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楚秀月,出生于新疆石河子,現居寶雞。2016年開始業余寫作。作品散見于《中國青年作家報》 《中國紀檢監察報》 《南方周末》《西安日報》《文化藝術報》《綠風》《六盤山》等國內幾十家報刊。
土地給了我生命。這句話被母親說過無數次。當我真正理解此話的深刻含義時,母親已無法在土地里種出任何有生命的東西。從母親長長的嘆息聲中,我體會到她對衰老的無奈和對土地深深的熱愛。在母親心里,土地是父母,莊稼是兒女,而她,就是那個延續土地生命的人。
一
那里雜草叢生,但母親不怕。那時,母親還不到三十歲,有的是力氣。她用半個月時間,僅憑一把鐵锨,就讓足足有一個籃球場大的深坑,成為獨屬于她的第一塊土地。
初春的風帶著少許的暖意吹過大片的戈壁,來到母親面前。母親脫去棉衣,只穿著水紅色線衣,揮舞鐵锨先鏟去大坑里經過一個冬季依舊聳立著的枯枝敗葉。這耗費了母親一天的時間。黃昏時,母親燃起火堆,草木腐敗的氣息順著裊裊煙霧升到天空。母親蹲在火堆旁,低頭看自己手上磨出的血泡。她沒有感到疼痛,卻被身體里一股巨大的喜悅所淹沒,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這種感覺。這里荒蕪多年,每一株枝蔓下都隱藏著紛亂的根系。母親相信,能長草的地方就能長莊稼。母親有信心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埋進這里的每一粒種子,發芽、成長、收獲。
人哄人,地不哄人。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明白這淺顯又深刻的道理。不就是搭幾天時間,費一些力氣嗎?時間多的是,力氣睡一覺就會重新長出來。第二天,母親又來到那個大坑前。去年夏季她便勘察好了,坑里的草格外茂密,這里一定是塊寶地,母親在心里盤算一個冬季了。母親開始挖地。她拎著鐵锨一腳踩下去,整個锨頭便沒入土里,雙手一上一下緊握锨把,用身體的力量把滿滿一锨土翻了起來。黝黑細膩的土散發著野性的味道,母親彎下腰,揀出草根和石塊。陽光下,母親的臉閃閃發亮,她捧起一把土喃喃自語,早晚你們會乖乖聽我的話……
母親想擁有一塊土地的想法已很久了。這之前,母親一直跟著家屬隊種地。三十畝地,二十幾個小媳婦,就像玩兒一樣,嘻嘻哈哈一起下地,一起收工,收獲的莊稼平分。連隊只為給這些小媳婦們找個事干。她們有的還在奶孩子,有的要經管家中老人,干活就心不在焉,偷懶耍滑是常有的事。對此,母親看在眼里卻不能阻止,她時常想,如果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那該多好。
地雖是大家的,可母親只要看見哪兒少了棵苗就急,仿佛心里空出一塊地方,在大家休息時,她就攥著一株間出的苗找回去補種上。母親不知這株栽下去的苗能否成活,至少她要給這塊土地以希望。母親是吃過苦、挨過餓的人,看不得土地被浪費、被輕視。多一株苗就多一把糧食,就能多養活一條命。
半個月后,連隊所有路過這個大坑的人都看出了母親的意圖。母親已按地勢把大坑平整為五小塊,東西南北坑壁上各一塊,像四片傾斜的花瓣,圍住坑底最大最平整的那一塊。母親站在自己用腳細細踩實的田埂上,注視著面前的勞動成果,像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檢閱自己的部隊一樣。偶爾有路過的人問,這里沒水,怎么種莊稼?母親氣定神閑地笑著答,走一步看一步,先種上再說,說不定今年雨水多。
