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
中共六屆六中全會開會不久,魯迅藝術學院有過一次名人演講。端詳一下演講者的風貌:是個高矮適中的中年人,穿著一身整潔的普通軍裝。看起來肉很多,但并不見得肥胖,只是使人感到他的結實。因為面部寬大且又從不隱藏自己的愉快,他的眼睛似乎相當細小;一笑起來眼角上便布滿了飽經風霜的皺紋。他的態度是很生動的,但在開闊的嘴唇上卻橫著一撇濃黑的短須。當它們閉合著的時候那便表示著一種不可摧毀的信心。
他很會說故事,有他自己的說法、語匯以及種種幫助故事生動的巧妙的手勢。似乎只需把他那農民般的大手隨意一揮,你便可以了解一件事情的重要意義。但卻又全都那么樸質,那么自然,絲毫沒有做作,或者那種像煞有介事的意味。
這演講的人就是賀龍將軍。我們最近一次的見面是在一個早上,是兩天前約定的,算是一次正式訪問。
我們被接待在一間簡單的窯式平房里面,屋子相當大,是主人的臥室;但除掉兩張木板床外,臨窗的大炕上還架著兩個鋪位,大約是和他的僚友共同住的。說得上陳設的,只有幾張白木條凳,一張同樣赤裸的方桌,方桌上的一把瓷茶壺和一只茶盅。就在這樸質的環境里,我們更明白一般人喜歡同“賀大哥”接近的理由了。
他是湖南桑植人,共有六姊妹,自己行四,今年四十四歲。家庭是貧農,父親相當能干,用自己的手養活全家人。因為從父親處學到一點拳術,他生性又是很豪爽的,十六歲的時候便以愛打抱不平而出名了。一個和中山先生相識的留日生于是說服他加入了同盟會。他曾經用湘西暴動來對抗袁世凱的帝制,但卻被人出賣。于是懷著憤怒,到湘邊創造他那兩把菜刀的故事去了。
他從二十二歲起便沒有一天離過葉子煙的,這一天躺在他手里的卻是一只精巧的煙斗,但也很少享受,有時剛剛才劃燃一支火柴,便又被一個手勢,或者一段有趣的談話打斷了。對于我們的詢問,他是從不吝惜回答的。我們靜靜地諦聽著,留心著他的手勢。而最重要的是分享著他的感情。一種真實談話是不容人處在靜觀地位的。
他對于長征是有著頂愉快的回憶的。尤其是關于戰斗方面,他們克服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軍事上的困難。而那方法便是局部轉移和沿途發展群眾。
“你們想,”這時他站起來了,雙手插在褲袋里面,“我們只有兩個軍團,而跟我們玩尾巴的卻有八十幾團人,兩個側面還有……”
他扇了扇那支屈著的手臂來表示包圍。
“但我們卻沿途擴大自己的力量。”他繼續說,“而且達到了目的。這簡單得很:因為我們有決心打仗!”
他的聲調聽來很輕松,重新坐下來了。但卻微微改變了原來坐的姿勢:兩腿微微張開,搭向條凳的兩端,臉上顯出像是跨上了一匹善走的小馬的愉快神氣。
于是我們乘機問道:“對于敵人,長征的經驗八路軍是否還有用?”
“不但有用,”他堅定而愉快地回答說,“而且更發揮了!”
據他的解釋,這個能夠發揮是由于現在有著比從前更加優良的條件。因為那時候是國內戰爭,可以爭取的民眾只好局限在一個階級以內,而目前的范圍卻擴展到全民族了。
為要更加明白他的理解起見,我們提出了關于統一戰線的問題。在回答的時候,他的態度是同樣堅決而熱烈的,認為這“是我們打贏日本帝國主義唯一的武器”,而且覺得華北做得最好。
“比如在冀中綏遠一帶,”他從容而誠懇地列舉著事實,“抗日的黨派是很多的,有國民黨,共產黨,第三黨……”在扳著指頭念出五六個黨派名稱以后,他又繼續道:“但大家都互相幫助,共同在抗日旗幟下打仗,絲毫沒有戒心!”
