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宋長玥,青海湟中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當過老師、打字員、市長秘書、記者、機關公務員等,長期在青藏高原游歷。
河流孕育了人類文明,也成為人類遷徙的優秀向導。按照家譜記載,我的祖先最先在長江流域南京一帶,后遷入今陜西興平轄地。離開長江轉而追尋黃河來到黃土高原,家譜中沒有說明具體原因。可以確定的是,從陜西興平再度啟程,他們沿著黃河逆流而上,踏上青藏高原時,身份從農人也轉為商人了。
為什么要從富庶之地背井離鄉,我唯一找到的線索,就是明洪武三年至永樂十五年由當政者主導的移民。元末,由于連年戰爭,邊疆及中西部人口銳減,明朝實施移民政策,其中大部分遷往云貴、河南、陜西、青海等地。2019年,在南京曾經舉辦過一次“絲綢之路青海道——西寧遺珍”展,146件來自西寧的珍貴文物和非遺、文創展示讓南京觀眾領略了絲路古道上的高原風情。當時就有學者指出,西寧出土的漢代陶器鋪首多表現為頭帶“山”字形高冠的獸面,這也是中原地區漢墓中所見鋪首最為普遍的形象,其寓意有威懾、辟邪、子孫旺盛等,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民族遷徙和文化相互影響的史實。歷史上,南京和西寧兩地有著不解之緣,至今青海民間還廣泛流傳著明洪武年間大批南京人遷徙青海的傳說,口傳“我們的老家在南京竹子巷”的家史,許多人家的家譜中,都有明確記載。有學者認為,青海方言在某些程度上與江淮流域的吳語方言有相同或相似之處,這或許與青海河湟流域漢人的族源有關。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西寧還修建了一條不到兩百米的小街,現在已經成為一個小市場,名字就叫珠璣巷(青海人對竹子巷的另一種稱謂),以慰在青海江南遺民的思鄉之情。
我的老朋友、原西海都市報社編委劉水曾經根據在南京做生意的青海人李氏兄弟提供的線索,實地進行過采訪。他向我講述了尋訪的過程:
到南京的當天,費了不少周折,我們終于見到了李氏兄弟。李氏兄弟對我們的到來十分驚奇。哥哥老李說:“我個人認為,這件事在青海人心中的分量很重,你們這么做,值得!”正在上班的弟弟小李出出進進,忙得不亦樂乎,他抽空對我們說:“明天我把手頭的事安排一下,我和你們一起去找竹子巷。”
有了這哥倆,我們原來一直懸著的心踏實了下來,找到他們,是尋訪“娘家”一個很好的開頭。然而,尋訪竹子巷的過程卻是一波三折。4月10日下午,小李駕車,老李給我們當向導,興高采烈地向南京市東北角的棲霞區方向奔去。路上,老李告訴我們,一年前,他騎自行車專門到攝山鎮去找過竹子巷,他去的時候,那里正在拆遷,村干部說是要建新村小區。“不知道竹子巷被拆掉了沒有,但愿竹子巷能留下來。”老李在說竹子巷的時候,好像在說自己的家。車子開得很快,老李拿著一張南京市區圖,不停地用手指頭在上面比畫。大約走了二十多公里,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我們到了棲霞區經濟開發區管理委員會門前。四周高樓稀疏,寬闊的馬路上行人寥寥。老李在車窗外張望,我們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大對勁,他對這里顯然不是很熟悉。
小李停下車,拿過地圖看了一會兒,下車去問一位等客人的面的司機。回來說:“那人說就在這里,不遠,我們退回去一點就是。”老李和我們都舒了口氣,掉回頭走了不遠,是新建的烏龍山公園,公園很大,卻不見幾個游人。新建的公路,新栽的道旁樹,新蓋的樓房。暮色在不知不覺中彌散開來,這讓四周顯得更加寂靜和冷清。空曠的柏油路上幾名施工的工人準備收工了。老李用聽來青海味十足的普通話向他們打聽,工人們又搖頭又擺手,一臉茫然。環顧四周,不見竹子,更別說村莊和巷子了。直覺和種種跡象告訴我們,我們找錯了地方。老李東張西望,滿臉困惑,有偶爾走過的行人,他就過去打聽,但每一次都是一無所獲。即便是我們認為最大的參照標——攝山鎮,被問到的人竟說不知道。如此說來,我們錯得還不是一點半點,很可能是緣木求魚,南轅北轍了。老李不停地念叨:“哎呀,我恍惚了,到底在哪兒呢?”
