德奧嚴肅音樂圈的氣場逼人。小澤征爾本身外語就不好,在面對卡大師這樣不茍言笑的父輩級人物,畢恭畢敬地前一句后一句用“大師”來稱呼。這惹得卡拉揚回敬了一句“你也是大師,你是小大師!”
然而,自始至終,小澤征爾一直沒有卡拉揚身上的那種銳氣。他從卡拉揚吸取的精華,更多是在藝術層面。
而在大西洋彼岸,伯恩斯坦跟卡拉揚截然相反:伯恩斯坦強調的是音樂的跳躍性,還有指揮過程中的即興發揮—如何讓音樂“活起來”。如果說卡拉揚是板著臉的德奧老大師,那么伯恩斯坦就是美國文化活力的化身。伯恩斯坦在指揮臺上好像跳舞那樣,一場音樂會結束后整個人都像掉進水里那樣里外濕透,跟卡拉揚穩如泰山的風格完全相反。

1969年6月8日,年輕時的小澤征爾
從個人層面上看,小澤征爾跟伯恩斯坦這位同樣出自Tanglewood夏令營的大師兄更加接近。在伯恩斯坦身邊待久了,小澤征爾的外貌開始變成了人們日后心目中的那個小澤征爾:他留了一頭長發,在指揮臺上四肢好像跳舞那樣,用生動又具體的節奏指引著樂團往前推進。
因此,小澤征爾在美國獲得了“千萬伏指揮家”的外號:他的頭發仿佛也能夠指揮,他的整個氣場對于樂團演奏家來說就像是一道高壓電,他的出現能夠讓觀眾好像著了魔那樣興奮。
從卡拉揚身上看到了音樂的理性,在伯恩斯坦身上找到了音樂的激情,小澤征爾從“小大師”開始蛻變成長為新一代指揮明星。
像小澤征爾這樣接受了多個國家和文化背景洗禮,指揮風格體現折中且曲目廣泛的指揮家,自然受樂團管理層和藝術經紀公司的青睞。1973年,小澤征爾擔任波士頓交響樂團音樂總監,這個職位一當就是29年。
小澤征爾給樂團帶來的保留曲目是極其廣泛的。除了樂團看家本領—法國作品之外,小澤征爾把俄羅斯作品、德奧作品乃至當代美國作品帶給了波士頓的公眾。
國際化和職業化,跟藝術經紀人和唱片公司共榮共生,可以說是小澤征爾這樣成長于70年代的“中生代”指揮家的特性。年紀跟小澤征爾相似、來自印度的指揮大師祖賓·梅塔,同樣來自文化背景跟西方古典音樂遙遠的國度。在經過國際化的職業訓練后,梅塔擁有了能夠訓練一支交響樂團的必要職業素養。本身有音樂天賦,在職業化打磨的加持下,梅塔最終成為了跟小澤征爾一樣被卡拉揚視為面向21世紀的“未來型”指揮家。
而這種成長之路,跟傳統的德奧大師是完全不同的。像卡拉揚那一代人,多數從小地方的歌劇院指揮做起,在德國或者奧地利的三線小劇院或小樂團摸爬打滾多年,熟悉了各類核心曲目后,才慢慢漸露頭角。這種被稱為是“宮廷樂長”式的成長道路,曾經一度被認為是明日黃花。
在20世紀下半葉唱片工業高歌猛進的年代,音樂產業的金主們自然更加青睞小澤征爾、梅塔和穆蒂這樣國際化和職業化的新一代指揮家。如果說“宮廷樂長”是傳統烹飪,那么“中生代”指揮家們則是預制菜。在整個80年代,由小澤征爾指掌波士頓交響樂團、梅塔指掌紐約愛樂樂團,唱片合同源源不斷,樂團管理層自然跟“中生代”指揮家們度過了美好的蜜月期。

來自印度的指揮大師祖賓·梅塔
如果說“宮廷樂長”是傳統烹飪,那么“中生代”指揮家們則是預制菜。
可是隨著90年代冷戰結束,大量原本由于政治原因被禁錮的東歐音樂人才一下進入世界音樂市場,“中生代”指揮家們的賽道開始收窄了。各大城市的音樂愛好者們突然意識到,一些在冷戰時期難以欣賞到的樂團和演奏家,如今能夠用低廉的價錢就能看到現場。來自俄羅斯、波蘭、匈牙利和捷克的優秀指揮家們,帶著醇厚地道的音樂演奏方式,給唱片公司和西方老牌樂團帶來了巨大的沖擊。人們仿佛感覺到,享受著高薪厚祿的“中生代”職業指揮家們就像是那些千篇一律的預制菜,怎么吃都是一個味道。
也就是在這個背景下,美國的幾個大樂團開始跟那些長期執棒的“中生代”指揮家們出現裂痕。《紐約時報》給梅塔寫的音樂會現場報道越來越多惡評,英國毒舌樂評人諾曼·勒布萊希特更加對小澤征爾發起攻擊:要不是有日本大財團一直輸血,也許小澤征爾在波士頓的任期早結束了。
波士頓交響樂團的高層內斗開始浮現,這也讓小澤征爾任期的最后幾年蒙上陰影,最終讓整個樂團的士氣和演出質量大受影響。一群不滿小澤征爾風格的樂手發布了一份名為“Counterpoint”的公開信,指小澤征爾“連旋律和節奏都搞不清楚”“藝術總監已經不再清楚樂團優勢在哪里”。如同一段失去了激情的婚姻,在小澤征爾擔任總監的25周年時候,雙方的關系幾乎已經無可避免地走向破裂了。
進入21世紀,唱片工業開始出現敗跡,蛋糕開始縮小,也讓這種傳統大樂團的日子不好過。仰賴藝術經紀人跟樂團簽訂的唱片合同已經吃緊,再加上互聯網的崛起,來聽現場演出的受眾年齡層日漸老化。
2002年,小澤征爾在老歐洲拿到了音樂生涯第二個重要的任職:維也納歌劇院藝術總監。進入2010年,年事已高的小澤征爾準備回日本發展。可此時此刻,他的身體已經出現了嚴重的預警。在與癌癥和腰痛搏斗了10多年,小澤征爾的晚期指揮事業始終不能如愿般順利。
如今,隨著小澤征爾故去,“中生代”指揮家們也迎來了逐漸凋零的時刻。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