那一刻的母親是篤定的,什么困難都難不住她。母親早想好了,在坑底撒上韭菜籽。不久,一行行綠茸茸的韭菜便冒出頭,長到一拃高,母親把它們全部鏟掉,幾天后,重新長出的韭菜粗壯很多,充滿生命的力量。母親對這塊地的判斷準確無誤,這坑下仿佛有一眼泉,滋養著種在這里的每一粒種子。坑壁那四小塊地,母親種上了各種蔬菜。無水澆地的困擾絲毫未影響到母親播種的決心,母親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菜地查看菜苗的長勢,再套上驢車去東河拉水。巨大的水桶在驢車中顛簸,于寂靜的清晨發出“砰砰”的聲響。這聲響,那些還在睡夢中的人是聽不到的。
當母親趕著裝有滿滿一車蔬菜的驢車四處叫賣時,連隊的人才反應過來,紛紛拿出鐵锨去開墾屬于自己的土地。那時,母親已從團部百貨大樓買回一根幾十米長的水管,一頭接在家里的水龍頭上,一頭通向自己的菜地。
那年夏天的很多個清晨,天不亮,我就被母親喊起來,迷迷糊糊跟著她來到菜地幫忙。菜地里的母親神情異常專注,眼里只有她的土豆、紅薯、辣椒、西紅柿。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辛苦,也想象不出正長身體的我對睡眠的渴望。出于長女的乖順,我跟著母親學會了地里所有的活,熟知鏟子、鋤頭、鐵锨、鐮刀等各種農具的用途。那一年,八歲的弟弟和六歲的妹妹也時常在清晨的睡夢中被母親喊去菜地幫忙。干得最多的活便是鏟韭菜。韭菜仿佛被母親施了魔法,怎么鏟都鏟不干凈,一茬接著一茬拼命生長。我們姐弟三人手中各拿一把鏟刀,低著頭,手上忙碌著,不說一句話,心里都憋著怨氣,不看正捆扎韭菜的母親一眼。清晨的韭菜地露水很重,我們的鞋子、襪子和褲管都被打濕,貼在溫熱的皮膚上,涼冰冰的。沒有誰喜歡這種感覺,但母親卻不以為意。
我們無法理解母親對土地的那種超乎尋常的熱愛。
二
母親的命是從土里撿回來的。
初夏的風,瘦如一把窄窄的刀,它輕輕穿過甘肅武威黃羊鎮一個遙遠而偏僻的小山村,在一間破土房前稍做停留。土房的土炕上,躺著我的母親。那一年,她還不到十二歲。經歷了兩三年的干旱、蝗蟲等自然災害,人的生命脆弱如黑夜里的零星燭火,一陣風就能吹滅。半個月前,春天里的青黃不接讓母親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先后死在自家的土炕上。外婆臨走前或許感知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求生的巨大欲望讓她抬起瘦骨嶙峋的身子,舉起手指著桌上的一個舊壇子,有氣無力地對母親說:“妮,把壇子給娘抱過來……”因長期營養不良,母親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很多。土窯燒制的壇子呈現出泥土的光澤,在外婆眼里卻是身家性命,因為里面裝著天轉暖后將種于土地的南瓜種子。外婆緊緊攥著母親的手交代:“妮,再餓,都不能吃種子,一定記著,天熱了,把它們種到地里去……”外婆的話斷斷續續,母親感知著自己懷里的那只手漸漸失溫,卻沒有一滴眼淚,母親的身體是干癟的,她已不能流淚。那時,十八歲的大舅經人介紹,在鎮上一家飯店幫工,對于讀過幾年私塾的大舅,這無疑是屈辱的。但為了在飯店能收集客人吃剩下的饃,攢幾天送回家給弟妹吃,他不得不做此選擇。照管小舅的任務只能由母親完成,雖然那時的母親也還是個孩子。
母親記著外婆的話,那只裝種子的壇子,被母親一直放在高處,以免被懵懂的小舅誤吃。不幸的是,沒多久,每天四處覓食的母親染上了天花。幾天后,昏昏沉沉的母親被怕將病傳染給族人的本家叔叔抬出家門,扔在村外的野地里,任其生死。
母親迷迷糊糊躺了幾天,在斷斷續續的思緒里,母親恨命運不公讓自己染病,也怨不久前離世的爹娘不帶自己走,才使她遭如此大罪。唯一陪伴在母親身邊的是小舅,除了跟著母親,小舅又能去哪里。因長期饑餓,小舅的身子薄得像一片紙,頭大得離奇,雙眼深陷眼眶,四處張望的目光里全是對饑餓的驚恐。小舅無法理解,自己的姐姐為什么會躺在野地里。