沿著通往烏龍山公園的一條馬路邊問邊走,不知不覺天完全黑了下來。我們雖然有些著急,但仍不停地安慰比我們還著急的老李。厚道的老李連聲說:“怪我,怪我。”
問來問去,終于問出了點眉目——我們的確走錯了方向。老李所說的攝山鎮在棲霞區東面,我們卻走到了棲霞區的北面。好家伙,差了15公里!
次日,我們乘坐南(京)龍(潭)線公交車,繼續尋訪。這一次,我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竹子巷就在棲霞區攝山鎮朝陽村,這是我們從一位出租車司機口中打聽來的。公交車沿著棲霞大道一路向東,時而在高速公路上疾駛,時而拐進村鎮窄巷。到達棲霞寺時,一直神情專注朝車窗外張望的老李喊:“快到了,就在這附近。”我們看到,這里已是典型的江南小鎮風貌,綠色的田野間矗立著一排排白墻灰瓦的農居。可是,我們不敢輕易相信老李,因為郊區的站長得讓人心慌,老李如果又恍惚了,我們下錯車,費的周折就大了。老李向售票員打聽去朝陽村該在哪兒下車,售票員一問三不知。又問了幾名乘客,紛紛搖頭。既然到了這里,竹子巷肯定遠不到哪里去,我們決定下車。
剛下車,只聽見公交車上有人喊:“喂,你們去朝陽村嗎?下錯車了,快上來!”我們愣了一下,急忙跳上車。喊我們的那位大姐說:“我也去朝陽村,你們跟我走。”真是巧遇!公交車又走了很長時間,然后拐向鄉村小道,在一處名叫西溝橋的地方,我們隨大姐下了車。幸虧我們遇見了她,這里離我們打算下車的地方,少說也有5公里。
交談中得知,大姐叫王長英,就是朝陽村人。我們向她說明了此行的目的。王大姐說,這里有個竹絲巷,沒有竹子巷。為了建新村,2003年9月開始拆遷。現在,竹絲巷的人分散到了各處,恐怕一個人也找不見了。聽我們說竹絲巷牽動著許許多多青海人的心,王大姐格外熱情。步行了十多分鐘后,我們來到了朝陽村村口。
然而,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除了道旁老態龍鐘的梧桐和年輕挺拔的水杉,只剩下殘垣斷壁了。竹絲巷,多少青海人日思夜想的巷子連一點影子也沒有了!她并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失望和悵惘,帶我們到一堵舊墻后面察看殘留的竹子。殘存的竹子小而細,歪歪扭扭地依偎在幾根被砍了頭的粗大的竹根旁,隨風搖曳。王長英一直陪著我們看完整個村子,早已過了吃中午飯的時間,她把我們帶到一家尚未拆除的小飯館里,然后告辭。經與飯館老板娘和幾位村民的交談,我們腦子里有了一點關于竹絲巷的模糊輪廓:民國初,這里還是荒無人煙的鹽堿地,后來有姓馬和姓莊的兩戶人家搬來,再后來,遷來的人家越來越多,漸漸就形成了村落。一天,有村民在村頭栽下幾根竹子,慢慢地,這幾根竹子繁衍成了竹園、竹林,竹子就成了村里的標志。
竹絲巷東西長約四百米,寬三四米,人們依巷分東西而居,巷子東邊稱竹東,巷子西邊叫竹西,都歸屬攝山鎮朝陽村。拆遷前,這個巷子里住著一百多戶人家,四百多人,巷中開辦有印刷廠等村辦企業,不少村民在村辦企業上班,收入不錯。尋訪至此,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曾經引得皇帝去觀燈的繁華的竹絲巷與眼前的這片廢墟聯系在一起。這個竹絲巷不會是我們的“娘家”。
南京市有沒有另一個竹絲巷呢?
