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中國傳統古體詩歷史悠久,其永恒的魅力體現在語言和韻律的美感上,也體現在詩人或傳奇或豪放或多情的人生際遇上。四川大學教授、詩人向以鮮在詩學隨筆集《迷宮與玄珠》中認為,浩瀚的中國古典詩歌及詩學就像一座瑰麗神奇的迷宮,里面遍布七寶樓臺和暗道,如何從迷宮中獲取無盡寶藏并成功走出迷宮,是所有中國詩人必須面對的問題。
有的詩歌歷經千年仍然流芳于世,讓讀者感知到情感沖擊與情感認同,還有的詩人與詩歌,反映了一個時代的變遷,龔自珍與他的《己亥雜詩》就是典型代表。知名學者、詩人余世存在其著作《己亥:余世存讀龔自珍》中認為,龔自珍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后一位可與李白、杜甫、蘇軾等并列的舊體詩詞大家,他的《己亥雜詩》既是自傳,也是他的“神曲”。
日前,廉政瞭望·官察室專訪了向以鮮與余世存,從人生與歷史的維度解讀古詩與詩人的“前世今生”。
廉政瞭望·官察室:《迷宮與玄珠》這本書的書名中的“迷宮”與“玄珠”分別有什么寓意?
向以鮮:在我看來,詩人與語言之間有一種曖昧的關系,對于一個詩人而言,最重要的是語言的直覺而不是生活的體驗。迷宮是多義的,是我們的語言,也是我們悠久的傳統,我覺得作為詩人,應該具有一種特殊的能力,他可以穿越這座迷宮:既是迷宮的囚徒,也是迷宮的締造者。
至于玄珠,它來自一則寓言。莊子在《天地》篇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黃帝到赤水河北邊去游玩,返回時發現隨身的玄珠不見了。玄珠寓意道,他派知、離朱、吃詬去找,都沒有找到。知代表智慧,離朱代表眼力、見識,吃詬力大無窮。以知、離朱、吃詬比喻人的五官感覺,靠它們都不能得到道。后來黃帝派無心無形的象罔去找,終于找到了玄珠。詩歌之道是什么??我覺得,是每一種語言和傳統里最有力量、最持久的精神與道義。

《迷宮與玄珠》是向以鮮長達40年(1981年至2021年)的古今詩學論衡選萃,全書內容涉及中國古典詩歌與現當代詩歌一些重要的詩學命題。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在《迷宮與玄珠》中談到,中國詠史詩的歷史可以從東漢班固算起,他是最早以?“詠史”?為詩名的人。但詠史題材的萌芽,還可以上溯到更遠的年代。比如屈原的《天問》,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便是對社會歷史、神話傳說發出富有懷疑精神的詠嘆。詠史詩是中國古詩特有的題材,它產生、流行的因素是什么?
向以鮮:詠史詩的繁榮時期是在唐代,其中的代表是李杜,尤以杜甫的詠史詩風標獨立。到了中晚唐,詠史蔚然成風,出現了杜牧、李商隱等名家。之后,詠史題材亦經久不衰,幾乎每位杰出的詩人都或多或少地寫過詠史詩,詠史與送別、羈旅等題材一樣,成為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內容,像西方詩的愛情題材一樣吸引人。
中國知識分子是十分重視歷史經驗的,尊祖先、法先人,以過去的事實為優先價值判斷。這種現象登峰造極的表現,是把先人的一些言論之書奉為神圣的、不可變的經典,比如《論語》《春秋》等。強烈的崇古傾向反映在政治上和文學上,便形成一種復古與拒變心理。
廉政瞭望·官察室:這是否還跟中國士人的知識結構與精神追求有關?