天慢慢熱起來。或許是母親自身的免疫力救她一命,或許是一場大雨讓母親的身體重新復蘇,她逐漸好起來,一直陪伴在母親身邊的小舅也沒有任何異常。
最初的饑餓感早已隨時間的推移而變得麻木,出于求生本能,母親和小舅在村外的野地里開始了翻找能吃的東西。他們吃到的第一種食物是土豆,一場大雨把覆蓋在土豆上的泥土沖走了,土豆露出了地面,母親認出了土豆。那一刻,她像剛被特赦的死刑犯,內心被巨大的驚喜脹滿。母親突然想到了外婆,一定是她給自己的兒女送吃的來了。母親仰起混合著雨水、淚水的臉龐,高高捧起土豆朝遙遠的天邊拜了一拜,之后,再無絲毫猶豫,把被雨水沖刷干凈的土豆送到了自己和小舅的嘴邊。
深邃而遼闊的土地,像一座神奇的巨大寶庫。當第一縷麥香從田野飄散開來,母親感知到身體里有種新的力量在生長。母親知道,自己活過來了,亦明白,自己的命是土地給的,這一生,自己都無法再離開土地,土地不僅救活了自己的肉身,也將是自己靈魂的安放之地,更是自己漫長生命旅程的精神支柱。
我長大后,母親曾多次回憶起她那次吃土豆的情景。母親咂巴著嘴,眼睛瞇成一條縫,仿佛還在品味那只土豆留在她唇齒間的滋味。在新疆生活了幾十年,母親依舊沿用甘肅老家的叫法,還把土豆稱作“洋芋”。作為女兒,我明白母親的心思,這不僅僅是她對家鄉一種食物在稱呼上的堅守,更表達了她對土地的情感。哪怕只是細微的改變,也會影響母親的情緒。土豆作為連接者,幾十年來,將土地和母親緊緊拴在一起。心里揣著土豆的母親,心里也一定裝著土地。離開土地,誰都無法生存。
很多年后,當我想起自己在菜園勞作的那些清晨,內心對母親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正是那些辛苦讓我懂得土地的分量。后來,我讀到詩人雅姆的一句話:“如果臉上有泥的人從對面走來,要脫帽致敬先讓他們過去”。這句話,像是說給土地的,更像是說給母親的。
誰的命不是土地給的呢?
三
為了土地,母親一生都在付出,并樂此不疲。
1966年8月,已在新疆瑪納斯落戶的大舅,回甘肅接母親和小舅。比起在黃土高原上靠天吃飯,新疆的日子到底好過些,一覽無余的戈壁雖荒涼,卻遼闊深遠,只要舍得下力氣,就餓不了肚子。
在老家生活的十六年,成為母親生命里解不開的疙瘩。貧窮和饑餓帶來的恥辱,給母親留下深深的傷害,也帶給母親永久的記憶。挖野菜,扒樹皮,村人歧視的目光,以及族人躲避的身影……這些場景像母親赴新疆途中的站點,它們近在咫尺又遙遠如煙。我的母親,那時還年少的母親,體會著生而為人的不易,感知著人性里的不堪。很多次,她都在記憶深處翻尋故鄉,她熟知家中院里的片瓦殘墻,熟知村落里的犄角旮旯。哪里有一棵樹,樹上有一個鳥窩,她曾爬上去給弟弟掏過幾只鳥蛋;哪里有一片草,草中臥著石頭,她曾在撿柴返回時坐著歇息……每一個細節都像蒼穹里閃爍的星辰,帶給母親短暫的溫馨,也帶給母親長久的辛酸。母親姓張,張姓是村上的大戶,村里大半都是張姓族人,可在外公外婆去世后的那幾年,母親和小舅就像大海中的一葉孤舟,隨風雨任意飄搖。母親從未怨過族人,在自顧不暇的荒年,誰的碗里都空空如也。
來年春天,母親領著小舅,把外婆遺留下來的南瓜種埋在了地里。當嫩綠的幼苗從土里鉆出兩片毛茸茸的葉子時,母親便開始小心翼翼地學著除草、澆水、施肥。這一年,南瓜結得格外繁密。母親深刻體會到,想吃飽肚子,只能靠土地。
