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伊妮

在物流界,極兔是一個奇跡:成立8年,入局中國3年,交表掛牌4個月,就成功赴港上市,屢屢創下最快紀錄。作為其首家外部早期投資機構、ATM Capital創始人屈田也因對極兔的投資成功,迎來了職場生涯的高光時刻。
屈田肉眼可見地變得更忙了。有關合作與采訪的邀約紛至沓來,無數雙好奇的眼睛盯上他和他的ATM Capital—一只成立才7年多的年輕基金,如何在海外投到像極兔這樣優質的項目?未來還有機會嗎?為尋求答案,2024年2月底的某個清晨,南風窗連線了正在趕飛機的屈田。
與想象中大談數據、量化標準的投資人形象不同,屈田的簡歷上不僅有時代的印記,他還是個“斜杠青年”。大學念的物理,千禧年畢業后進入互聯網行業,他先后在騰訊、新浪和雅虎等知名門戶網站工作過。
作為中國最早的一批互聯網產品經理,他對國外的風險投資行業一直非常向往,直到雅虎和阿里合并后,他才輾轉加入阿里戰投部正式入行。其間,他出手次數并不多,但分量不小,主導過美團和UC兩個大項目的投資。用屈田的話來說,就是開槍少反而打得更準。
在對話中,屈田強調自己做投資看中大機會,出手準則是“少而精”。這些寶貴的投資經驗,源于此前他作為阿里戰投部早期創始團隊一員的歷練。他對待投資項目的方式又是感性的。比如,他贊賞極兔創始團隊的表述是,“他們彼此間有兄弟情誼”;提到成功與極兔創始團隊搭上線,用的是“惺惺相惜”和“重情義”這樣的字眼。
而當屈田被問到判斷優質項目是否有硬性指標時,他很驚訝,直言早期投資是門藝術,不是技術。
南風窗:極兔快遞是你們最為人知的投資成功案例。當時投資他們的契機是什么?初印象是什么?
屈田:那時候是跟一個物流相關的公司聊,知道了極兔。真正接觸是在2017年10月。那時,極兔創始團隊給我一種非常本地化的感覺,它的很多高管來了印尼,就在當地娶老婆生娃,真正扎根下來,其他員工也都是本地人。他們很務實,團隊凝聚力很強,大家都很有沖勁,整個團隊給我一種2004年阿里團隊在奮斗的印象。
南風窗:據說,2017年,極兔在印尼一天有70萬單,不太缺錢。你們如何打動極兔快遞,并與之達成合作的?
屈田:成立機構后,我們先是在本地接觸了十幾個項目,才見到極兔創始團隊。那時,極兔已經是印尼第二大快遞公司了,跟第一名很接近,不是很缺錢。不過,他們是一個很重情義的團隊,先交朋友,再談合作。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當時,我們都是創業團隊,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南風窗:你有預想過極兔會成長為現在這種體量嗎?
屈田:我們判斷它做到東南亞第一沒有問題,但它能短時間內殺回中國,并快速走向全球多個國家,這個進展是超出預期的,整個行業沒有先例。
南風窗:如何判斷一個創業團隊是否具備極兔般全球化的能力?
屈田:很難判斷。早期投資是一門藝術,不是技術。我們會從誕生第一天起就跟著它,看它如何從零開始成長起來,如何做事和擴張。根據其團隊對市場和業務的理解,以及團隊建設、進入市場的進度和決心,大概半年到一年以后,給出判斷。
極兔相當于一個全球化成功的樣板,從選擇什么樣的創業方向,到建立強有力的本地團隊和運行機制,再到遇到哪些挑戰、怎么解決和進軍下一個其他地區市場的考慮等,整個過程的經驗都很寶貴。我們在后續比照他們當時各個過程的決策去投資項目,項目有70%的相似就很不錯了。
南風窗:這種全球化能力是先天還是后天的?具備這種能力的團隊概率有多大?
極兔創始團隊給我一種非常本地化的感覺,它的很多高管來了印尼,就在當地娶老婆生娃,真正扎根下來,其他員工也都是本地人。
屈田:我認為兩者都有,不過更重要的是天分。
全球化的能力是涉及組織管理、市場洞察等各方面的綜合性能力,企業要想把業務做到全球就必須具備這種能力。
第一步是把具備這個能力的人篩選出來,比如極兔創始團隊,不出國之前,他們可能不知道自己具備全球化的能力,但出國以后做OPPO手機,一下子成功了,發現自己具備這種能力,再去做物流,事半功倍。
國內很多企業出海存在瓶頸,最難的地方在于,不知道怎么從中國的團隊里篩選出具備全球化能力的人。其實從已經在海外的人里面挑選,效率更高,觀察更方便。
至于概率,我覺得具備像極兔這樣領先全球化能力的創始團隊十不存一。
南風窗:創始人是公司的掌舵手,決定了該公司成長的上限。你怎么看?