向以鮮:是的。在中國士人的知識結構中,史書占有極大的比重,構成所謂文、史、哲的三位一體。
重傳統、重歷史的特色,使古代士人有著鮮明而強烈的歷史觀,他們為身處的歷史文化而自豪,也為歷史上的挫折失敗而喟嘆、而反省。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國人的思想觀念上有現實性取向。中華民族是極重實際的,不務虛幻,一切以實際為基礎,以為現實服務為終極目的。中國的各種哲學、宗教思想都有一種務實的傾向。梁啟超就說過,“中國非無宗教思想,但其思想之起特早,且常依于切實,故迷信之力不甚強”。
這種鮮明的現實性取向是中國傳統思想的特征,影響著整個中華文化。這種歷史的現實觀在詠史詩中得到充分體現。所謂詠史,就是借歷史來抒寫現實,借歷史的酒以澆自己的塊壘。中國文人中的“頭部”,如李白、杜甫、蘇軾都是這樣。
可以說,我們民族對于時間的瞬逝性十分敏感,對于造化自然的微妙變化,對于歷史的發展演變、時間的新陳推移,有著異常清醒的認識。
廉政瞭望·官察室:龔自珍有一首詩叫《詠史》,鞭撻了當時的文字獄和士大夫的庸俗無能,類似最后一句“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這樣鋒芒畢露的詩歌,在《己亥雜詩》中有不少,龔自珍詩歌中的這種張力是前朝大部分詩人都沒有的。這種張力來自哪里?
余世存:我們需要回到那個時代。在龔自珍47歲的時候,他的人生面臨著重大的轉折。他的叔父當了高官,成了他的上司。按照官場規則,他必須避嫌。加上他經常揭露時弊,觸動時忌,受到權貴的排擠和打擊,在這種情況下,他選擇回鄉。1839年(道光十九年、農歷己亥年),龔自珍離開北京,釋放了大半生的壓抑,可以說是“幾人怒馬出長安”。
龔自珍先回到杭州、昆山,再北上,再回昆山。他走走停停,一路上飯局、艷遇不斷,一路上話題、詩詞、文字不斷,靈感噴發。一路走來,他共寫了315首詩,或議時政,或述見聞,或思往事,題材十分廣泛,內容復雜,大多借題發揮,抨擊社會。有人以為龔自珍的出走是狼狽的、逃難式的,其實并不是,他果斷地跟自己前半生因循的生活撕裂,雖然有脫胎換骨的陣痛和難堪,但更多的是走出了海闊天空的“新人生”。
己亥年讓龔自珍的精神得到了極大的宣泄,在中國精神遭遇至暗時刻時,有人把它說了出來。告別體制的束縛,在內憂外患下,士人對社稷的關懷就迸發出了張力。龔自珍的那種介入政治的魄力和張力在中國傳統士人身上多有體現,體現在他詩中,就是語言雄奇、溫柔、瑰麗。
廉政瞭望·官察室:也應該看到古詩關于歷史的詠嘆,大都夾雜著復雜的情感,比如壯志難酬、渴望明君等等。說得通俗一點就是,我想當大官,而且要是范仲淹、王安石那樣宰相級別的大官。由于仕途不順遂,詩人郁郁不得志,便開始對歸隱渴望,轉而寄情山水田園,這種矛盾心理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詩人創作的動力?
向以鮮:這就牽出了詩人的另一面:見機與隱逸。龔自珍辭官背后就有這樣的精神體現。往前推,我們可以從魏晉名士張翰的人生來看待古代士人的這種矛盾沖突。
張翰才華橫溢,性格放任不拘,他偶然遇上了一個叫賀循的會稽人,與他一起到了洛陽,張翰在那里很快得到已掌朝廷實權的齊王司馬冏的賞識,被征用為大司馬東曹掾。這是大司馬府中一個低級的屬官。當時西晉王朝已經危機四伏,朝堂上八王之亂,朝堂外匈奴、鮮卑等民族虎視眈眈。張翰看到了局勢的險惡,于是在秋風驟起時,說“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晉書·張翰傳》)。菰菜就是茭白,莼羹是指莼菜和魚做的羹湯,鱸魚膾是鱸魚做成的生魚片,相當于說,我張翰想老家江蘇吳中的土菜了,這官不當了,要回家吃家鄉菜解饞。不久后,權傾一世的齊王下了臺,這時人們才認識到張翰隱退有先見之明。
廉政瞭望·官察室:發出“莼鱸之思”這一感嘆,體現了張翰洞察時局、知進退的智慧和淡泊名利的本心,這種生命哲學也影響到后世的士人群體。

余世存在《己亥:余世存讀龔自珍》中,以第一人稱角度敘述“我”是怎么寫這315 首詩的,以及每一首詩的背景等等,較為完整地還原了龔自珍的一生。
向以鮮:是的。后來蘇東坡作詩說:“不須更說知機早,只為莼鱸也自賢?!碧K東坡認為張翰是一個較為徹底的看透浮世之人,就算他不是因知機而退隱,即使僅僅為了莼鱸而棄官回家,這等灑脫與氣度,也堪稱大智者了。
張翰事件中“秋風”“菰菜”“莼羹”“鱸魚膾”“思鄉”“適志”“見機”等關鍵詞,對中國文人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辛棄疾多次寫到張翰及其相關的秋風莼鱸等事,如《滿江紅》中的“甚等閑卻為,鱸魚歸速”,《漢宮春》中的“荻花深處,喚兒童,吹火烹鱸”等。這些詩中的遠見和隱逸,反映了古代政治生活的殘酷,當然,更映襯出詩人的慷慨與智慧,還有對家鄉的眷戀,這些生命哲學都深刻地影響著中國人。
廉政瞭望·官察室:龔自珍的《己亥雜詩》對后世有哪些影響?今天,我們應該如何從他的詩中尋覓到美學與哲學上的經驗與啟示?