來新疆的母親,最初隨大舅落戶在昌吉州瑪納斯縣,屬農村戶口,是一封信改變了母親的命運。信是在生產建設兵團落戶不久的五舅寫來的。母親從大舅口中得知,五舅每月都會領到工資。同樣都是種地,待遇卻不同,母親的心思活泛起來:有地種就餓不了肚子,有錢花那就是錦上添花,這樣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從甘肅到新疆,幾天的路途,遇到許多人和事,這時的母親已不再是老家農村那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了。
對于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來說,寄人籬下不是長久之計,最好的出路就是嫁人,母親一直沒碰到合適人選。走出家鄉的母親也走出了膽量,她和大舅商量,要去兵團找五舅。雖然五舅在血緣上和她要遠一些,是她的堂兄,但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大舅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氣,只要認定的事很難改變,便答應了她。
沒錢買車票,懷揣五舅的地址,靠自己的兩只腳,母親走了兩天才走到石河子。比起地方土地的局限,兵團的條田博大而遼闊。還未找到五舅,母親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把自己的根扎在兵團。
經五舅托人介紹,母親認識了我的父親,很快,母親就和父親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我高中畢業的那年夏天,和母親在地里割草,閑聊中問及她當初怎么會看上病懨懨的父親,母親揮舞著手中鋒利的鐮刀,一大片野草瞬間倒地,她云淡風輕地對我說:“我是沖著地來的,女人嫁誰都一樣,最終都要靠自己,還得自己在地里刨食。”我愕然,母親的話深深刺痛了我。那時讀過幾本書的我,對生活有著不切實際的想法,認為真正的好日子絕不在土里。我討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人生活,厭惡身上勞作一天后土汗混合的酸臭氣味,我隨時為脫離土地做著準備。
那年夏天,風異常熾烈,它吹拂在整日弓腰趴在地里干活的我和母親身上。我眼中的日頭都是咸的,母親卻并不以為苦。
四
母親的那塊坑地,帶給她無與倫比的成就感。那時,“萬元戶”一詞剛剛興起就讓所有人內心向往,只有日子過得富裕且有萬元存款的人家,才能坦然地接受這個稱呼。明里暗里,在很多場合,連隊的人都在猜測和詢問母親是不是“萬元戶”,語氣里彌漫著濃濃的醋意。聽到這話,思維簡單的母親第一反應是咧開大嘴哈哈大笑。常年在外勞作,母親皮膚黝黑,牙齒卻又白又齊——雖然因為忙,母親很少刷牙。母親的笑容對比強烈,一黑一白,帶給大家異常強烈的視覺沖擊。面對這樣的問話,母親不否認也不肯定。等沒人時母親便自言自語:“光看我掙錢,沒看老娘我費了多大的力氣。”滿臉寫著不屑和驕傲。
母親最初種的那片韭菜地,幾乎成了大家的樣板地。此后幾年里,每到春季就有卡車停在我家菜園邊的馬路上,引得連隊的人注目和嫉妒。那時,卡車還是稀罕物,在兵團很少見。十幾歲的我猜不出母親是怎樣聯系到那些卡車的,我也不知一卡車韭菜究竟能賣多少錢,母親為此付出過多少的辛勞。對于這些,只有地里的韭菜知道,只有母親自己知道。
雪未化完,母親就來到韭菜地。母親沒文化,卻懂得土地的習性。母親鏟掉去年殘留的干枯老葉,用耙子把地細細梳理一遍,將發酵過的農家肥摻上細沙,薄薄鋪在地里,再蓋上厚塑料布。每逢天氣好,母親都會掀開塑料布曬地加溫。當別人家地里還是一片荒蕪,母親的韭菜已齊刷刷冒出頭。有人偷偷學母親拔草、施肥、澆水,可地里長出的東西總比母親的稍遜一籌。母親對種地有著不同尋常的天分,她是能把住地脈的人。母親常說,地跟人一樣有感情,不光施肥,還要施愛,它才會好好長莊稼。