屈田:優秀的創始人既有共性,又有個性。共性在于他們都有對未來的遠見,能提前10—30年做出判斷,恰當的戰略選擇和時機把握是成功的關鍵。他們也具備快速學習能力,能抓住復雜問題中的主要矛盾,用簡單方法解決。此外,他們還具有領導力,能讓團隊死心塌地跟隨。至于個性,各有各的不同,有的內向,有的外向,無法總結。
南風窗:你們投過的項目都具備哪些共同的特征?
屈田:有幾點共性。第一,方向選得很準,他們創業的方向是當下市場需要的;第二,具備線下團隊管理能力,因為我們投的很多業務涉及線下團隊的管理,而東南亞的線上滲透率沒有中國那么高,線下是很重要的一環;第三,對當地市場的洞察力和適應性強,并且對行業足夠了解,能做出有差異化有競爭力的產品;第四,本地團隊的搭建能力強。
南風窗:從2017年扎根印尼至今,你覺得中國投資人出海呈現怎樣的趨勢?
屈田:疫情前,我感覺到有不少中國投資人涌向印度,甚至有機構在印度設立專門的基金和團隊。東南亞的人相對少一點,直到疫情后才明顯感覺到人多起來。更早的時候,國內投資人做出海,多聚焦在電商、支付等跨境相關領域,很多項目在國內就能看。無論怎樣,這些投資人大多總部在中國,只是頻繁到海外出差,更適合投資處于成長期的企業,因為不可能在全球各個地方投入人員。
我們則專注海外地區的早期項目,需要在本地有團隊,離創業者和市場更近。因此,我們不把自己定位為出海投資人,因為ATM Capital一誕生就在印尼,沒有投資過中國項目,從機構宗旨、辦公地點,再到目標項目,都是完完全全的印尼本土化,我們稱之為“生而全球”。
南風窗:可以更具體地解釋一下“生而全球”嗎?
屈田:現在有個概念叫“Global Chinese”,就是中國人在全球做發展。
這里面可以分為兩類企業。一類就是傳統的中國企業出海,業務在國內做得好,然后在海外做配套,比如抖音的TikTok、拼多多的Temu等。另一類就是像我們和極兔這樣,雖然創始團隊和高層是中國人,但公司是在海外成立的,業務也針對當地甚至全球。后者將會是一個趨勢,未來將出現一大批中國背景的全球化公司,它們有一定的創業和投資機會,因為這種公司天然具備全球視野,身處試驗場,也能加快篩選具備全球化能力的人才出來。
南風窗:2014年,你離開阿里,創立新的基金,投出過水滴保險和涂鴉智能這樣的美股上市企業,為什么在2017年就毅然離開中國前往東南亞的印尼創立ATM Capital,又為什么堅定選擇東南亞,而不是拉美等地區?
屈田:主要原因是,我擅長在早期發現未來周期較長、潛力較大的賽道。2017年,我明顯感覺到國內消費和互聯網的紅利不多了,就開始考慮換賽道,想找一個人更少、相對藍海的市場。
那時關注東南亞的人較少,且市場條件各方面較合適,我們認為這是一個系統性的大機會,若在2017年成功扎根市場,捕捉到類似極兔的大機會,有望成為領域內頭部基金。
之所以沒有選擇拉美,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們對拉美不是很了解,拉美距離中國也太遠,加上從電商層面來看,當時東南亞的電商市場已經開始爆發,而拉美的電商市場滲透率比較低,基礎設施也相對落后。綜合各方面原因,我們還是選擇扎根東南亞。不過,未來我們會加強在拉美地區的關注和投入。
南風窗:為什么選擇印尼作為總部?
屈田:2017年7月考察市場,8、9月決定設立基金和找人做準備,然后10月成立機構。其實此前我也到訪過東南亞,陸續考察過市場,只是沒有明確時間表。
現在有個概念叫“Global Chinese”,就是中國人在全球做發展。
我們也考慮過新加坡、馬來西亞和泰國,最終選擇印尼,是因為除了人口、地理位置和經濟因素等優勢外,待在印尼,離創業者更近,離市場更近,與早期投資的戰略更符合,像美國VC辦公室都在投資公司開車一小時內能抵達的地方。
此外,東南亞各個國家之間的差異非常大,經濟發展水平、宗教信仰、語言和習俗等都各不相同。待在新加坡是無法深入了解東南亞市場的,因為新加坡不是一個典型的東南亞市場。
南風窗:在印尼做投資初期,踩過哪些坑?