余世存:我覺得龔自珍更是語言學轉向里程碑式的人物,他把歷史和現實問題納入漢語言當中,這種語言擺脫了傳統考據那種小學工夫,直指人心。龔自珍在200年來得到中國精英階層的喜歡,還因為他是一個金句大王。每當大家提到龔自珍,“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他的不少詩句大家耳熟能詳。他去世后,他的詩文被一代又一代的士大夫和詩人偷用,后來這個現象演化成詩歌史上一個很奇特的現象——集龔?!凹彙本褪侵笇徸哉涞脑娋浯騺y并重新組合成新詩的文化現象。
冰心女士在她青少年時期就特別喜歡集龔自珍的詩,她自己說集過六七十首詩。我自己讀龔自珍的詩也只集了四五首,我還記得其中一首是這樣的:“進退雍容史上難,華年心力九分殫。何敢自矜醫國手,幾人怒馬出長安?!?/p>
對于當下的中國人來說,龔自珍同樣是一個可以參照的人生坐標。他在己亥年的行旅,一舉實現了人生的逆襲,在他的《己亥雜詩》里,有個體最為自由酣暢的精神,也有中年生活的崩潰絕望和對社稷的悲憫情懷。龔自珍在己亥年對有中國精神、有人文關懷的人提供了一份參照性的答卷。
廉政瞭望·官察室:如今,我們常常說到“文化輸出”,古詩雖然有其獨特魅力,但對于不是以中文為母語的國家的人來說,閱讀與理解的門檻有點高。不過,隨著中國國家綜合實力提升,古詩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一部分,逐漸受到國際社會的關注,比如前幾年英國廣播公司就制作了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還曾在英國民間火了一把。在古詩外傳的過程中,我們如何理解“我者”與“他者”的關系?
向以鮮:歷史學家許倬云認為:“不論是作為政治性的共同體,抑或文化性的綜合體,‘中國是不斷變化的系統,不斷發展的秩序。這一個出現于東亞的‘中國,有其自己發展與舒卷的過程,也因此不斷有不同的‘他者界定其自身?!蔽艺J為,我者與他者既是對立的,又是融合互通的。
法國當代著名詩人、漢學家克洛德·羅阿寫過蘇軾傳記《靈犀》。羅阿在開篇“兩者,我與他”中談到,他在寫作蘇軾時,既是我者,也是他者;既是評傳的作者(我者),又是異域文化的觀察者、熱愛者和窺探者(他者)。如同《靈犀》書名所示,羅阿與近千年前的蘇軾產生了神奇的對話與關聯,這種穿透力,超越語言的障礙。所以羅阿說:“我,就是你?!边@種聯結是文學上的,也是跨越國界和時空的人類共同體的體現。
法國詩人蘭波說過,天下詩人是一家,詩歌提供了可能和印證。就是說,詩歌喚醒了更多的東西方的我者或他者,更深的意志、美、自由和愛也會被喚醒。