母親嘗到了土地的甜頭,等她騰出手來,發現近處已無地可開。母親又把目光投向茫茫戈壁。戈壁上,石頭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粒種子種在石頭上,永遠不可能發芽,還有鹽堿,也是影響種子成長的天敵,沒有人嘗試過在戈壁開辟一塊地。僅靠最初的那把鐵锨,母親是不可能開出自己想要的地了。
倔強的母親不信自己連一塊地都征服不了,她開始在那片戈壁上揀石頭。清晨出發前,母親會帶上兩個饃一壺水,干半天活,中午坐在地頭吃饃喝水,再用一塊石頭做枕頭,四仰八叉躺在松軟的土地上休息一會兒。天空很藍也很遼闊,這些都裝在母親的眼睛里。
第二年春天,當戈壁上的芨芨草剛發出新芽,母親就雇來大型農具車開渠、耕地、播種,一個月后,長出的玉米苗像排兵布陣的戰士,幾乎一窩不少。母親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緊接著下了一場雨,玉米苗長長的葉片像柔軟的舞者,在風中舒展著自己的四肢。母親之所以選擇種玉米,是因為玉米費工少,好管理,撒種就能出苗,除草、施肥、澆水,待玉米稈躥起來,幾乎不再需要管理,等結了穗,再透透澆一次水,就等著收獲了。
到了秋天,母親雇人雇車將玉米棒搬回家,一垛一垛架在院子里。母親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玉米賣不上價,豬肉價格高,玉米用來養豬才能發揮它的最大價值。很多個黃昏,母親站在豬圈前,看著圈里那幾頭搖著尾巴怡然自得搶食吃的豬,對父親說:“看看,這世上最好的東西是啥?不僅人離不開,動物也離不開。”母親的語氣里有些得意,我和父親都明白,母親所指絕不是豬肉和玉米。土地,早已深入母親的靈魂和她融合在了一起。
種了兩年玉米,第三年,母親在那塊地里種上了麥子。秋天,母親站在地頭沖著收割機司機大喊:“把麥稈全部翻到麥地。”隆隆的機器聲把母親的這句話傳播得到處都是。埋進土里的麥稈,經過一個冬天的發酵,是上好的肥料。母親疼愛土地,像疼愛自己的子女。
五
1986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到大西北的戈壁灘上,兵團也開始實行分產到戶。連隊正式職工每人分到二十畝地,作為父親的家屬,母親擁有了此生最多的土地。那時的母親,還不到四十歲,正是一個女人最能干的年齡。
土地畝數雖一樣,地有遠近,質有優劣,怎么分,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最終為顯公平,連隊采取抓鬮的辦法。父親抓到了24號地,那地離家稍遠,土質卻很好。母親提前就得到了消息,等父親慢慢騰騰到家,她已把滿滿一驢車的土肥卸到了24號地里。母親以前開出的地都是野地,名不正言不順,今后,這里將真正成為她的王國,她可以在這片土地上任意馳騁,想種啥就種啥。
母親像一位運籌帷幄的將軍,這塊地就是她的戰場。母親查看地情,哪里有坑容易積水,哪里有坡澆水困難,她都了如指掌。沙土地適合種土豆和紅薯,黏土地適合種玉米和棉花,水渠邊適合種菜,地中間適合種瓜。僅僅半天時間,母親就對這塊地進行了科學合理的劃分和安排。
每天天不亮,母親就起來做飯,吃完就扛著農具去地里,像一只高度運轉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歇。莊稼慢慢長起來,地里似乎有干不完的活兒,母親身上也像有使不完的勁,每天一身土一身泥的回家,從不叫累喊苦。