為了解開這個謎,我們走訪了南京市地名辦公室副主任王軍。王軍打開他的電腦,輸入“竹絲巷”,我們看到了這樣一行字:“竹絲巷,位于攝山鎮朝陽村,1935年因村旁竹林而得名。”顯然,這個竹絲巷不是我們明代祖先居住的地方。王軍語氣肯定地對我們說,竹絲巷地處偏遠,明代時,人們的足跡還沒有踏上那里。歷史記載,南京在明代曾大規模移民,那里當時連人都沒有,有移民去青海的說法沒有歷史根據。
我們不甘心,請他在電腦中逐一輸入竹子巷、珠璣巷、苧絲巷、主司巷、朱子巷,經搜索,以上地名均不存在。
王軍介紹說,明代,南京城城南一帶非常繁華,今云南省一部分人就是從這兒遷移去的。由此看來,青海人的祖先住在南京市城南的可能性比較大。
南京市棲霞區攝山鎮朝陽村的竹絲巷不是我們的“娘家”,這毋庸置疑。“娘家”到底在哪里呢?帶著這個問題,我們走訪了南京市社會科學院文化與歷史研究所所長趙德興教授。趙德興是地地道道的青海人,幾年前從青海調到南京。來南京前后,趙教授對青海人祖籍在南京一說作了專門的考證,他得出的初步結論是:“竹子巷”其實就是珠屐巷,它位于老南京城東南。民國早期,南京大搞城市建設時,珠屐巷并入現在的秦淮區許家巷。
趙教授得出這一結論的根據是:其一,南京歷史上曾有“珠屐巷”這個地名,據清同治六年繪制的《上江兩縣城區圖》標注,這條巷子位于南京古城東南地區,《南京古今地名對照》中記載:“珠屐巷位于長樂西端北側,許家巷西端自四圣堂西銅作坊一段舊稱珠履巷。據傳,曾有一個叫劉盡忠的珠寶商居此,故名。”其二,“珠履巷”很有可能原為“珠屐巷”。“屐”字稍寫潦草一點,極易誤作“履”,“屐”(音ji)在皖南鳳陽一帶(朱元璋的家鄉)的發音中讀做“zi”。此外,“屐”與“履”都指鞋,古南京城制鞋業發達,尤其木屐,今南京還有條巷子叫木屐巷。從南京到青海,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在多少代人的口口相傳中,“珠屐巷”完全有可能被誤作“珠璣巷”或“竹子巷”“朱子巷”等。其三,根據南京市地名辦所提供的《明應天府城圖》標注,“珠履巷”與“許家巷”相連,“許家巷”在東,“珠履巷”在西,中間由一條小巷相隔。而在《清江寧省城圖》中,“珠履巷”已不作標注,只有許家巷。讀此圖可以發現,許家巷位于江寧縣衙后院,附近為司署、藩署、糧道署所在地。這些官方機構,為移民辦理戶口等提供了方便。其四,“珠履巷”古屬南京柳樹灣地區。柳樹灣是明朝重點移民地區。據南京學者陳濟民先生《金陵掌故》對柳樹灣及云南移民的考證,柳樹灣在今南京城東南地區,這個地方緊靠明朝皇宮,宮城禁地,猛增的人口數量,如果讓官方感到了治安、能源、供應等方面的壓力,移民就是減輕這些壓力的最佳選擇。在朱元璋高筑墻時期,許多居民就是從這里遷往云南。往青海和云南大量移民,是在明洪武十五年前后。
趙教授說,珠屐巷何時并入了許家巷,目前還沒有發現文字記載,但可以推斷是清代以后的事。
對于趙教授的這一說法,南京市地名辦副主任王軍和地名專家徐興釗都一致表示認同。王軍補充說,大規模的移民工作不可能在一時一地完成,遷往青海的移民中有人也許就是珠屐巷的居民,有人也許先被集中到珠屐巷,然后在那兒辦完各種手續出發的。無論哪種情況,青海部分人的祖籍在南京,這是有一定根據的。
說到這兒,趙教授對我們說:“走,我們現在就到許家巷去看看。”
許家巷位于今南京市秦淮區中華門內中華路與中山南路之間,東接瞻園路,北鄰金沙井,是南京市較繁華的地段之一,小巷東西向,寬四米左右,長約三百米,不論站在巷子的哪一端,巷內景象便可一覽無余。巷子西頭有幾幢住宅樓,樓下有幾家門面不大的小賣鋪和小吃店。許家巷離我們想象中的繁華相去甚遠。我們從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頭走到東頭,怎么也感覺不出它昔日的熱鬧和富庶。