屈田:當時,孫正義的“時光機理論”還很火,我們也有參考借鑒,但后來發現并非所有中國成功模式都適合印尼或其他東南亞市場。不過,隨著對市場的了解深入,我們基金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打法,投資領域逐漸聚焦到物流和消費零售領域,以及中國背景的海外創業團隊,命中率也有所提高。
南風窗:在印尼待了近七年,你動搖過嗎?
屈田:沒有動搖過。從2018年到2019年,被投項目和印尼相關市場基本上按照我們的判斷在發展。我們做早期投資,更關注的是未來不是現在,真正的結果都要在幾年后出現,而未來大趨勢其實不會有太大改變,困難只是暫時的。
南風窗:你有感覺,近兩年,東南亞創投市場看的人多、投的人少了嗎?
屈田:有。很多中國投資人來這邊看消費類的項目,但都是根據中國經驗提問題。他們受過去在中國投資賠過錢的情緒影響,在真正出錢投資上變得謹慎。但拿著中國投資的經驗判斷東南亞項目,本身邏輯就不對。每個地區的市場都有其特性,中國的特例不能推廣全世界。
其次,東南亞機會很多,優質項目也有,但缺好的創業者。所以,包括我們在東南亞這幾年出手也比較謹慎,不追求投的項目數量,追求被投項目能否做大和成功上市。
南風窗:這幾年投資東南亞,你認為,大家對東南亞有沒有認知誤區?
屈田:有,諸如東南亞市場太小而分散、退出難、估值高、項目少等觀點就是。
首先,東南亞國家多,市場確實分散,但并不是就不能整合,極兔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把市場整合起來后,再去進軍中國、拉美等地區,把它當作一個全球性公司,估值也會更高,退出方式也會更多元化。
估值方面,有些本地創業者的項目沒有很明確的盈利模式,看上去估值很高,增長卻不明確。我們做早期投資,投的項目收入模式都很明確,增長也很不錯。重要的是,要找志同道合的投資人去支持和改進項目,而不是追求夸張的估值。

至于項目少的問題,目前的東南亞有點類似于十年之前的中國,正進入黃金發展期,目前優質公司數量不太多,但留有一定創業和投資的機會。
南風窗:有中國背景的全球化企業是一個趨勢—這樣的觀點,是在2017年就確立了,還是在后續不斷地投資和總結中逐漸形成的?
屈田:這個認知是逐漸形成的。第一年到東南亞的時候,是看好整個市場機會。但后來隨著時間推移,我們發現中國背景創業團隊在東亞市場的優勢。在極兔走出東南亞以后,我們意識到,中國背景創業團隊在全球市場都有很強的優勢。
一方面,來到印尼后,投了極兔這樣的項目,發展起來了,慢慢發現那邊有一幫優秀的中國創業者。相比之下,印尼大部分本地人的項目包括創業方向、能力和成熟度等各方面都要差一些,他們可能把本地市場做得很好,但感覺很難做出全球化的公司。
要找志同道合的投資人去支持和改進項目,而不是追求夸張的估值。
另一方面,我研究歷史發現,目前全球領先的公司大部分領域還是被歐美日韓霸占,中國僅有較少一部分。盡管歐美日韓的企業歷史悠久,但論勤奮程度和企業家精神,中國并不輸日本和韓國。再加上中國現在的國力和技術能力,我認為未來會涌現一批全球領先的公司,極兔只是一個開始。
南風窗:消費零售領域的紅利,在東南亞能持續多久?東南亞還有哪些紅利有待挖掘?
屈田:目前,我們看好衣食住行、吃喝玩樂等大消費概念,包括文化、教育、醫療健康等。印尼整體收入不高,但人們的消費力很旺盛,生活必需品投資機會較多,而這種紅利持續10年、20年沒問題。因為東南亞的經濟一直在快速增長,而人們的消費習慣也在不斷變化,可以投的賽道很多。
至于未來,目前東南亞經濟發展的速度,預計10到20年后能達到中國當前水平。隨著消費力的提升,更多中國模式可復制到東南亞甚至拉美,到時候包括生物醫藥、新能源、人工智能等領域在技術成熟后,市場應用端都有大量的機會。我目前比較看好AR與元宇宙的結合,比如蘋果的Vision Pro就是一個劃時代的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