地里的活沒有母親拿不下的,但她最怵澆地。在新疆,澆地很少用井水,畢竟在戈壁上打出一口井花費大且極其困難,讓清澈的井水嘩嘩流進地里也的確讓人心疼。新疆夏季雨少,冬季雪多。莊稼長起來,天也熱了,用天山上融化的雪水澆地是最好的選擇。連隊人多地多,澆水要排隊,人能等,莊稼卻等不得。看著被太陽曬蔫的莊稼,母親心急如焚,她找到連隊,提出要晚上澆地。
漆黑的夜里,母親穿著高筒雨靴,走起路來撲哧撲哧,她肩上扛著鐵锨,手里拿著電筒四處巡查。地里哪處澇了,就用鐵锨堵住水口,以免那里的莊稼被泡死;哪處干著,母親就想辦法引水上去。二十畝地,母親一個晚上要來回巡視幾趟,爭取每一株苗都喝上水。有時,正趕上母親身體不舒服,那兩只雨鞋,很多時候作用并不大。晚上不睡,又在地里走一夜路,母親的身體受到了很大的傷害。父親雖心疼母親,但他身體弱,主要還得靠母親。特殊時期受了涼,母親得了嚴重的婦科病,卻舍不下時間去看病,到冬季農閑才去抓中藥調理。在我記憶里,很長一段時間的夜晚,母親都在熬活血化瘀的湯藥喝。
等莊稼成熟需要人看護時,母親便讓父親在地邊搭了窩棚,盤了爐子。她和父親吃住都在地里,白天和地里的莊稼一起呼吸,夜晚一起入眠。
六
母親熱愛土地,也熱愛和土地相關的所有事物。
包產到戶后,為方便拉人拉物,家里買回一頭小毛驢。每天清晨,父親就會套上驢車,和母親一左一右坐在車上,于毛驢“噠噠”的蹄聲中向地里行進。到了地里,母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鐮刀給毛驢割草,等毛驢吃飽,母親又催父親牽著毛驢去打滾。為防止毛驢被石頭或草根硌傷皮膚,母親特意讓父親在窩棚邊整出一塊打滾場。打滾場約20平方米,被父親清掃得干干凈凈,再鋪上一層細沙。放暑假,我們經常去地里,有幸目睹毛驢打滾時的情景,用驚心動魄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老話說的“蠢驢”其實不對,至少我家的那頭小毛驢很聰明,只要父親把它牽到打滾場,松開手中韁繩,不用父親吆喝,驢前腿一跪,身子側彎,再使勁一翻就四蹄朝天了。小毛爐翻滾幾個來回,土地于塵土飛揚中給驢撓了癢癢,驢便忍不住愜意地大聲叫喚,長聲短調,低吟高嘯,有種兇猛動物回歸原始本能的感覺。母親在地里聽到動靜總會抬起頭,面帶滿足的微笑,朝打滾場張望。在母親心里,驢滾舒坦了才有勁拉車。讓驢打滾,是對它的一種獎賞,更是一種疼愛。
母親疼愛有生命的毛驢,也愛護無生命的農具。母親總說,農具是自己多出來的兩只手。每天從地里回來,吃完晚飯收拾好灶臺,母親就開始收拾農具。為防淋雨生銹,農具都被母親架在雜物間墻壁上搭起的木架上。鐵锨、鐮刀、鏟子、鋤頭、釘耙,母親熟悉它們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每次去取農具,母親都會先站在雜物間,用目光檢視一番,再把第二天地里需要用的農具拿下來,頭把松動的打上木橛,用鈍的重新磨利。
母親對最初開菜園的那把鐵锨情有獨鐘。那是母親擁有的第一把農具,她格外看重。在母親眼里,鐵锨是所有農具里最有包容性的,使用率也最高。這把鐵锨在母親手中左右揮舞,上掄下劈,被賦予了多種能力,松土用它,挖渠用它,點種還可以用它,甚至鏟韭菜也能用它。它像母親手里的“金箍棒”,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下地前后,它時常被母親扛在肩上,沐浴陽光,吹拂夏風,幾乎春夏秋三季,它都和母親形影不離。冬季農閑,它沒有像別人家的鐵锨那樣被隨意立在門后或院中經受風吹雨淋,而是被母親架在雜物間的墻壁上。母親說,平時鐵锨付出最多,一定讓它躺平好好休息一冬。母親給這把鐵锨賦予了一個親切的稱呼:锨。 母親說“锨”時,音節很短,語調很輕,仿佛在呼喚自己的一個女兒。