“一點摩擦都沒有過嗎?”我們問。
“可以說一點摩擦都沒有!” 他滿有自信地笑了,于是又添道:“至少八路軍沒有過。八路軍尊重政權,尊重友軍。”
他說得很懇切,停了一會兒才又平靜而當心地舉出兩三個摩擦的例子。他是不大喜歡空洞的判斷的。這些例子沒有八路軍的份,他們總是站在摩擦之上來作調解人,希望大家接近。并且由于統一戰線的發展再加上這些調解,所謂摩擦也已早成陳跡了。
自然,結局還是八路軍調解好的。但他并不驕傲,倒是顯出一種惋惜的神氣。指責友人的錯誤在他看來并不是一件樂意的事。不但不樂意,有時就連他的話語也變得低沉而含混了。帶著困惑的微笑,似乎他正在傷害著別人一樣。
訪問中他說到了中國的人口、土地以及中國在經濟上所具有的特質,這幾點正是保證我們抗戰勝利的重要條件。
末后他又從戰局上和敵人的怯懦上來找論證,并且舉例道:“這樣的事在晉西北是很多的,敵人一看見老百姓就敬個軍禮。”他模仿著日本鬼子的動作,“手這樣比起——問有八路軍沒有么?”
他平靜而柔和地笑了。“但老百姓卻是不怕八路軍的,豈止不怕,并且還用斗笠和草鞋來喬裝成八路軍的樣子,跟著他們在救亡室里學習。而在大多數場合,便是他們的生活也是靠當地八路軍的合作社解決的。一塊錢普通只買三斤鹽,合作社賣六斤。”
這一樁事賀龍將軍特別滿意,闊臉上立刻洋溢著那種善良的家長式的微笑。他又扳著指頭告訴我們價廉的理由,說:“牲口是自己的,趕牲口的是兵,沒有腳力錢……”
“你喜歡和農民親近么?”
我失悔我問得太蠢,但他馬上大聲回答我道:“我本人就是農人!”
他半閉眼睛,滿臉堆笑地站起來了。
“我本人就是農民!”他又重說一遍,“到了今天我的生活還沒有和農民脫離。過路碰見一個趕驢子的我也要談幾句。在前線上,那里一站,老百姓便圍攏來了。”
他不贊成一般人看待農民的偏見。目前華北許多青年群眾領袖便大半是農民出身的。其實在他個人的全部品格中就包含著不少農民的優良成分:樸實,親切,并且熱烈地愛好著勞作。他在生活上還保持著若干農民的習慣,平常準在六點鐘起床;而一有空閑便又立刻記起騎馬打槍種種體力活動來。
“別人做的我一定去做,”他那樣親切地述說著自己的生活,“不管做不做得好,總比閑散起有意思些。”
我們告辭了。但在臨走的時候,雖然明知道這個比擬是相當輕率的,他并不粗暴,而在兩把菜刀之外人們又很少知道他那早期的革命經歷,因為說的人太多了,我也忍不住想要試探一下他本人的意見,于是問道:“有人說你是中國的夏伯陽,你覺得怎樣?”
并不立刻,他帶著相當困惑的微笑答道: “恐怕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摘自《隨軍散記》)
在迎接第二十六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之際,女運動員胡克明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自己的打算是要打出風格,打出水平。”
當時,這兩句話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時任國家體委主任的賀龍從報紙上讀到這兩句話,立即從中發現了閃光的內涵,并賦予了深刻的思想內容。他說:“要打出風格,打出水平。打出什么風格?中國的風格;打出什么水平?世界水平。”
在賽前動員時,賀龍對運動員們說:“只要你們打出了風格,打出了水平,贏了算你們的,輸了算我賀龍的。”周恩來也十分贊賞這一口號。從此,“打出風格,打出水平”成了全國各運動隊的行動指南,成為新中國體育競賽的一條重要指導思想。
——陳輝《黨史博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