趙教授說,從明朝洪武年間到現在,六百多年過去了,時光流逝,物換星移,要是想找到一點當年的影子,難度是可想而知的,他帶我們走到一棵粗大的古槐樹下,感慨地說:“這棵樹的樹齡大概有一百年吧,別說是人,即使它能說話,也不見得能說出珠屐巷的悲歡和興衰。”趙教授為了進一步證實他的推斷,不停地問巷子里的行人,連看守廁所的老頭也問到了。可是,凡被問到的人,都連連搖頭。珠屐巷對他們來說,陌生而遙遠。趙教授無奈地說:“看來,這兒的人對巷子里過去發生的故事全然不知。”
劉水的尋訪,并不是簡單的一個新聞記者對舊聞的實地踏訪,從尋找族源的意義上說,這是一次青海漢民族集體家園意識的再度強化和指認,也是一次青海江南移民后裔的尋根和對故鄉的追憶,更是無法釋懷的鄉愁又一次郁結。
從南京到陜西,從長江河畔向黃河中游,再到高海拔的青海,我想,我的祖先在清朝初年第二次告別立身之地西上,最大的可能是為了生存或躲避戰亂,這也符合從相對繁華殷實的地方,順從黃河的指引,落腳荒僻高寒、人煙稀少的極地這一事實。
這既是命運,也是生活的選擇。
隨后的幾百年,我的族人就像一棵大樹上的枝丫,又逆湟水河和大通河而上,把生命的印記留在了湟中、大通、門源等地的高山大川之間。
我的家族距我最近的遷徙,發生在我的父親身上。
一九八零年,不到十二歲。正月,大雪沒膝,風吹得冷硬,我坐在高木輪馬車上,離開了故鄉。山坳鞭炮的硝煙味兒還濃,父親和母親在雪地里吃力地走著。回頭看看溝腦,家已不見。
流離是大多數被迫選擇的生活。父親摘去荊冠,恢復工作不久,拖兒帶女去他曾經蒙難的邊地。
他說,我還活著,要把你們安置好。
火車一直向西,走了兩天一夜,在清冷的早晨,把一家人放在了荒漠中的一小片綠洲。那個叫玉門鎮的地方在嘉峪關外,靠近瓜州,再往西就是敦煌和西域。印象中常年大風,飛沙走石。秋天一過,荒天野地,滿目蒼涼。
安身之所,在一段古城墻殘垣后面。四五平米的小院,兩間磚房,住著一家七口人。我從院子里一抬頭,能看見墻頭的積雪和墻外幾棵鉆天白楊。若是夏夜,頭頂星星繁茂,像一串串葡萄,伸手可摘。這些景象,和在老屋二層樓頂看到的一樣。
而老家遠在高原,只能思念,不能親近。
從那時起,我就成了一個尋找家園的人。夢里家山,故園炊煙,幾聲鄉謠,世上從此多了個活牽連。我相信,每個靈魂,都在不停地追尋歸宿。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尋覓家園,渴望自由,更痛苦和甜蜜的靈魂。
日子一天天在戈壁流逝,孤單隨風襲來。身在荒僻,日月窘憂,心里向往著別處。
奔波五六年,父親終于回歸故里。再五六年,我也從西邊塞下回來。幾年后,父母相繼離世。心里抹不掉失去雙親的傷痛,茫然十年,才逐漸平復。心再痛,也沒有任何辦法,不能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意愿再活一次。
說苦難是一筆財富,寧愿舍棄。
一代人的精神悲傷,會延續多年。回到青海后,我多次獨自行走,奢求能夠遺忘。但是徒然。失去的,再也回不來。以至于內心踟躇,對意義索然。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很多東西,有時候好像是一粒粒閃光的沙子,一陣風就吹掉了。
如此,人在路上,心往滿意。家鄉不再是單一指向。
人活一輩子,很難安穩。一旦上路,停下來困難。往前,既是每個人的前定,也是自然法則驅使。經常夢見自己在路上,路很長,走不到盡頭。
河流流過了不再回頭,這使每一條河都擁有了榮耀。我的祖先離開黃土高原后,也沒有再回到故土,他們在異鄉拼死拼活,只為活日子,過得富足踏實,而故鄉早就遺忘了他們。如今,先人皆為塵土,父母長眠在青海東部的山坳已經三十年了。每每我在世界最高的一塊陸地矚望長江黃河浩浩蕩蕩東去,想到不過短短幾百年時間,就已經物是人非,很多熟悉不熟悉的族人了無影蹤,不禁思緒難平。
緣生而聚,緣盡則散,這是逃不掉的宿命。
唯內心孤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