如今,被母親使用過的農具依舊掛在墻上,只是換了地方。母親離開兵團時,弟弟說:“家里沒地了,農具就別帶了,送人吧。”母親沉下臉來:“老娘我用了一輩子的東西,走哪帶哪,誰也不送”。
母親心里還有想法,冥冥之中覺得這些農具早晚還會被自己使用。她堅信,無論身在何處,她身體里縱橫交錯的血管都將保持著和土地的密切聯系。
七
我們終于理解了母親對土地超乎尋常的熱愛,這是母親的宿命和責任,母親的一生都在追隨土地。
2004年的夏天,我的父親去世了。沒有了父親的母親,在我們姐弟三人的極力勸說下,來到昌吉州樂土驛鎮,跟弟弟一家生活。
一天,我給母親打電話,打了幾個都沒人接,這是以前從未發生過的事,我心里便有些著急。母親在樂土驛幾乎不認識別的人,很少外出。母親有“三高”癥,她一個人在家,不會出什么意外吧?我趕忙打弟弟手機,弟弟騎車趕回家,母親卻不在家里,他急忙打電話問瑪納斯的大舅小舅,都說沒見。
母親能去哪呢?弟弟騎車在鎮上找了一大圈,依舊不見母親蹤影。我和妹妹在寶雞如坐針氈,卻無任何辦法,只能等消息。黃昏時,終于接到弟弟的電話,母親的聲音傳過來,她一改父親去世后的消沉情緒,歡快地對我說:“我去公園種草皮了,好久沒下地了……”我松了一口氣,心里卻埋怨母親,她沒有感知到我們因她失蹤而產生的擔憂。綠茵茵的草皮通過母親的手和土地頻繁接觸,她因此而感到熟悉和踏實。一天的勞作沒有讓母親感到一絲一毫的辛苦,卻讓母親明白,要從失去父親的悲傷中走出,要從一個人在家抱著分針聽秒針的孤寂中走出,唯有再回到地里去。
無論我們如何阻攔,在第二年春天,母親還是回到兵團,開始了她的打工生涯。春天播種間苗,夏天除草施肥,秋天摘韭花拾棉花,母親什么都干。地里的母親,似乎忘記自己已是快六十歲的老人,仿佛迎來了她生命的第二個春天。怕母親累著,也怕她閑著,我打電話和母親商量,讓她換一個輕松的事干,比如陪護老人或經管小孩,電話那邊的母親態度異常堅決:“不去,我就在地里,地不會給我臉色看。”在母親心里,經過多年和土地的耳鬢廝磨,土地已是她相濡以沫的親人,給她以陪伴和溫暖。
母親六十二歲那年,秋收完,她大病一場。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在長久的沉默寡言里開始接受自己的衰老。遠在千里之外的我,從電話里傳來的長吁短嘆中,感知著母親的不甘。在隨后漫長而寒冷的冬季,母親坐在屋里,把目光長久地投向窗外。外面很多時候都在下雪,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覆蓋著大地,母親的眼里只有白茫茫一片。看不見土地的母親,開始萎靡不振。
為哄母親開心,弟弟決定把后院堆煤的地方騰出來讓她種菜。雖只幾分地,卻讓母親歡喜異常。天剛熱,母親就開始收拾后院,把燒剩的煤一筐一筐挪到院墻邊。那把被母親帶過來的鐵锨又有了用武之地,很快,在母親的精心侍弄下,菜苗長起來,綠瑩瑩的,后院一派生機。
2019年之前,家里這幾分菜地都由母親經管。這一年春天,我內退回家,母親因腰椎骨質增生幾乎無法下地行走,母親卻依舊惦記著她的菜地。栽種菜苗的那天清晨,母親早早起床,讓我扶她去后院,母親坐在葡萄架下的椅子上,指導我和弟弟挖坑、栽苗、澆水。剛下過一場雨,后院葡萄枝上嫩綠的葉片已經長出,在陽光下煥發著新的能量。
望著衰老又被疾病纏身的母親,我心里突然很難過,母親穿著水紅色線衣開第一塊坑地時的情景又出現在我面前。那時的母親和現在簡直判若兩人。如果人的生命能像土地一樣長久,該有多好。
那一天,很久沒出屋的母親興致勃勃,我懂得母親的開心,她也一定回憶起了年輕時的自己。母親的笑容里,包含著小小的菜地后繼有人的欣慰,更多的是在自己手中沒有一塊土地被荒蕪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